未待飞帘回答,旁边的贪狼硬邦邦地回道:“上天好生,自裁逆常,廉贞若行此法,有违天道。”
天帝不由挑眉,转过眼来,笑眯著眼打量贪狼星君,慵懒的语调中调入了一丝不容忤逆的威严:“然则,天枢是在怪朕害廉贞落入如此窘境?”
贪狼抬头,笔直对上座上帝君的视线。
“臣,不敢。”
掷地有声的应话,没有半分气虚,更未闻一丝唯唯诺诺。
天帝心叹,他这个耿直得有点太过的臣下,一向只问天道维纲,若见错失,不论仙品再高,权位再重,他亦从不留情面。
瞧瞧,连座上帝尊都敢顶撞,难怪天上众仙都不待见这个煞星……
天帝有意转开话题,瞅了一眼疲懒地盘膝坐在地上的红发妖怪,见他歪首托腮,四下打量,完全没有半分被拘上天庭的妖怪该有的怯惧,相反,还瞅著自己看了个仔仔细细。
法目炯炯,一眼看穿九鸣真身:“鸣蛇,朕尚记得,你逆天屠仙,责入锁妖塔关禁一万五千年。怎麽?不在锁妖塔,在朕天宫上窜下跳倒是自在。”
九鸣当初被拖上天宫早已昏迷,之後更是直接便被关入锁妖塔,并不曾见过天帝真容。如今才算是一睹这位应帝口中的天上至尊,心里多少有些诧异於面前男子的年轻,本以为能坐上帝座之位,统领天上众仙的帝,该是更为稳重,不致鹤发少说也该壮年才是,然这男子,面如冠玉,嘴勾带笑,斜靠在帝座靠背上,一派慵懒之姿。
这样的天帝,如何能驾驭似贪狼这般的凶煞?又如何能统驭天上能力各异,自傲唯我的众多神仙?!
听他来问,九鸣耸肩:“这可怪不得我!也不知那锁妖塔是何人建造,比豆腐软不了多少,随便一个落雷就给劈烂了。没了关禁,百妖尽逃,难道我还能挂在塔里纳凉不成?”言之凿凿,将逃出锁妖塔的过错全数推归天庭失责,倒是他们这些本来被关著的妖怪实属无辜。
天帝闻言竟笑:“好利的一张嘴。”
然一旁的贪狼星君却皱起眉头,他追随天帝多年,心知座上这名男子,虽表面看来温和好与,然行事却极为严苛。只看他订立的种种规条,以及对违忤天规的仙家毫不留情的处罚,便可见一斑。天威难料,便是在这天殿中为臣的他,亦从未能有一刻窥透帝心。
“不过,你从锁妖塔出来後,也不见安分,上窜下跳,闹得不亦乐乎……”
天帝坐直身,摊开桌上一卷看似轻盈的卷帛。
天书无字,不知记载了什麽。
却听他施然道来:“凡间太乙湖干,济水枯竭百年,济渎神清源君被驱,域内生灵无继。”见他手指划过卷帛,“伤白仁岩黑龙王。削四渎龙神之鳞一万六千六百六十九,锯角一双。”一字一句,重如千斤,天帝面上笑容如昔,然锐目之中,已隐隐现出森然冷意,末了,他合上卷帛,“对了,还有在天膳房失手打烂了朕御赐的金盏琉璃盘!”
罪状列於面前,岂容推诿,便连九鸣这般巧舌如簧亦无可抵赖。
却见天帝讲卷帛丢於一旁,凌厉的凤目扫过一旁站立的贪狼星君,笑中带愠:“天枢,莫不是以为,千里眼不在朕身边,朕便如同目盲,一切不说能瞒?”
贪狼藏於袖下的拳头微微收紧,并无答话。
然那天帝居然还好心替他开脱:“不过,朕的贪狼星君又岂会欺瞒於朕,想必是事出突然,来不及细细禀明。既是如此,朕自不会怪罪爱卿。”可这般如同夹了刀子的软言却比责喝更具杀伤力,直令那一向刚直不阿的贪狼星君面色僵硬,无言以对。
“至於廉贞,”天帝看过去的眼神略见深沈,“私纵妖孽倒也不假,只是以仙身饲妖,这未免太过荒谬。”
贪狼踏出半步,正要相辩,却闻那飞帘先行提声:“古之行者,舍身救生,无有因体贵而吝之。昔日有萨波达王割肉饲鹰,见慈悲感天下,帝君当亦有知。”那萨波达王,正是佛祖前身,飞帘此言,便是暗指效仿之意,若天帝仍加降罪,可算直指佛祖有错。
“卿家失了肉身,只能以妖形示人,难道不觉得有何不妥吗?”
天宫上都是些自视颇高的仙家,岂能容一只低下的妖怪在眼前晃悠,天帝心中清楚,这些年来,回复不了仙身的廉贞星君也不知受了多少白眼,多少委屈。
然飞帘却是摇头:“并无不妥。皮囊不过表相,若连这点都看不透,岂能参透天道循环之理。如此神仙,反倒不如妖怪。”
他这番言语,不仅令天帝刮目,便连身旁的贪狼亦不由心中吃惊。
这个木纳的廉贞星君,什麽时候变得如此能言诡辩?!
抑或,一直以来的寡言,不过是觉得没有必要浪费唇舌?!
天帝随即展眉一笑:“朕也是初次知道朕的廉贞星君,有不输给文曲的善辩之能!”
他仍是好整以暇,并不为廉贞的顶撞生气,话锋一转,“话虽如此,可卿纵妖下凡却是不争之实。虽然天枢说卿家有意教化此妖,不过……”凤目扫过那桀骜不驯,连在天帝座前也一副大模大样的红发妖怪,天帝宛然一笑,不言而喻。
九鸣本是隔岸观火,此时忽然嚷嚷起来:“我说天帝,现在犯天条的是我吧?刚才说的那些我都认了,要杀要剐释随尊便,别在那里磨磨唧唧没完没了不得干脆!”
他语出无状,天帝不怒反笑:“你倒是个颇为老实的妖怪!”
此话一出,九鸣险些跌趴下,他、他老实?!那场逆天的大战中,发狠骂他阴险狡诈,卑鄙无耻,爱耍花招的天兵天将没几万也该上千了,听了这话,岂不得吐血气死?
“既然你坦承罪状,朕便量行而判。”只见天君神色一凝,翻卷黄帛,“鸣蛇九鸣,逆天罪重,私逃锁妖塔,旱济水,驱河神,剥龙鳞,锯龙角,其罪当……诛!”判落,如锤击石磬,铿声震耳,“即刻押赴斩妖台,以勾魂钩钩出魂魄,降九九八十一道雷击。”
飞帘闻言浑身一震,便连一旁听著的贪狼亦不禁皱眉,素知天帝严酷,对违忤天规者从不容情,只是这雷击之刑亦未免过於残酷。
需知一旦以勾魂钩钩出魂魄,失了肉身庇护,任你法力再高,妖术再强,亦不过稚弱如婴,如此状态下受雷击之刑,更是苦不堪言,比凡间凌迟之刑更为痛苦,八十一道雷击,足够令魂焦魄碎,再无生机。不过要诛灭像鸣蛇这般厉害的上古异兽,却似乎也非得如此不可……
贪狼看到飞帘一动,知他意欲抗辩,连忙伸手按住他肩膀,然这一次,飞帘却不再像那两千年前天渊上的那般再有半分犹豫,争前一步,甩开贪狼的手,堂然说道:“请帝君开恩。”
天帝闻言抬起头,看向飞帘,面上笑意安详平和,全不像方才下了一道诛杀妖邪的残酷法旨:“哦?廉贞星君,你这是在求朕麽?”
飞帘跪倒在殿阶上,一揖到地:“玉衡宫廉贞星君,愿与鸣蛇共承罪责,求帝君开恩成全。”
身後的贪狼星君深知後果,不由失声欲止:“不可!”
倒是天帝玩味地打量著伏於殿阶上的飞帘,这个星君,虽然一直谨遵天命,严守天规,对命令忠实而行,却似乎永远没有什麽能够撼动他强韧的神经。
即使两千年前殿上领受封赏,他亦没有露出半分欣喜神色,除了言不由衷的谢恩,还有对赏赐的宝物不屑一顾,甚至对无法恢复仙身也是全不在意。然而如今,他居然俯首阶前,请他收回成命?
“廉贞星君,卿家今日倒是给了朕颇多意外!”
他笑得温和,然而这并不代表,他会为此心慈手软。坐於天宫至尊帝位,严酷,一向是他不缺的:“星君需司天命,岂能替妖孽受过?朕意已决,卿家不必多费唇舌。”
然而飞帘实在倔强,他跪伏在地,便是不起,只重复言道:“请帝君开恩。”
帝君凤目微敛,怒气渐凝,天君威仪岂容挑衅?
他冷冷看著跪於殿上的星君,天殿上顿时如降冷霜,寒意刺骨。
天帝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垂手而立的贪狼,淡淡言道:“天枢爱卿,又有如何说法?”
贪狼星君此时正默默凝视著飞帘。廉贞,即使跪伏殿上,依旧脊背笔直。
他还是初次从他口中听到请求,听到愿望。然而他更清楚知道,成全廉贞的代价,便是任他与那妖怪一同魂飞魄散……颔首的双目中掠过两难的苦涩,然转眼间,抬头已见冷凝。
“既是廉贞之愿,还望帝君成全。”
帝君也没有料到他居然不加以阻止,神色见冷。
赤红的瞳孔一直注视著飞帘。
听著他的抗辩,甚至愿意违抗一直遵从的帝命。
明明死亡就在眼前,很快便要被拉出去,用钩子把魂魄钩出来遭受雷击之刑,他居然觉得非常非常地高兴,甚至忍不住扯起嘴角,笑得欢愉!
然而,当他为自己抗争而跪於天帝面前,他心中忽然痛得难受,那个面容木纳,连求人的态度都极为欠缺的男人,不该为了任何原因在任何人面前卑躬屈膝……不知不觉中,勾牙噬入唇肉,一丝丝的痛楚,替代不了心里的难过。
突然,他翻身而起,大步上前,翻袍跪在飞帘身边,抬声言道:“九鸣早服教化,何来妖孽一说?”
“哦?”天帝扫了他一眼。
红发如火,殿中冷凝的冰冷减去不少。
“朕倒是看不出来。”
“九鸣……”袖下遮掩的拳头收紧,利甲入肉,“愿为坐骑,受天上众仙驱使!”言罢咒诀一开,化出鸣蛇真身,硕大的蛇躯乖顺地俯首殿阶之上。
天帝见状,始时一愕,便又言道:“既服教化,自然最好。上天有好生之德,朕亦不愿多施杀伐,既愿为骑,积功德而消孽障,朕便暂时饶你不死。”他看向愣忡一旁的飞帘,展眉一笑,“来人!取赤金鞍辔一副!”言罢挥手,身後伺候的天奴连忙转身出殿,他看向飞帘,“稍候便有劳廉贞星君带鸣蛇一路,收归御马监。”
飞帘灰白的眼珠里,复杂的情绪让人根本看不出个究竟。
顷刻,天奴捧来一副赤色鞍辔,但见此物色如烈火,熠熠闪光,然再是华丽,却也不过是驾驭行畜的器具。
天帝托腮,拂袖示意,就见那两名天奴捧著鞍辔走到巨蛇身边,正欲上鞍,然那倨傲的上古异兽何受过鞍具禁锢,当即蝙翅狂张,疾风将那两名天奴扇倒在地。
“唔?”天帝喉头震出一声低哦,已隐有不耐之色。
鸣蛇赤瞳若火,瞪著跌在地上的鞍具,片刻,收翅伏首,天奴见状连忙将鞍辔捡起,套在蛇首至颈处,仙家的骑兽形态各异,或禽或兽,不一而定,故天上鞍辔亦能随之化形,硕大的蛇首套上了辔头,脊背上配上鞍位。
天帝满意地看著上了赤金鞍辔的鸣蛇,火琉磷之上,赤鞍华贵,黑翅张狂。
“鸣蛇,既为仙骑,不可再生妄性,否则累及仙君,想必……非君所愿。”
被上了鞍辔的鸣蛇被禁锢了口盘,一时无法答应,而跪在一旁的飞帘以及垂手而立的贪狼星君,更是沈默无言。
殿上悄然无声,唯感摄人气势,庄严肃穆。然这足叫众仙俯首的庄严,却非因殿宏,非因宫伟,只因座上帝君而存。
待贪狼、飞帘牵了化蛇的九鸣离去,天帝挥手遣退天奴,殿上更是寂静。
天尊之座,向来孤高。
案上黄帛天书,能断仙妖,然如今却不入天帝法眼。
他手一拂,那卷轴随风收卷,重归案头。
天帝躺靠椅上,抬起左手,只闻鸟翅扑腾声响,一只金光闪闪的三足鸟从帘後飞出来,这鸟儿羽翎似金,光华璀璨犹如旭日,正是负日神鸟──三足金乌。见它慢慢拍翅,轻盈地落在落在天帝手背上,许是闷在帘後许久,它好奇地左顾右盼,可惜殿上不见一人。
天帝腾手捻起几颗翠玉瓜子,送到金乌嘴旁,看它欢快地啄食,便就问它:“金乌,你又觉得朕是坏人了吧?”
可惜金乌不能人言,只有瞪著乌瞳歪了脑袋看著天帝,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背,拍起翅膀讨好地呱呱叫起来。
天帝仿佛了然,叹息:“朕果然是坏人啊……”
後语:举目……以前一直都喜欢不见血又不用死就能虐得人眼泪汪汪的文,估计live我还不到这水平啊……努力,朝这个方向努力!
鸣翼见 下卷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鞍辔难囚放浪心,比翼何拘仙与凡
天宫御马监,有司马使十人,专司放饲天马,供仙家驱使。
所谓天马,乃虎纹龙翼骨,嘶青云,振绿发,足踩浮云,身可腾空飞驰,踏紫燕而奔。偶驼神仙下凡,与凡马交配留种人间,所得之宝马更被誉为不世珍品,更甚者,有人间帝王为之大动干戈。相传汉武帝为求大宛宝驹不惜驱大军远征西域,大兴杀戮,为的不过是良驹三千。
天马有灵性,自知品高,对伺候它们的司马使向来是不屑一顾,甚难驱使,一不高兴就踩跺粮草,踢破马槽,脾气极差。
然今日,这些趾高气扬的天马,居然全都缩到马厩最角落的位置,气都不敢大喘一声,再看仔细了,有些个天马的腿肚子还在发抖,几乎要失蹄跪地。
尽管槽里放了从天河旁新鲜割来的嫩草,可那些天马就是不迈出半步,死活不肯靠近马槽。
几个司马使无奈地互视一眼,纷纷看向马槽另一边。
在那里,盘了一尾巨大的赤蛇,桶口粗的蛇身蜷成团状仍是硕大无比,背上漆黑双翼犹如披风裹在身上,虽然蛇首上了辔头,禁锢了那能够一口吞掉丈八金刚的血盘大口,然那莫名震慑的威势却足够叫人却步。
马厩根本容它不得,只要稍微抬头就能把厩顶给掀了,所以把它安置在马厩外围。
看它闭了双目懒洋洋地躺在地上,漂亮的赤鳞晒著日光,偶尔蠕动一下,可就是这般普通的一个动作也楞是把那群天马给吓得屁滚尿流。
虽然天帝有旨,这鸣蛇收归御马监差使,可众司马使哪个敢上去驱使,虽说嘴巴是困住了,可要给那蛇身给缠上,不被勒个全身骨断才怪。
正是想著,忽然感到一阵风旋起,众使相视一眼,心中均不约而同地响起一句:又来了。
顷刻便见有灰衣神人踏云而至,背上一个大包裹,云头渐收,落到马厩外的地面上。
御马监的司马使不过天宫小仙,见状连忙上前行礼:“拜见廉贞星君!”对方点头致意,然而目光从一开始便只停留在那尾大蛇身上。看他大步过去,手中包裹一抖,散开在地,全是荤腥肉食。
众司马使不由面面相觑,是说天宫中的神仙吃的是金丹素果,怎会有这些荤肉,想必是到下界取来。
可这位廉贞星君来得也太过频繁了一点吗?每日过来一趟,可偏又不是来要坐骑……只不过他们也不敢多嘴查问,听殿上伺候天帝的天奴说,这条上古鸣蛇便是叫这位星君收服为骑的。想那七元星君,虽然仙品不算至高无上,然却个个厉害,可不是他们这些小仙敢惹的。
就见那鸣蛇连眼睛都不睁开,便像知道是谁来了,头挪了个方向。
虽然有辔头禁锢,但还是能稍微张开吃食,蠕动著将那些堆在面前的肉给咽下肚去,小山一般的肉堆转眼间消失在它的血盘大口里,怎不叫那些司马使一阵毛骨悚然,心想幸得有这位星君不辞辛劳日日来饲肉,否则这蛇什麽时候饿了没食吃,把他们几个吞了恐怕也不过是塞个牙缝罢了。
他们看了一阵,反正每日皆是如此也没什麽好看的,便就各自散开做活去了。
过了一阵,那蛇伸懒腰般展开修长粗壮的身躯,张开了眼睛,稍稍张嘴打了个饱嗝,然後瞅了一眼身旁坐在地上的男人,一贯的木无表情,然而从那双灰白眼珠里,不难看出,暗色的沮丧。
被他这般盯著,鸣蛇不由得恼了,稍张嘴,口出人言:“我说你别老是一副看死尸的表情瞪著我行不!”
嚣张的态度,不因禁锢在身上的鞍具有丝毫改变。
然飞帘仍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像。
看著蜷缩在马厩旁,与行畜为伍的鸣蛇,他沈默著。
从那一刻,看到九鸣被拴住的那一刻起,不知道为什麽,他便什麽都不想去想,什麽都不想去作,一种古怪的,无力的情绪正包裹著他的心。
纵然法力高强,纵然位尊星君,那又如何?
还不是连属於自己的,都无法保护……
两千年前是这般,眼睁睁看著九鸣浑身伤痕,鲜血淋漓地被拖出天殿禁入锁妖塔,两千年後……他居然也依旧无能为力地任由他被装上鞍辔,禁锢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