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司令在黯淡夜色中翻来覆去的折腾着,就是不肯安静的闭上眼睛睡觉。不但不睡觉,口中还要念念有词,听不清在说什么,但是语气并不善,几乎就是威胁了。
小顺笔直的靠边侧躺了,闭上眼睛养神,同时知道今夜自己是肯定睡不成了。何司令睡不睡的没有关系,反正他白天想什么时候睡就可以什么时候睡;自己却是不一样的,一整天的伺候操劳下来,中间根本找不到可以打盹儿的空闲。
可就在他渐渐生出了困意之时,何司令像条活鱼似的,猛然间拱到了他的被窝里——或者说,是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
“抱着我,抱着我!”何司令哆哆嗦嗦的、汗如雨下的吩咐,同时把自己那热腾腾的身子紧紧向小顺贴去。
小顺的脑子里仿佛是瞬间就拉了电铃,铃声大作,震的他立时睁大了眼睛,炯炯有神的瞪着前方——前方并没有何司令,何司令那汗津津的头顶抵着他的下巴,人已经有了要蜷成一团的趋势。
他依言伸手,松松的搭在了何司令的背上。
自从白苏臣死后,何司令的睡眠一直不好,时梦时醒的,只是不肯真正的睡上一觉。捱到了这天晚上,他闹到了顶峰。
凌晨时分他起了床,因为在小顺那里得到了暂时的休息,所以第一次觉着自己没白养活这孩子,甚至决心以后要对他好一点。
他告诉白瓷瓶子:“他都比你强!你这个混蛋!”
洗漱过后,他惶惶然的吃了一大碗汤面条,紧接着就把冯国忠叫了过来,如此这般的吩咐了一番。
冯国忠莫名其妙的领命而去,过了两个钟头,拉了三汽车喇嘛回来。这边何司令派出去购买香烛纸钱供品的勤务兵也回来了,两方汇合,直奔城外乱坟岗子。
白苏臣那坟上也立了个墓碑,又是新埋不久的,所以倒也还好找。何司令站在坟前,先命人将供品摆好了,然后对着那墓碑叹了口气,口中说道:“小舅舅,我不是故意想要你的命,当时是迷了心了,不由自主的就开了枪。你该走就走吧,留下来折磨我有什么意思?你总不能活活折磨死我,是不是?我是诚心悔过了,你也就放了我吧!”
说完他后退几步,对着那墓碑行了孝子的三跪九叩大礼。接着便是火光熊熊的烧纸念经,喇嘛们把经文唱的铿锵顿挫,听着还怪好听的。
当晚,他安然无忧的上了床。闭眼躺了没有一个小时,他又一头冷汗的钻进了小顺的怀里。
他恨起来,白苏臣既然是给脸不要脸,那自己也只好动硬的了!
冯国忠知道他可能是有了点心病,就找了本地几个有名的大仙来何宅捉鬼。大仙们对于何家的差事,自然是要十二万分的卖力气,黄大仙狐狸精蜈蚣精一起上阵,捉鬼捉的鬼哭狼嚎,把何司令这套好好的宅院闹的乌烟瘴气。何司令一张脸煞白煞白的,眼底带着浓重的青晕,腔子里仿佛被烧开了似的,血浆咕嘟咕嘟的冒泡,逼得他恨不能呕出一口来。
待大仙们撤退之后,他没敢再等到太阳落山,直接就奔去附近的喇嘛庙中请了一尊释迦牟尼佛回来。
在大仙、佛陀、小顺的共同护卫下,何司令总算是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天清晨,他神清气爽的起了床,恭而敬之的在佛祖面前上香磕头,心中祈祷道:“佛爷保佑,给我条活路吧!”
既然暂时镇压下了闹鬼的白苏臣,何司令也就又能腾出精力,去关注于自己的那番占山为王的事业了。
他给抗日同盟军的赵振声去了信,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和立场,希望对方赶紧带着人滚去吉安抗日。可恨的是赵振声居然不傻,当即就窥破了他的那点心思。
赵振声给他的回答是这样子的:“热河是中华民国的领土,不是满洲国的领土。要么你带人参加我的同盟军,要么我就打跑你收回土地。你自己看着办吧!”
何司令对于这个答复,真是气的七窍生烟。而还未等他再次做出回应,同盟军已经动手,对着隆化县开了火。
何司令紧急调兵前去增援当地部队,后来见战况不佳,就站在了大营内的水泥高台上,对着全体官兵训话。
话筒的音量被调到了最大,何司令的声音响彻了整座大营:“打赢了,就地放抢三天;打输了,回来后我饶不了你们!到时候该怎么办,你们自己心里现在有数了吧?我告诉你们,你们现在挂在警备军的名号下,坑蒙拐骗偷、吃喝嫖赌抽,全是大爷,怎么快活怎么来!万一警备军散了伙,你们还想这样自在悠游?还能找到像本司令这样通达的长官?做梦去吧!”
下面的大兵们静静听着,心里也知道这小白脸司令说的都是大实话。
训话完毕后,何司令又命人押上来几位五花大绑的军官。
“这几位是什么人物,想必大家也都是知道的!”何司令道。
众人望着台上,认出那是军械处的几名军械员。
何司令又开了腔:“这几个混账,暗地里向同盟军贩卖军火,咱们三毛钱一发买来的子弹,让他们几个一毛五分就给卖出去了!咱们警备军里的钱,都是弟兄们拼了性命搞回来的。这几个小子不但中饱私囊、贪污挥霍,还他妈的做赔本买卖,让他们同盟军笑我们是傻×!真是罪无可绾!来人哪!把这几个混账给我点了!”
军械员们都被塞了嘴,身上又被浸透了菜油。头上脚下的栓在高杆子上,从脚上开始点了火。压抑的惨号声被堵在喉咙里,只放出一点杀猪似的怪叫来。
何司令站在一边,左手抱在胸前,右手摸着下巴,显然是观看的饶有兴味。下面的人也瞠了眼睛瞧着,同时推测哪个倒霉鬼能烧的最久。
忽然,凌空一声枪响。
枪响是大兵们听惯了的声音,所以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呆呆的望着台上的何司令随着枪声右手一扬,随即噗通一声趴在了地上。
一秒钟后,人群惊叫着骚动起来了。卫士们涌上来团团围住了何司令,一大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开进来围住会场,大声吆喝着让人不许动。正是纷乱之时,何司令连滚带爬的站了起来,瞧着似乎是无甚大碍,只是右手的白手套已经被鲜血彻底染红,可见是手上受了枪伤。
他用左手抓住了右手手腕,一面痛的直吸气,一面在卫士组成的人墙中匆匆下台,直奔军医处。
凶手是当场就被抓了现行的,不过那人在被人按住之前就饮弹自尽了,所以也没有从中得出任何线索来。后来何司令听说那人的兄弟是被同盟军的人打死的,便由此断定这要杀自己的,肯定是日本人!
那颗子弹若是再稍稍向上一点,就要直接钉进自己的脑袋里了。
何司令的右手被裹了层层绷带,晃晃荡荡的挂在胸前。手掌被子弹穿出一个透明窟窿。往后自然是会长合的,只是不晓得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他单手撑地对着佛祖磕头,感谢佛爷对他的庇护。
偶遇故人
何司令自从认定日本人已经对自己下手开始,就有了点无心恋战的意思。
以他一部之力,要去同时对付日本和抗日本的两方力量,那实在是勉强之极。当然,冯国忠的副官处如今也有了三千多兵马,实在是支持不住了,大不了就往蒙古跑,重操匪帮旧业。不过带匪和带兵毕竟是不一样,而草原和热河也不一样。能留下,还是留下的好。
同盟军已经攻占了隆化县,但在要再进一步时,被警备军打了伏击,搞得损失惨重。何司令瞧准了这个机会,致电赵振声,表示愿意谈判停战。
赵振声从西安一败起,就深深的痛恨着这个墙头草一般的何宝廷。不过何司令想要讲和,他也没有彻底的拒绝,毕竟人马军火都有限,他不能把力量全花在这个热河土匪身上。
谈判的地点就选在了隆化县,这个地方名义上是属于警备军,实际上驻扎着的是同盟军,属于两不靠的中间地段。
何司令为了自己的安全考虑,带了浩浩荡荡的队伍随行,就怕被赵振声堵在隆化暗算掉。其实赵振声一点也没想暗算他,毕竟傀儡有的是,死了何宝廷,日本人还会找出后来者顶上空缺,而且这后来者一定会比何宝廷要忠心听话的多!
不管怎么样,像何宝廷这样的刺儿头还是比较少见的,放在哪边都是不安定因素,既然如此,还是先让他留在满洲国给日本人添乱吧!
和谈的地点选在了隆化县本地的一个富户的宅院中。富户一家早被请出去了,留下空屋大院供往来军爷们居住。头一间的大客厅被收拾出来了,就算是这双方会面的场所。
何司令是个慎重之人,加之晚上又做了几个噩梦,所以这天清晨索性早早起床,开始有条不紊的打点自己的武装。
何司令的汽车与卫队于上午九点多钟时抵达富户大宅。车门一开,先有几十名卫士上前围住汽车,然后何司令才探身出来。
在地上站稳之后,他并不急着前行,而是转头四顾,将周遭环境细细的观察了一番。
现在已然进入秋季,偏巧这两天的寒意又是特别的重;何司令因为肾不大好,平白无故的还要害冷,所以自然也不能奉行“春捂秋冻”那一套习惯。往年到了这个季节,他是无论如何都要先人一步的换上棉衣了,不过今天情形特殊,他那军装里面除了防弹衣之外,还紧贴身挂了五支手枪,加上子弹几乎要有二十多斤的重量。在如此装备之下,他若想再加衣保暖,那看起来就要臃肿的不像话了。
一阵潮湿的凉风吹过来,何司令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见周遭无异,只有大门口一侧站了支百十来人的同盟军队伍,想必就是赵振声的卫兵了。
他抬起戴着白手套的手,捂着嘴打了个大喷嚏,随即从裤兜里掏出手帕来擦了鼻子。顶着那二十多斤的份量,他迈开步子向大门走去。前方的卫兵立时让出一条窄小的通道,只容他一人通过。
天气冷,地面是硬的,马靴的靴底是硬的,一切都失了柔软,一步一响,仿佛是走的缓慢而坚定。
从车门到院门,不过是短短十米左右的距离,可是何司令走的很疲惫,不知是被枪压的,还是缺乏睡眠的缘故。佛爷像个不定性的孩子,忽然间就停止了对他的庇护,让白苏臣的鬼魂卷土重来!
梦魇了一夜,他现在的精神还有点恍惚,总觉着有人在盯着自己。可事实上他身边的卫士已经围成了人墙,外人是看不到他的。
他越是行进,这种被窥视的感觉愈发强烈。及至到了院门口,他停下脚步,忍不住回头望去。
他的个子高,目光越过了两名卫士的头顶直射出去,就只看见同盟军那乱糟糟的队伍。除此之外,再无异常。
收敛了心神,他抬脚迈过门槛,向院内走去。
赵振声是早来了,见了何司令,就站起来气派十足的招呼道:“哎呀,极卿老弟呀,好久不见,哈哈哈!”
何司令也笑道:“正臣兄,许久不见,风采依旧啊,哈哈哈!”
紧接着,这两个人就好像两只鸟儿一样,清脆响亮的哈哈起来,哈哈里夹杂了寒暄,寒暄伴随着哈哈,顿时就营造出了一种热烈的气氛。
互相谦让着坐定了,二人不提往事,只谈闲话,同时继续哈哈。哈哈了十多分钟,赵振声见何司令笑的很来劲儿,似乎可以毫不烦难的哈哈上一天,便只好面色和悦的主动开口转向了正题:“我说极卿老弟啊,你年纪虽轻,可是在民族大义上,真是不含糊!就冲着你死活不和日本人合作,我老赵就佩服你!”
何司令脱下手套塞进上衣口袋里:“正臣兄你太过奖了,这是我辈应有的觉悟,算不得什!中国的地方,自然要归中国人管,这是理所当然的!小日本想在我这里打歪主意,那算是他们看走了眼!”
赵振声一拍巴掌:“说的好!哎呀极卿老弟啊,真是英雄出少年,长江后浪推前浪啊!我老赵呢,虽然不算是什么大才,不过我很爱才!见了你老弟如今的出息,真是心生羡慕。若是你我能够联合起来,那定能把小日本鬼子打个屁滚尿流,一路轰回关外去!”
何司令笑了两声:“啊……正臣兄真是胸怀天下啊!吾辈佩服之至。不过收复失地固然重要,守土也是马虎不得的。我既然到了热河,就要对这一方的百姓负起责任来,至少要保证,啊,他们的生命安全。正臣兄,你老弟我能力有限,做事情嘛,须得一样一样的来才行。否则顾此失彼……哈哈……就不好办啦!”
话音落下,何司令以手掩口又打了个喷嚏,然后端起身边矮几上的茶杯送到唇边,似乎是想要喝一口润润喉咙,不过杯沿在唇边蹭了一下,他又把茶杯放了回去。
赵振声冷眼旁观着,知道他是担心茶中有毒,同时又见他那端茶的右手颤抖不已,颠的杯中茶水几乎泼出,就问道:“听说老弟前一阵子受了日本人的袭击,没什么事儿吧?”
何司令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手掌上的那道贯通枪伤已经长合,留下手心手背上两处粉红色的圆疤。
这只手算是半废了,稍一用力就要抖个不住。而且逢到阴雨坏天,整只手掌从指尖到手腕,就要痒痛到难耐的程度。
扬头转向赵振声,他微笑答道:“佛爷保佑,我现在倒是一切安好,不过那一枪的确是险的很,差一点就打爆了我的脑袋。”
赵振声笑道:“极卿老弟真是福大命大!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何司令大笑起来:“承兄吉言,若是真有后福来了,我要先谢谢老兄你啊!”
赵振声抬手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似乎是想拈须微笑:“老弟你年少有为,如今又是手握重兵,镇守热河,只要你愿意,那后福还不是眼见着的么!”
何司令溜了他一眼:“哈哈,若是真如兄所言,那到时咱们就有福同享吧!”
赵振声仰天长笑,随即话音一转:“老弟,所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不过我有个不情之请,就是我手下的这支队伍,目前想借你这隆化县驻扎几天,不知老弟你能否给我这个面子啊?”
何司令早做好了舍弃隆化的心理准备,此刻便坦然答道:“那自然是没有问题。正臣兄为了抗日,这个鞠躬尽瘁,我只恨不能与你同上战场杀敌,如今能有为老兄效力的地方,那自然是义不容辞啦。”
双方谈到这里,各自满意,心照不宣的又哈哈起来。
何赵之间的会谈,进行之顺利,出乎了二人的想象。
说完正事,又扯了一通闲话。何司令见大事已定,便也稍稍的松了口气,向后靠进了椅子中,就觉着浑身被那二十多斤坠的又酸又痛,恨不能立时卸下武装,也让身上松快松快。
赵振声很热情的邀请何司令去本地最大的酒楼里吃午饭。何司令刚要推辞,忽然门外走进来一个勤务兵,大声道:“报告将军!李师长到了!”
赵振声摸着下巴,倒是犹豫了一下:“哦……”
没等他“哦”出内容来,院子里由远及近的响起了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紧接着走进来一位吊儿郎当的高个子。只见这人进门之后,也不招呼人,径直走到下首的一把椅子前坐下了,然后就笑嘻嘻的望着何司令。
何司令惊的猛一挺身——李世尧!
没等他做出反应,李世尧已经向前欠了身子,目光在何司令的脸上身上扫来扫去,仿佛在用眼睛咂摸着对方的滋味儿。
何司令刚要开口,李世尧已经咧嘴笑出一口白牙,主动招呼道:“司令,胖了啊!”
何司令的舌头刚接触了外界的空气,李世尧又为方才那句话做了补充:“胖了好,胖了好看!”
何司令的声带终于成功的进行了震动,发出了一声很惊讶的“啊!”。
李世尧对自己的身份进行了解释:“那什么,你走了之后,我就带兵跟赵将军混了,从西安混到河北,前些日子我才知道守热河的是你,这不就马上跟着将军过来了!没别的,过来瞧你一眼!”
何司令闭了嘴,莫名其妙,汗如雨下。
此刻赵振声又开了口:“极卿老弟,世尧这人没规矩,你也了解的。不过人的确是个好人。我就信相由心生这四个字,世尧模样长的周正,为人肯定错不了。”然后心里暗道:“不过你可是个例外。”
何司令的头脑素来是比较迟钝的,如果事先不做准备,那事到临头之时,能够木然到一言不发的程度。赵振声的话音落下后,他只表情严肃的点了点头,然后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细微的“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