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振声早知道他有这个特点,所以也不在乎,抬手一拍椅子扶手,朗声笑道:“走吧!老弟,我跟你说,男人吃口得味的,女人穿件好衣裳!咱们就吃上一口去!隆化最大的酒楼就是福客来,咱让他们弄点好羊肉,到那儿吃涮锅子,怎么样?”
何司令的脑筋飞速运转,连滚带爬的赶上了赵振声的思路:“这个……不瞒你说,我是不动荤腥的。我——”
赵振声以为何司令还是怀疑自己这里要下毒害他,便故意的热情邀请:“不吃羊肉呀?那给你弄点素菜!走吧走吧,你把隆化县都借给我了,我还不请你吃顿午饭?走走走,不去就是不给我老赵面子!”说着他起了身,高声大气的说道:“世尧!你是极卿的老部下了,现在怎么呆坐着不动?倒也替我招呼招呼啊!”
李世尧得了令,立刻站起来走到何司令面前,弯着腰笑道:“司令,走吧!吃个饭能花多大工夫?”他伸手握住何司令的一条手臂,作势要扶他站起来:“我搀着您老人家出门还不成吗?”
何司令见李世尧动了手,又看赵振声一脸恳切的望着自己,便觉着不好再强行推辞,只得站了起来,不情不愿的低声答道:“那走吧。”
赵振声心里暗笑:“吓死你个小兔崽子!”
这几位丘八中的高层一旦出门,隆化就立刻全县戒严。福客来昨天已被清了场,最好的雅间也是早就被预备出来,以便让军爷们能够在今天把午饭吃饱吃好。
何司令作为贵客,理所当然的坐在了首席;赵振声自甘屈尊,同部下李师长分坐在何司令的左右。他来此处的目的,主要就是吃涮羊肉,顺带着吓唬何司令,所以待到锅子一开,羊肉也变了颜色,便左右开弓的连吃带喝,匀不出舌头再去敷衍贵客了。
何司令的头脸被羊肉锅子的腥膻热气熏蒸着,上身被手枪皮套和防弹衣五花大绑着,昨夜又睡眠不足,此刻真是难熬如受刑一般。而李世尧坐在他身边,便当仁不让的替赵振声担起了待客的重任。
说起李世尧这待客的方式,倒是很不见外。只见他嘴里品着茅台酒,眼睛瞟着何司令,神情是一种美滋滋的若有所思,好像是要把何司令当菜下酒一般。
何司令不看他也不理他,转过头去想要和赵振声说两句话,可是赵振声吃的正酣,无意闲谈。
咽下口中的酒,李世尧开了腔:“司令,你想吃点儿什么?我给你夹。”
何司令一摆手,表示不必。
这个手刚摆了一半儿,就被李世尧一把攥住了。
“哟!”李世尧用指尖点着他手背上的那块圆疤:“这是怎么搞的?”又把何司令的手翻过来检查手心:“操!打通了啊!伤没伤着骨头?”
何司令用力的把手抽出来,对着面前的火锅答道:“没事。”
李世尧双手挪了椅子,向何司令靠近了一点:“谁干的啊?逮着了吗?”
何司令也双手挪了椅子,向赵振声靠近了一点:“日本人。”
李世尧见他躲着自己,就不再动,改了话题:“挺有本事的啊,一年多不见,自己拉队伍占了一个省。我就猜你不能留在家里养老么!”
何司令觉着这事说来话长,也就懒得解释。不过沉默片刻后,又想自己若是当着赵振声的面对李世尧太过冷淡,倒像是自己对李世尧投赵心存芥蒂一般,未免显着有些小家子气。踌躇了一下,他开口问道:“李师长瞧着气色不错,现在过的还好吧?”
李世尧答道:“还行。其实自从你离了芦阳之后,我那儿也发生了不少事情。你要是乐意听,哪天我跟你好好讲讲。”说着趁他不备,又把那只手扯了过来翻来覆去的瞧:“可惜了儿的,好好一只手,挂了彩了!”
何司令一皱眉:“我也不是第一次受枪伤,你怎么还看个没完了?而且这算个屁事!打在手上又不要命,有什么可惜的?”
李世尧笑着把他的手一捻:“你这人真是!子弹要不是打在你手上,我也不说这话!不识好歹呢!”
何司令一瞪眼睛:“你说什么?”
李世尧把他的手抓紧了揉来揉去,斜着眼睛笑道:“我没说什么啊!你这脾气也太大了。”
何司令依旧瞪着他:“你他妈的放开我!”
这顿饭,吃的最得意的应属赵振声。他吃了三斤肥嫩的羊肉,喝了一斤上好茅台,真是心满意足。吃的最痛苦的应属何司令,他被身上的武装拖累的难受之极;至于李世尧,则是几乎没吃什么,就喝了点空心酒——喝一口酒,瞧一眼何司令,眼神专在从腰往下的部位处使劲,心里哼着一曲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山歌小调儿,歌词儿记不得了,就有这么两句印象最深:“大哥哥娶了个小媳妇,小媳妇长了个圆屁股。”
何司令早就觉着李世尧这人粗俗下流,不过因为和自己没有多大关系,所以一直只是默默的鄙视而已。可是后来临离开芦阳时被他趁火打劫的睡了一夜,那就有关系了。
他本以为自己这辈子也未必会再有机会同李世尧见面,如今骤然见了,出乎意料之余,倒也没有生出报仇雪恨的心思来。横竖见这一面过后,也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了!
至于李世尧的心思呢?
他没想过。
在福客来的大门前,何司令同赵振声和李世尧和平分手,又在卫兵人墙的保护下上了汽车,就此绝尘而去。
忽有变
何司令自从同赵振声暂时讲和之后,很是过了几天安闲日子。
当然,这个安闲只是客观上的。从何司令的主观来讲,他并未因为无事做而感到如何悠然自在。他心里总是乱,有事乱,无事也乱,不知道乱的是什么。
人在精神上受折磨久了,就容易异想天开、产生错觉。何司令也不例外,他现在的敌人,除了“人”之外,还有鬼魂。
白苏臣一直潜伏在他身边——他坚信这一点,否则就不能解释他为什么一闭眼睛,就能看见那个衣冠楚楚的人影,在床前俯下身来用很柔和的声音问自己:“小七宝儿,我的头呢?”
他终日很虔诚的礼佛,跪伏在佛像之前,一个头磕在地上,他从冰凉坚硬的地面上觉出了一种自虐式的快感。
冯国忠来了。
因为自以为是何司令的亲信熟人,所以他也未要卫兵代为通报,径自进了院子,直奔房内。
小顺给他开了门,同时又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冯国忠会意的放轻脚步,走到客厅门口一看,只见何司令背对自己跪在佛像之前的蒲团上,手持一串软玉佛珠,正喃喃的念佛。
他静候了片刻。
何司令念经完毕,弯腰双手撑了地面,作势要起身,然而大概是跪的久了,双腿失了知觉,起到一半时忽然身子一歪,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冯国忠连忙上前一手托在他的腋下,一手搂住他的腰,将他连搀带抱的送到旁边椅子上坐好。何司令刚被摔了一下重的,脸上却是若无其事,接过小顺端上来的温茶,他轻轻的抿了一口,然后抬头望向冯国忠:“什么事?”
冯国忠笑道:“就是上次跟您说过的军饷那事儿……”
何司令变了脸色,不耐烦的一挥手:“你呀,是个废物!见面就是向我要钱——”一指小顺:“你还不如他有用呢!”
“不能啊!我怎么着也比他强吧!”
“他能给我壮胆!你呢?就会让我糟心!”何司令把佛珠缠在了手腕上,然后站起来在地上来回走了两圈:“这回给你三万大洋,半年内不许跟我再要!”
冯国忠笑起来:“够了,足够了,谢谢司令。”
何司令哗啦一声把佛珠又从腕子上摘了下来,用一根手指挑起来抡着转圈:“还是得多招兵,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开仗,打起仗来还怕人多养不活?我告诉你——哎呀!!!”
冯国忠眼看着那串佛珠从何司令的指尖旋转飞起,直抽到了他的眼睛上!
和田玉的佛珠敲在了何司令的左眉骨下方,差一点就要把眼珠子砸出来。何司令眼泪汪汪的休养了两天。第三天司令部开例会,他不得不顶着一个黑眼圈出了门。
冯国忠并没有向外宣扬何司令这眼伤的原因,可是勤务兵们嘴快,把何司令自抽的情景四处讲述的活灵活现。警备军中的众军官们得知了,先是觉得好笑;及至如今见到何司令这幅带伤的尊容了,就更是乐不可支。
何司令对自己的形象也觉着有些羞愧,在会上草草的询问了各团情况后,便宣布散会,匆匆离去。
何司令认为这是佛祖对他的背弃,而自己虽然造过不少的孽,但是对佛祖他老人家还是很够意思的。该上供就上供,该磕头就磕头,一天也不曾马虎过。在这种情况下,居然会险些被佛珠抽碎了眼睛,那只能怪佛祖不够仗义了!
他有心把佛祖举起来摔了,又怕佛祖法力无边,到时候和白苏臣串通一气的来折磨报复自己。思来想去的,他决定还是采取怀柔政策,跪在佛前恭而敬之的磕了两个头,然后又低声念了一段金刚经。
念着念着,他忽然心有所感,暗想:“既然一切都是空的,那生是空,死是空,人是空,物是空,善是空,恶是空;那么我杀了人,抢了钱,等于是杀了空,抢了空;‘空’是没有,也就是说,我并没有杀过人、抢过钱;换言之,则是杀了白杀,抢也白抢了?按照这个道理来看,合着我是没有罪过的——我什么也没干啊!”
思及至此,他不由得不对佛祖佩服的五体投地起来,福至心灵的又磕了一个头,他心想:“佛爷就是佛爷,比我狠多了!那我还怕什么?横竖大不了最后收手,放下屠刀,还有条立地成佛的后路呢!”
何司令和佛祖暂且达成了共识,心中深觉安慰。安慰了不久,日本人打过来了。
警备军在绑票洗劫老百姓之时,个个都英武霸道的很;然而一旦真刀真枪的面对日本人了,就统一的全变成了面瓜,在挨砍之余,便只会屁滚尿流的往回撤退,连武器辎重都顾不上了。
何司令万没想到自己这些部下会如此的不济事。可他虽然对此深觉恐慌焦虑,却不肯派冯国忠所带的精兵出去援助抵挡。冯国忠手下的队伍能有个三五千人,装备精良,平时的训练也都是仿照讲武堂的规矩,严格正规。这是何司令的老本儿,除非是为了保卫自己,否则万万舍不得往战场上放。
眼看着日军已经攻陷赤峰,直奔承德而来。何司令这边也没犹豫,带着自己的那队亲军,甩开大步就跑了!
何司令这人,其实是偏于慢性子的,然而逃起命来,速度可是堪称风驰电掣。他已然无路再往蒙古方向撤退,只好一边往隆化行进,一边向赵振声发电求援。
赵振声此刻并不在隆化,留下驻守的乃是李世尧一师。没等赵振声的命令传达过来,李世尧便自作主张的开了城门——却是只放了何司令和他的卫队进来。
何司令身边没了兵,觉着很有些心虚,又因为李世尧不是生人,所以就开诚布公的问道:“为什么不让他们进城?”
李世尧笑嘻嘻的答道:“司令,是这么回事儿,赵将军那边其实还没给我消息呢,我现在这都是私自行动,不好太大张旗鼓的放人进来。反正日本鬼子一时半会儿的也攻不过来,就让你的人先在城外呆着吧!等赵将军一下令,我立马就开城门!”
何司令听了这番解释,因为是合情合理,所以也就无话可说。
李世尧又问道:“你累了吧?”
何司令的思绪还停留在方才那一话题之上,听了李世尧的问话,他牛头不对马嘴的答道:“我就剩下那么点好用的人了,一旦日本人追过来,你必须开城门让他们进来!否则我跟你没完!”
李世尧连连点头:“好好好,我知道了。”
何司令跟着李世尧向前走了两步,忽然反应过来:“咱们这是往哪儿去?”
李世尧觉着何司令可能是因为长途狂奔而累糊涂了,就耐心答道:“我得给你安排住处呀!隆化县这么大,你总不能带着你那些人睡大街吧!”
何司令听闻此言,猛然抬手把李世尧一推:“你妈的!隆化县本来是我的地界!你现在让老子睡大街?”
李世尧在猝不及防之下被他推了个趔趄,没生气,可是也不痛快,并且担心何司令挠他:“谁让你睡大街了?我那是打个比方么!打比方都不让了?”
何司令想了想,发现这回的确是自己没道理,就咽下了那口没来由的怨气:“行了行了,走吧!”
李世尧凑到他身边迈开步子,心里嘀咕道:“这小子是他妈的吃火药了?本事不大脾气不小!这个兔子样儿还带什么兵?到老子炕上等着挨操得了!”
何司令和李世尧住进了同一所宅院里。
何司令对此不甚满意。李世尧察言观色的看出来了,就大大咧咧的说道:“住我这儿安全,万一这县里有特务奸细什么的,抽冷子给你一枪你可受不了!”
何司令瞪了他一眼:“李师长说的对,那我是受不了!给你一枪,你受得了?”
李世尧没回应,心想不用你跟我指桑骂槐的,咱走着瞧吧!怪不得家里进来了新媳妇,都得先给她个下马威呢!人这东西,不收拾就真是不老实!
可是,怎么个收拾法儿呢?
李世尧若有所思的瞟着房内的摆设,心怀叵测之余,又顺便开口命令勤务兵去后勤处拿被褥脸盆过来。眼角余光扫过门口,他忽然发现了小顺。
“哎?这小崽子——”他几大步走到小顺面前:“你还认不认识我了?”
小顺低着头,轻声答道:“认识,你是李师长。”
李世尧用力一拍他的肩膀:“好小伙子!长成大人了啊!当年跟个猴儿崽子似的,现在可是瞧着挺带劲儿的!司令到底是有眼光啊!”
何司令已经坐在了光溜溜的火炕上,听了这话,心里倒稍稍的舒服了一点,觉着自己还不是彻底的失败。
酒后乱性
李世尧把何司令大概安顿下来后,便被师内的参谋长找走了。何司令独自留在房内,呆呆的观望着小顺蹲在地上生火炉子,心里知道自己现在是非常安全了。
小顺生好了炉子,便出门拎回来一铁壶凉水放到上面慢慢的烧着;然后走到炕前,见炕已经是热的了,就把新送过来的被褥展开抖了抖,整整齐齐的重新叠好推到角落里。
何司令靠墙站着,此刻就问:“棉被潮不潮?”
小顺一条腿跪在炕上,探身把手插进被中又试了试:“不潮。”
何司令掏出怀表看了看,见现在不过是下午两点多钟,就一边解衣扣一边吩咐道:“那我睡一觉。”
小顺答应一声,伶伶俐俐的脱鞋上炕铺好被褥,然后下地帮着何司令脱了外衣,又将那贴身的手枪也逐支卸下。何司令的身上去了这些拖累束缚,登时就松了一口气。穿着衬衫裤衩仰面朝天的躺在炕上,他很惬意的拍拍炕沿:“你也上来吧。”
小顺回头看看炉子:“水还没开呢。”
何司令闭上眼睛:“那就在这儿坐着,不许出屋。”
小顺规规矩矩的坐在炕沿上,两只手扶着膝盖,专心致志的盯着炉子上的水壶,直到壶盖被蒸汽顶的嗒嗒鼓动,才受了惊似的猛然起身,动作麻利的把水壶拎起来放在了地上。
回头看了一眼,何司令睡着了,没有被铁皮壶盖的动静给惊醒。这就好,否则他少不了要挨顿教训——何司令一般不骂他,直接就是动手。
把开水倒进暖壶里,又沏了一大杯茶,他这算是干完了手头的活儿。坐在暖烘烘的安静屋子里,他开始犯起困来。
这些日子局势紧张,他已经随着何司令忙乱了几日夜,年轻人又格外的好瞌睡,所以他在炕沿上是越坐越迷糊。轻轻的脱了鞋,他小心翼翼的上了炕,在何司令身边无声的躺了下来,先还想着自己只是歇一歇,可是眼睛一闭,他忽悠一下子便坠入了黑暗之中。
这主仆二人近来都是累的狠了,又因为长途逃命,提心吊胆,所以还是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疲惫。如今总算到了保险箱一般的平安境地,心一放下,觉就睡的特别熟。小顺先还是躺在炕边上浅浅的打盹儿,后来就失了控制,不知不觉间钻进了被窝中,像往常夜里一样伸手搂住了何司令;而何司令在梦中哼唧一声,也随之拱进了小顺的怀里。
到了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李世尧来了。
何司令的卫队们都认识这位李师长,又知道他先前还是何司令的老部下,所以并没有拦他;院子里的几个勤务兵正忙着整理从车上搬运下来的箱笼,也没有想着进屋去通报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