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事情就闹大了!
在这英属地的香港,中国人似乎是不应该同英国人斗气,因为从理论上讲,或许永远不会占到上风。故而何宝廷怒砸学校一事,就接连几天都成了报纸上的头条新闻。
小学校的校长哈斯托先生到法院起诉了何宝廷。何宝廷自知理亏,然而死不认错,一味的用钱上下打点;又因他自家有枪有人,故而又使用了许多恐吓威胁的手段。哈斯托先生其实只想讨个公道,哪知道这公道越讨越乱套,后来就有些心灰意冷了。
此事最后糊里糊涂的收了尾,双方也没有得出一个定论来。只是这何承凯也随之名声大噪,再也没有任何一家学校肯接收他了。
番外——家庭教师
何承凯失学之后,感到无比快乐。而他那父亲为了他惹了一身的麻烦,脾气就愈发暴躁,几次找碴想要揍他。他见势不妙,就躲在阿拉坦身后,随时预备着往金家跑。
待官司平息后,何宝廷渐渐恢复了平静心情,又看何承凯越长越快,已经现出了大孩子的模样,然而却是终日游荡嬉戏,而且被阿拉坦教的一身老王公气派,就颇感危机,认为自己必须有所作为,来改变这个现状。
可是,如何改变呢?
把何承凯往外送是不能够了,再没有任何一家学校肯接收这个孩子,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去请家庭教师回来对其进行教导。可惜何家的恶名传出去了,一般的教师也不敢过来挣他那份束脩。李世尧见何宝廷烦恼的又要发飙,这天早上就把脸刮的干干净净,衣服也穿的整整齐齐,自己乘坐汽车跑到南华中学看了看儿子,然后顺路去了南华大学,一边在校园里东逛西逛,一边放出目光,四处扫视。
当晚他回了家,笑嘻嘻的告诉何宝廷:“我给承凯找了个先生!人家明天下午过来瞧瞧,到时候你给我和气点儿,别把人给吓跑了!”
何宝廷十分诧异:“你从哪儿找来的?”
李世尧摇头晃脑的答道:“这个告诉你也无妨!其实我是跑了趟南华大学,从里面挑那些面善的小娘们儿——啊,这个女学生,跟她们实话实说了咱们家的事儿,请她们来做个家庭教师。结果头几个以为我是流氓,跑了;这最后一个还算是通情达理,答应过来瞧一眼。”
何宝廷听了,真是哭笑不得:“你还真是脸皮厚,素不相识的就跑过去——嗯?李世尧!你和女学生谈的很高兴吧?!”
李世尧双手乱摇:“没有的事儿!我是为了你儿子才去找女学生的,找也是给你儿子找,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可别多想啊!”
何宝廷瞪了他一眼:“我想什么了?”
李世尧走过去,暗地里伸手去掐他的屁股:“谁知道你的小心眼儿里想什么呢!这两天你可是挺不好伺候的啊,天天挑我的不是!也就是我老人家不和你一般见识吧!”
何宝廷望着李世尧,张了张嘴,无话可说。
翌日下午,何家果然来了一位年轻女士。何宝廷下楼一看,只见这女学生大概是二十多岁的模样,留着一头乌黑光亮的齐耳短发,不染不烫,看起来很整洁;面目上也是十分清丽,瞧着就是个善良之人。双方交谈了一番后,他得知这女学生名叫曾婉婷,是孤身一人来香港求学的。那曾婉婷又告诉他:“府上的邻居顾理元先生,是我……亲戚家的大哥,一直在经济上很照顾我,不过我来香港已有几年,现在功课也很清闲,所以还是想自己找点事做。”
何宝廷对这曾婉婷是很满意,当场就把何承凯揪过来训子道:“这个曾小姐以后就是你的老师,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听话,要是把曾小姐给气跑了,老子宰了你喂狗!”
何承凯从小到大,身边除了斯蒂芬妮之外再没有什么漂亮女性。如今见了曾婉婷,就觉得很新鲜,凑过去上上下下的细看。曾婉婷被个小男孩这样注视着,感到颇为不好意思,便搭讪着问道:“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呀?”
“何、何承凯。”回答完毕后他忽然扭头跑开,不一会儿把阿拉坦扯了过来,口中大声问道:“阿布,你看曾、曾小姐好不好、好看?”
阿拉坦见了女人就打怵,尴尬的喃喃答道:“好、好看。”
何承凯放开阿拉坦,又走到曾婉婷面前,抽着鼻子说:“你、你可真香、香呀!”
曾婉婷登时面红耳赤,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句评语。而何宝廷见自己的儿子举止很像流氓,就大皱眉头,心想阿王不这样啊!这是从哪里学来的?李世尧?不对,李世尧在人前也不说这话——从哪儿学来的呢?
思索片刻,他忽然一抬头:金雪生!
总而言之,这曾婉婷是应下了这份差事,从此之后何家每日都派出汽车,到南华大学去接她过来给何承凯上课。何宝廷因为对何承凯比较失望,所以要求很低,告诉曾婉婷道:“能让他认识几个字,看得懂报纸,开得清支票就可以了!”
曾婉婷觉着他是有些太悲观了,就笑道:“承凯还是很聪明的。”
何宝廷答道:“我不是说他笨,我是说他……唉,你顺便把阿王也教育教育吧!我那孩子其实不错,全让他给教坏了!当然,他这人也是一片好心,可是他那一套不合时宜……唉!不说了!”
曾婉婷总觉着这何宝廷是一开口就要咆哮的,所以尽管他其实客气,然而多少还是有些畏惧,宁愿他别和自己多说。回到一楼新收拾出来的书房,她见何承凯正坐在写字台前照着红模子写字,而阿拉坦坐在一旁,占据了大半面写字台摆扑克牌,便犹豫着走过去,轻声提醒道:“阿布先生,您可不可以到那张桌子上玩呢?承凯总忍不住看您的扑克牌呢。”
阿拉坦听后,“噢”了一声,果然收拾起扑克牌,挪到旁边的小桌子上玩了起来。而何承凯抬起头说道:“曾小姐,他的名字叫阿、阿拉坦,阿布是爸爸的意思。”
曾婉婷见他已经把功课写完大半,就坐下笑问道:“为什么把爸爸说成阿布呢?”
何承凯把剩下的几个字写完:“蒙古话!我小时候会说,现在都忘、忘记了。”
曾婉婷摸摸他的头发:“承凯真听话,以后我们也慢慢的说话。慢慢说,一个字一个字的来,不着急,就不结巴啦!”
何承凯放下笔,果然减缓了语速:“我不——怎么结巴。”他转身一指阿拉坦:“他——才结巴呢!”
阿拉坦回头:“我……我……我……”
他最终也没“我”出下文来,只好一笑,又接着去玩扑克牌了。
何承凯把本子推到曾婉婷面前:“等——明天,让阿布带、带——咱们出去玩。”说完他又转向阿拉坦:“出去玩啊,阿布!”
阿拉坦这次没回头,单是答应了一声。
曾婉婷倒是不好意思了,摇头拒绝道:“我不去了,明天学校里还有课呢。承凯和阿先生去吧。”
何承凯一拍桌子:“你客气个——屁啊!走吧!”
曾婉婷笑着轻轻一捏他的脸蛋:“承凯!又说脏话啦!”
何承凯见她笑的很好看,像朵水莲花似的,就一捂嘴,呜噜噜的答道:“下次不说了!”然后放下手:“你跟我们去——去啊!”
曾婉婷有点为难:“我……”
这时阿拉坦背对着这师徒二人发了话:“去、去、去吧!”
第二日的上午,阿拉坦同何承凯果然乘坐汽车去接了曾婉婷,然后三人一同在外面吃了午饭。那何承凯的身边就缺少这样一位温柔和悦的女性,故而如今对曾婉婷十分喜爱,一路上连说带笑的,又对阿拉坦道:“阿布!给、给曾小姐买那个——”他用手在脖子上比划着:“那个——”又指自己的耳朵:“钻石的,亮亮的!”
阿拉坦点头表示理解。而曾婉婷一听“钻石”二字,就连忙阻拦:“承凯,老师不要你的礼物,你乖乖读书老师就很高兴了。”
何承凯摆摆手:“你——别管!”
曾婉婷见他老气横秋的一身霸道态度,就继续柔声劝道:“承凯乖啊,老师真的不要——”话说到这里,汽车忽然在一家金碧辉煌的店面门口停下,而司机下车打开后排车门,阿拉坦探身跳了下去。
曾婉婷光顾着安抚小的,就不慎放过了这个大的;此刻下意识的伸手一抓,正好抓了个空,想要下去把阿拉坦拽回来,又太不雅观。一时间她六神无主的坐在车内,简直要急的哭了。
番外——钻石项链
阿拉坦生平第一次为异性花钱,生怕自己选择不当要显着小气,故而也不挑款式,只看价格,选那顶贵的钻石项链买了一串。那珠宝店内的职员因阿拉坦时常光顾,知道他是个大主顾,所以察言观色,省了他许多结巴的时间。曾婉婷坐在车内,隔着车窗和玻璃门见他在珠宝店内徘徊片刻,不久就夹着个金光闪闪的锦缎大盒子走了出来,心中便愈发为难。而前排的卫士见状跳下去,手脚伶俐的为阿拉坦打开了车门。
阿拉坦探身上车,隔着中间的何承凯把盒子递给曾婉婷,期期艾艾的说道:“一点薄、薄礼,不、不、不成成敬意。”
曾婉婷面红耳赤,双手乱摇:“阿先生,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礼物我受之有愧……不不不,我真的不是客气,你这样我就太不好意思了,我……”
她这边是一味的推辞,而阿拉坦言语不便,只把盒子硬塞进她的怀里,然后向后一缩,仿佛乌龟要躲进壳里的样子。曾婉婷迫不得已的接过盒子,正是困窘之时,不想身边的何承凯心中好奇,伸手就揭开了盒盖。她见那深蓝色的丝绒衬里上摆着一大挂晶光闪耀的钻石项链,瞧着就沉甸甸的,便慌忙从何承凯手中拿过盒盖子重新盖好,然后将盒子没头没脑的往阿拉坦一边送去:“阿先生,这不行,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阿拉坦红头涨脸的,看起来比曾婉婷还害羞。全身靠向车门,他拼命摇头,并且把两只手插进西装口袋里,表示出了更为坚决的拒绝。坐在中间的何承凯见这两人为着个盒子推来搡去的,就颇不耐烦,大喊一声夺下盒子:“不要吵啦!”随即对曾婉婷道:“曾小姐,你别、别不好意思,是阿布,又不是、是别人。你怕、怕生啊?”
曾婉婷急的不知如何解释才好:“承凯,你让阿先生送老师礼物,老师是很感谢的;可是这项链很贵很贵,老师绝对不能收。你乖,把它还给阿先生吧!”
何承凯将盒盖打开来又向内望了两眼,忽然恍然大悟的“噢——”了一声:“阿布,这项链怎、怎么这么难看呀?”说完他转向曾婉婷:“你是不是嫌它不、不好看啊?”
曾婉婷费了着许多口舌,毫无效果,结果还被何承凯质疑为挑三拣四,此刻就十分心慌意乱,除了摇头否认之外,再也不知如何解释。而阿拉坦弯下腰,双手捧住头,仿佛是受了惊吓的样子。
当天下午,阿拉坦同何承凯将曾婉婷送到南华大学门口。曾婉婷端着那个锦缎盒子下了车,回到宿舍后觉着放在哪里都不放心,最后只得把它锁进了柜子里。满怀心事的睡了一夜,她在翌日上午将盒子取出来放进日常拎着的皮包里,然后乘坐汽车来了何家。
她在上课之前找到了何宝廷,将那盒子拿出来说道:“何先生,实在对不住,我想麻烦您帮我将这个盒子转交给阿先生。”
何宝廷一手夹着根烟卷,一手拿着打火机,本是打算要给自己点一根烟的,听了这话就是一愣:“阿先生?谁啊?”
曾婉婷想了一下:“就是阿布——阿拉坦先生。”
何宝廷把烟叼进嘴里,忍不住笑起来:“阿先生——没听过有人这么叫他。阿先生——他也不姓阿啊!”
曾婉婷那心里本来就是乱七八糟的,见了何宝廷的那个笑,就愈发不知如何措辞,索性实话实说:“我听承凯说他的名字是叫阿拉坦……”
何宝廷按燃了打火机,将火苗凑到烟卷上:“蒙古人,没姓。不过你随便吧,他那人没脾气,怎么称呼都可以。”
曾婉婷的注意力被转移了:“那我该如何……请问您是怎样称呼阿先生的?”
“我们叫他王爷,他原来是个蒙古的什么扎萨克亲王,还是北洋政府承认的——不过那都是老时代的事情啦,你不必管。叫阿先生也不错,他这辈子还没让人叫过先生!挺好,挺新鲜!”
曾婉婷的疑问得到解答,就将精神又集中到了项链之上。把那个大盒子从皮包里掏出来,她将其双手送到何宝廷面前:“这是阿——王爷昨天送给我的,可是我不能收这样贵重的礼物,当面推辞时,阿——王爷又一定不肯收回,所以想麻烦您帮我将它转交给王爷,就说他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这个……”
她说到最后,颇有些词穷的意思,就只好红着脸微笑。而何宝廷把打火机塞进裤兜里,腾出手来接过盒子打开一看,就咬着烟卷笑起来:“是这玩意儿啊……他给你买的?”
曾婉婷垂下头,低低的答应了一声。
何宝廷把盒子盖好递还给曾婉婷:“东西不错,你收着吧!我知道你,一个小丫头,不好意思收男人的礼。不过阿王是个好人,他难得给女人花钱,要花那就是诚心诚意的,你要是一定不收,也不好。”
曾婉婷没想到何宝廷也是这个论调,就急的说道:“不是王爷主动要买的,是承凯让王爷给我买的。”
何宝廷用手指夹了烟卷,思索片刻后问道:“你不要这项链,是怕阿王借着送礼有所企图?还是有别的原因?”
曾婉婷听了这个提问,真是快要脑充血了:“我没有多想,我只是觉得这礼物太贵重了!我一个学生,用不上钻石首饰的!”
何宝廷一听这话,当场就放心的将烟卷又叼回嘴里:“那没关系!阿王在钱上面,那真是——”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抬手一拍曾婉婷的肩膀:“这在阿王那里不过是点小钱,你不要放在心上。项链拿回去戴着玩儿吧,阿王难得对人有点好意,你就别驳他的面子了!”
曾婉婷将盒子塞回皮包中,垂头丧气的走去了书房。推门之时,只见房内情景一如往昔,是何承凯坐在写字台前摆弄文具,阿拉坦坐在屋角的小桌子上玩纸牌。听见门响,这二人一起抬头,其中何承凯高兴的大喊一声,而阿拉坦则是笑了笑,然后就继续埋头于那几张纸牌中去了。
曾婉婷坐在写字台边,在本子上写了几个英文单词,先给何承凯讲解了意思,然后又领着他反复念了几遍。在何承凯书写练习之时,她就偷偷放出目光打量阿拉坦的背影,心想这人结结巴巴的竟然是个王爷,那王爷先前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呢?有了王爷,怎么不见王妃呢?在“老时代”里,普通人见了他,要不要磕头啊?
曾婉婷想的走了神,颇想询问一下王爷的旧日生活,不过王爷正在全身心的玩纸牌,而她又是决计不好意思主动同王爷说话的。
番外——何宝廷做媒1
曾婉婷对于阿拉坦,是很觉好奇的;而阿拉坦这些年来一直无人问津,所以来自异性的一点好意,都可以给他一种很深刻的触动。
曾婉婷是从上海来的,乃是生长于都市的女性,因听说阿拉坦是个蒙古亲王,便以为他是长于茫茫草原之上的。结果一问之下,才知道阿拉坦生于北平,少年时代又迁往天津租界,毕生只走过一次草原,还遇上了马贼。马贼们很可恨,不但将财物抢劫一空,还把他和仆从冲散,让他险些独自饿死在路上。
“后、后来……”阿拉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又深吸一口气镇定了情绪,极力的让自己结巴的不那样厉害:“我糊里糊涂的走到了穆、穆伦克旗,那时、时候何在穆伦克旗修、修了一座城、城,我在城里没、没住多少天,中国兵打、打、打过来了,日本人救、救了我们,后来我们去、去了张家、家口!”
讲述到此告一段落,阿拉坦的额头上都见了汗。掏出手帕满脸的擦了擦,他端起茶杯,见杯里空了,便抬手去按桌角的电铃,佣人很快推门进来,提起他面前的茶壶为他重新倒满了茶杯。
“歇、歇一会儿再、再说。”他向曾婉婷解释:“我累、累了。”
曾婉婷见他那张保养良好的长圆脸上果然是白里透红,就觉着十分有趣;又因为已经知道了他的好脾气,所以也不畏惧,只是笑着点头:“我一味的只是问,真是失礼了。”
阿拉坦一气灌下一杯茶,然后用手帕擦嘴——忽然发现这条手帕是刚才用来擦过汗的,便连忙扔下,从裤兜里又抻出一条未用过的雪白手帕,重新在嘴上蹭了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