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性已经在他体内蔓延开来,水衣扭动着肢体想要摆脱他全身上下异常强烈的疼痛感。他就像一个疯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扯乱自己的头发,撕咬自己的手臂,然后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水衣,疯狂不能成为你逃避罪孽的理由。
我不是审判者,但我一定要让你知道,你自以为是的美丽,是多么荒谬多么好笑多么可悲的一件事情。
我转过头,看向商无意。
商无意斜坐在椅子上,用手托柱自己下颔,光线和阴影将他的脸庞一分为二,他仿佛刚刚从黑暗中走出来,又仿佛即将走入黑暗中去。
一个疑问闪过我的脑海。
“我这样处置你的部下,你为什么不生气?”
商无意的眉毛挑了挑,眼眸在若明若暗的光线中闪烁着奇异的色泽:“我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你非常容易生气。我暗暗想道,却说:“不能保护自己部下的教主,不是好教主。”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当一个好教主。”商无意的回答几乎是脱口而出,“我要的只是身为教主所具有的力量而已。”
“只是需要教主的力量么……”我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问道,“那你是崇拜力量本身,还是需要借助这力量,赢得什么?”
我无心于答案,所以问得也很随意。
漫无目的的说话,不过是想打破我和他之间沉闷的气氛而已。
但商无意沉默了,他的沉默告诉我,他在思考,而且很认真的思考。
许久,他说:“我要成为最强的人。”
好任性的回答,任性得不可理喻。
“不管怎样,你也不可能最强的。”我有些较真地说道。
“为什么?”
“因为——”我突然发现我和商无意的对话步入了不可控制的境地,我们在谈论,在思考,虽然想法完全走向两个极端,却的的确确地,在和对方交流自己的想法。
这是个危险的讯号。
“因为还有命运,就算你成为人世间最后的强者,上苍要剥夺你的一切,你也没有丝毫反抗的机会。”我匆匆说道,想尽快结束这场对话。
“我不信命运!”商无意的声音听起来自有一种绝世的倨傲,“我只知道,人若挡我,我则杀人,天若挡我,我则破天!”
天若挡我,我则破天。
脑海里轰的一声,似乎有什么炸裂了,我被商无意任性得近乎无理取闹的回答愣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走到我面前,俊美的脸庞贴近我的脸。
我看到他漆黑的眼眸,隐隐地跳跃着红色的火焰。
忽然有些心慌,没来由的心慌。
我深吸一口气,有些虚弱地说道:“……你做不到。”
“我做得到!”商无意露出个极为倔强的表情。
他说完,转身朝门口走去。
房门被推开,明亮的光线顿时冲刷尽屋内昏暗的气息,而他的身影,在漫天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愈发清晰浓郁。
“还有……浅陵,绝尘宫之前送过来的人,我一个都没有碰过。”
我一怔。
商无意为什么要对我说这样一句话?
就像有只手在自己的心弦上轻轻拨了一下。
——铮。
转瞬即逝的细微声音,消失在自己的灵魂深处。
待到我回过神来时,商无意已经走了。
房门大开,屋外白雪皑皑的景色,映入自己的眼帘。
棉絮般的雪花吹入屋中,旋转,降落,绽放开它极其短暂也极其微小的一生。
我的心跳得厉害,脚步慢慢地往后退,直到撞到床沿上,身子顺势倒了下去。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我一遍遍地对自己说。
注定会要错过的纠结,只会带来永世的疼痛。
我是过客,不属于任何一个倚立窗口的寂寞身影。
自从商无意把我从水衣那里带出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对我施加过任何刑罚。
我当然不希望自己继续被人虐待,可是商无意举止和语言的突兀转变,却让我感到越来越不安。
但愿苏影墨说的话只是戏谑。商无意不会对我动情,不会的。
我的性格孤僻而又冷漠,我的容貌比不过绝尘宫的任何一个□使,更重要的是,我和他都是男人,一时兴起也就罢了,至于喜欢,那绝无可能。
他真正需要的,该是名绝代风华的女子。
我正在胡思乱想,小莲兴冲冲地跑进来,二话不说将一件白色狐裘披风套在我身上,一把抓住我的手,把我从床上拉起来。
“小莲,怎么了?”我被她的行为弄得莫名其妙。
“公子跟我来就知道了!”小莲眼睛一眨,卖我个关子,“保准是让公子高兴得不得了的事情!”
我还能有什么高兴得不得了的事情。
但看到小莲欢快的样子,不忍折了她的兴致,便笑了笑,道:“好啊,我跟你去看看。”
“公子肯定会大吃一惊!”小莲笑着应道。
小莲差不多是连拖带拽地拉着我往前走,她心情那么迫切,脸上也洋溢着幸福的光芒。
我很喜欢看到小莲现在的样子,发自肺腑的情感使她本来平凡的长相变得生动而鲜艳。
雪已越积越深,一脚踩下去,快要没到膝盖。
空气像是被冰水浸润过,一丝丝的寒气绕过鼻尖和耳廓。
一抹异常明亮的白色忽然从眼前晃过。
“公子,你看!”小莲兴奋地喊道。
我看向那洁白的物体。
——好漂亮的马!
它站在雪地里,高昂起头,四肢修长而健壮,通体雪白,就连鬃毛和尾毛,也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色。
我还是简离的时候,父亲曾送过我一匹极棒的小白马,我很喜欢它,给他取了一个非常优雅的名字——白云,因为它远远看来,就像一朵云彩。那时我还小,几乎天天和它腻在一起,没日没夜地绕着赛马场跑来跑去。
我渐渐长大,白云也越来越俊美强健,它就像我的好朋友般,会安静地聆听我的话语,会用他清澈的眼睛,看懂我所有的快乐和忧伤,当我失意时,白云就会用自己的头轻轻蹭我的脸颊和胸膛,似乎在安慰我。
可是有一天。
毫无预兆的,白云死了。
它不是死于疾病,也不是死于衰老。
它死于一把枪。
我父亲当着我的面,亲手射死了白云。
曾经,是这个男人把白云作为礼物送给我。
现在,又是这个男人残酷地夺走了我的白云。
“简离,你要永远记住这一幕。”男人的五官隐没在阴影里,“你可以拥有任何东西,但你不可以对任何东西动情,因为一旦动情,你就会变得懦弱——你是简家的小儿子,我不允许你懦弱。”
白云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鲜血把它的白色身躯染得斑驳刺眼。我忽然觉得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似乎自己的心,已经随着“砰”的一声枪响,一起被父亲杀死。
从此,我的灵魂与这个古老而庞大的家族一分为二。
我走到白马跟前,对站在一旁的苏影墨说道:“你该不会是想把它送给我吧。”
苏影墨一笑:“看你的样子,应该是很喜欢它。”
“它叫什么?”
“你给它取一个名字。”
我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它的鬃毛,道:“就叫白云好了。”
“白云?”苏影墨微笑着重复了一遍,“好优雅的两个字。”
我牵过缰绳,脚往镫上一踩,翻身上马:“这马好不好,得试试才知道!”
苏影墨纵身一跃,跳上另一匹马。我之前注意力一直集中在这匹白马上,根本没有注意到另一匹马的存在,现在仔细一看,才发现苏影墨身下的那匹深栗色马,也是极好的品种。
“你似乎很会骑马啊!”苏影墨笑着说道,手中马鞭一甩,“那我们就来比比,看究竟是你的白云跑得快,还是我的望月跑得快!”
风自耳边边呼啸而过。
凛冽的北风夹杂着细密的冰雪迎面扑来,我的视线模糊于错乱的白色之中。
这匹马奔驰的速度非常快,快得仿佛在云雾中穿行,我紧紧地扯住马缰,任它在漫无边际的雪地里疾跑。
白云的每一次跃起和下落,都带有一种令我兴奋和愉悦的魔力。
“白云!继续跑,你非常棒!”我高声喊道,用马鞭轻轻地拍打它的尾部。
它似乎听懂了我的话,骄傲地昂起头,前蹄扬起,对着天空嘶鸣一声,然后狠狠地踩了下地,借着反弹的力道,愈发迅速地奔跑了起来!
如同一只离弦之箭,在空中激撞出闪电般的弧线!
所有的不快,悲伤,烦闷,彷徨,仿佛都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一种很久没有体验过的舒畅感觉顺着自己的血液盈满全身!
一人一马,便是我的整个世界。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白云的速度才缓和下来,我勒紧马缰,白云抬起前蹄又是一声长鸣,停在原地。
回头一看,苏影墨的身影仿佛一个点。
他骑着马疾跑过来,扎成一束的黑色长发在空中忽上忽下。
我骄傲地一笑,对他说道:“怎样,你服不服?”
苏影墨的笑意在我说话的一瞬间忽然消失不见了,他看着我的目光变得有些失神,仿佛看到了什么很奇怪的事情。
“你怎么了?”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
苏影墨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用手轻轻捂住自己的嘴。
“苏影墨,你怎么了?”
苏影墨抬起头来,脸上微微的发红。他摇着头自顾自地笑了笑,道:“没什么,只是——”
后面的话被越来越强烈的摇铃声和马鸣声淹没。
我和苏影墨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有一队车马正从雪地上慢慢驶过。
引路和护尾的马车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普通的颜色和普通的木料让它们看起来就要消失在漫天冰雪之中。
但是中间那辆马车却非常漂亮,马匹皆是一色的火红,耀眼得如同燃烧的火焰。车厢很大,上面雕琢和刻画着细腻精致的花纹,厢顶四角都挂着成串的银白色铃铛,刚刚响起的清脆铃声,就是这些铃铛碰撞摇晃所发出的。
这种式样的马车……只可能来自一个地方。
绝尘宫。
我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刚想说话,却听见苏影墨不耐烦地说道:
“风舒红又想玩什么把戏!”
他急促地调转马头,看也没看我就往溟夜教的方向回跑,直到跑出差不多一百米,才停下来,转过身疑惑地望向我。
我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站在离他百米之外的地方。
四目相对,空气在刹那间凝固。
“我等会再回溟夜教!”我朝他喊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回去的!”
苏影墨疑惑的神色在那一瞬间消失了,他朝我微微一笑,转过身,手中马鞭用力一甩,朝着溟夜教方向疾驰而去。
我目送苏影墨离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于漫无边际的白色之中。
绝尘宫的车马也已离去,世界重新归于寂静。
只是这寂静里,浮动着一丝丝的奇异。
我翻身下马。
风自我周围咆哮着吹过,如同一只只看不见的手,在拉扯我的头发和衣衫。
白云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尾巴不安分地来回摆动。
我警觉地看了下四周,冷冷说道:
“阁下不要再躲藏了,还是光明正大的出来说话吧!”
“啪嗒。”
一块积雪,从枯哑的枝条摔落下来,打碎在地上。
我牵着白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脚抬起,落下,每一次陷进积雪中,都会发出嘎吱嘎吱的闷响。
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喘息声。
“谁!”我喊道,刚想回头,一个黑影掠至我身侧,把我摁倒在地上!
“浅陵,是我,是我!”
我吃惊地望着眼前的人:“印……印言!”
印言抿紧嘴唇用力地点了点头,还没说话,眼泪已经簌簌地流了下来。
“印言,你先让我起来。”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这样子很不舒服。”
印言闻言,慌忙松开了手,把我扶起来。我一边拍落衣服上沾着的雪,一边问道:“印言,你怎么在这?”
“我是来……我是来找你的。”
手一滞。
我看见自己裤腿边还沾着一块雪,但我忽然忘记了自己正在做什么。
“浅陵,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是彩舞跟我说的……我已经在这附近待了好几天了,一直没有找到进溟夜教找你的办法……”印言因为激动,说出来的话也有些语无伦次,“浅陵,我没想到能在这个地方看到你,真的没想到。当我看见你出现在我视线里的时候,我真是……真是太——”
“印言,你现在怎么样了?”我语气生硬地打断了印言的话,“风舒红放过你了吗?”
印言先是点了点头,忽地又用力地摇了摇头,他一把抱住我,急促地说道:“浅陵,我不要这个样子,我不要现在这个样子!我不要你为了我,为了我而牺牲掉你自己,浅陵,你知道吗,当彩舞告诉我一切的时候,我真的好害怕,害怕那些溟夜教的人会不择手段地伤害你!每次想到你还在溟夜教中,想到你可能遭受的折磨,我就感到非常的痛苦!浅陵,我不要你受到任何一丝伤害,我不要!”
印言把我抱得好紧,紧得我根本没法呼吸,头也跟着眩晕起来:“印言……你先……先放开我……”
“浅陵!”印言捧起我的脸,“浅陵,我爱你,我真地爱你!”
嗡!我的脑海霎时变成了空白一片。
看着印言秀美的面容,我不能做出任何一丝反应。
印言,这是不能说的话啊!
嘴唇一热,印言已经吻了上来。
他的吻好热切,舌头在我的口腔中肆虐,就像要把我吞噬了般,充满了不可遏止的狂热。
不行,不能这样!
我竭尽全力挣脱开印言的怀抱,右手高举,在空中甩过一道弧线。
——“啪”!
一个巴掌,狠狠地打在了印言的脸颊上。
“印言,你太过分了!”我鄙夷地大吼道,“我没想到你是这样龌龊的人!”
印言被我突兀的一掌,打得怔在了原地。
不要爱我,印言。
我可以喜欢我,可以依恋我,但不要爱我。
因为你现在有爱我,最终,你就会有多痛苦。
“我是个男人,你也是个男人,你怎么能做出这么下贱的事情来!”我的话越来越尖刻,尖刻到让我的心也隐隐作痛,“我告诉你,你要自甘堕落,你要做男宠,去找别的男人,不要找我!恶心!”
印言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抬起头,看向我。
他的眼睛是深褐色的,就像夜色下的湖泊。现在,这双眼睛里弥漫着重重的雾气,就像清冷细密的雨点,滴落在湖面之上。
“浅陵,你说……说什么……”印言的神情看起来那么脆弱,那么无助。
很多很多次,我因为这样的神情,而不断地给他安慰,给他鼓励。
那时的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做法,会让印言对我的依赖和迷恋,越来越强烈。
直到产生不可挽回的爱情。
是我的错。
我嗤笑一声,冷冷地道:“印言,你是耳朵聋了还是脑子傻了,我说得话已经够清楚了吧!我跟你说,我来溟夜教根本不是为了你,我只不过是想摆脱绝尘宫而已,你就不要自做多情了!再说,我根本不喜欢男人,你这样黏着我,只会让我觉得想吐!”
印言睁大眼睛看着我。
我没有停止对他的挖苦:“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我告诉你,就算我喜欢男人,也会喜欢一个干干净净的,而不是你这种被无数人上过的!”
印言的眼神变得很复杂。
惊讶,疑惑,震惊,痛苦,悲伤,愤怒,疑惑……
“浅陵……你不是……你不是这样的人的……”他慌张地走到我面前,手足无措地说道,“以前我被人嘲笑的时候,你都会帮我……我痛苦的时候,你都会安慰我……我知道你那些好都是真心的……你刚刚说的话……我不……我不相信……”
“你离我远点!”我不耐烦地把他推开,尖锐地挖苦道,“什么以前?以前我不过是看你长得比女人还漂亮,逗你玩而已!”
印言被我一推,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雪地上。
“逗我玩……”
他的声音听起来虚弱得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
我冷笑道:“不然呢,你以为我会爱上一个被无数人上过的□使吗?!你也太不自量力了!”
印言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他闭上眼睛,身体如受伤的小兽般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