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贝利特的背后,是一棵树。
锁链把他和古树的枝干紧紧捆绑在一起,有些地方的树皮已经磨掉了。繁茂的枝叶从各处伸展出来,几乎要掩盖了他的躯体。
虽说是虚无之地,但这个地方与混沌海的其他地方并无不同,只是更加深入而已。周围除了树还是树,要么就是高高低低的杂草和灌木。说是囚禁,倒不如说随便找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把人丢在这里就完了。
那突然滚出来的小东西,正抱着膝盖蹲在巴尔贝利特的对面。
花了大半天的时间,终于确定这里除了他们两个之外不再有任何活物——与其独自在幽暗可怖、毫无人气的树海里游荡,还不如回来跟这个好歹会说话的“?”大眼瞪小眼。
即使已经确定巴尔贝利特根本无法活动,小东西依然十分警惕。明明已经疲累得不行,眼睛都睁不开,上下眼皮一个劲儿的打架,却总是在要瞌睡的时候掐自己大腿,强行让自己保持清醒。
“咕噜……”他的肚子叫起来。
继疲劳之后,饥饿又降临了。小东西懊恼地拍拍自己干瘪的腹部,好像在责怪不争气的胃袋,接着把身体团得紧紧的,好让咕噜声听起来不那么响亮。
“……你叫什么名字?”
听见巴尔贝利特跟自己说话,小东西“噌”地抬起头,万分戒备地看着他,一个字也不说。
“你饿了?”
对方抿抿嘴唇,还是不说话,锐利的眼神让巴尔贝利特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一只小小的野兽。
“你刚才有没有在附近看到一种紫色叶子的树?高矮和你的个子差不多,它的果实可以吃。”没有人比自己更熟悉这里的环境,虽然不能动,也不知道小东西是怎么来的,但是至少还可以教给他怎样在这里生存下去。巴尔贝利特看着面前这个野生动物一样的幼小天使,觉得他比上界那些道貌岸然的白翅不知道亲切了多少——虽然自己的脸被他用树枝抽得很疼。
“果实有紫色和红色两种。紫色的比较甜,水分也很多,小心不要被它的刺扎到。”
说完了,巴尔贝利特一直看着他。小东西没有动,盯了他半天,问道,“你也要吃吗?”
“不,我不吃。”
“……那你吃什么?”
“什么也不吃。”
“不会吃掉我?”
“……”巴尔贝利特反应了一会儿,确定自己没听错,“不会。”
“以后也不会?能动了以后也不吃我?”
巴尔贝利特发现自己似乎跟不上他的思路,“我不吃人。”
小东西再度沉默,看样子好像在考虑要不要相信他的话。权衡了一下,也许是觉得最坏也不过就是饿死或者被他骗了吃掉,结果都一样,于是拨开草丛钻了出去。
不多会儿的功夫,小东西满载而归。
他把怀里大堆的果实散在地上,捡一个在衣服上蹭蹭就往嘴里送,也顾不上干不干净。看他捧着果子狼吞虎咽的样子,巴尔贝利特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一只小树鼠,刚从冬眠中醒过来急着填肚子。
吃完了,小东西看了巴尔贝利特一会儿,拿着一颗果实接近了他,仰头伸长胳膊送到他嘴边,“给!”
巴尔贝利特摇摇头。
以为他嫌脏,小东西又掀起衣服下摆把果子使劲擦一遍,“呐,很干净。”
被他逗笑了,巴尔贝利特轻轻地说,“不,我不饿。”
“那一会儿就该饿了。”
“……不会,我永远都不会饿。”
“不用吃东西?永远都不用?”
“是呀。”
他身体里的时间是静止的——这全都是“处刑人”的功劳。
“处刑人”这个名号和能力,和“匙”一样是由上界最初的神亲自赋予的。相对于可以开启一切空间、屏障和医治疾病的“匙”之力,“处刑人”掌管的则是“封闭”。
封闭时间、空间;封闭任何一个天使或恶魔,使之无法使用任何力量。
小东西显然不太明白,眨眨碧蓝色的眼睛,“我不懂,不过这样挺好的,不用为了饿肚子发愁。”打了个呵欠,小东西显然困了,把身上的单衣裹了裹,喃喃地说“变冷了”。
他在草丛里踩了一圈,打算在那些伏低的草上过夜,但是那些叶子并不如看上去那样柔软,而且会有夜露,躺起来又湿又冷。
“过来这边。”巴尔贝利特说,“我身边的空间是恒温的,比那边暖和。”
“咦?真的吗?”这次小东西没怀疑,又好奇又兴奋地跑过来。扑地抱住了巴尔贝利特,仰头看他,“真的哩真的哩!”
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抱过,巴尔贝利特有一瞬间的呆滞,“呃……嗯……”
小东西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安放自己的身体,闭了一会儿眼睛又睁开,抬起脸来看巴尔贝利特。
感觉到他的视线,巴尔贝利特低下头,“……?”
“我叫希达。”小东西说。
希达,希达……
那个时候的巴尔贝利特并不知道,这个叫希达的孩子将在他的生命中占有多么重要的位置。
“很好听的名字。”
“我妈妈帮我取的,我不知道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知道。”
意思是美妙的,动听的——宛如天籁。
希达从来不叫他巴尔贝利特,也不象沙利叶和菲利斯那样叫他巴尔,而是叫他“贝利特”。
“叫‘贝利特’比较好听!”摇晃着满头金发,希达一本正经地说,“你看,像唱歌一样,贝利特、贝利特、贝利特……!”
巴尔贝利特从来只是报以轻浅的微笑,不做异议。
这孩子喜欢唱歌,有唱得不熟练的一个劲儿跑调,他也不管就一遍遍地唱。老实说他唱些什么巴尔贝利特根本听不懂,前言不搭后语,完全组不成通顺的句子。
后来才知道,他是从卖唱者那里听来的,喜欢哪句唱哪句,不喜欢的就不记。
“他们说,我的妈妈是小鸟。”
“……?”
“唱歌好听的小鸟啊!那些客人们都这样说。”看巴尔贝利特不明白,希达耐心地解释给他听,“有客人来过夜,就有钱赚。”
妓 女——可能小小的希达还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所谓“唱歌好听的小鸟”在这些客人的口中,是一个多么猥琐的形容。
“我不太记得妈妈的样子,因为我很久没见到她了。阿姨说,我跟妈妈长得很像,说不定长大了比妈妈还漂亮。”说到这儿,他嘻嘻一笑。
巴尔贝利特皱起了眉头。
“不,希达。”这话的意思不言而喻。
虽然一直以来对其他人的事情都只是旁观,可是一想到这种事情发生在希达身上,就好像自己的孩子被侮辱那样觉得愤怒和难过。
“什么事?”希达攀上他的膝盖,仰起脸来问。
“不要随便让别人触碰你,那是……不好的。”他没有办法一一解释碰哪里可以、碰哪里不可以,只好这么笼统地告诉他,希望能够在他懂事之前避免那些来自肉 欲的伤害。
“为什么?”小东西不明白,“阿姨说那样就有钱了,能吃饱肚子。”
“你还小,希达,长大了你就会明白了。”巴尔贝利特也不知道这样说对他而言是好还是坏,他所生长的环境就是这样的声色场所,甚至有可能不出卖身体就活不下去。“等到那个时候,你再来决定要怎么做。”
“嗯……?”希达还是似懂非懂。很快,他甩甩头发,又笑,“好吧,我听贝利特的!”
巴尔贝利特点点头,又问,“呐,希达,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跌进来的!”
“跌……?”
“对啊,阿姨的儿子打我,我打不过他就跑,拼命地跑!后来就跑到树林里面去了。走了很久很久,久到我都快饿死了,然后,在草丛里看见了一个圆圆的圈~~”他用两手比了一下,“大概这么大,会发光的,有些奇怪的图案还在不停地变来变去!”
封闭空间的入口。
“我用手摸了一下,就被吸进去了,然后就跌啊跌啊~~停下来的时候就看见你了!”
巴尔贝利特立刻就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了。
那是连接两个空间的门,恐怕就是从外界到虚无之地的捷径吧,这应该是处刑人的杰作。
“希达想出去吗?”
“出去?能出去吗?”
“可以啊,只要你还记得来时的路。”
“我记得,我的记性很好!”小东西骄傲地说,可马上神色又黯然下来,“可是我出去了,就看不到你了。”
“……想见我?”
希达重重地点头,“想!因为我喜欢贝利特呀!”
短短几天的接触,由一个孩子的口中说出来的“喜欢”单纯而温暖,也很脆弱,恐怕没几日就被其他的人和记忆覆盖了吧?
“想的话,随时都可以来。”所以即使这样说,巴尔贝利特也并没有把那些话放在心上。
很久很久以后,在人间的某个冬日,哭泣着的男人才发觉:他也许懂得很多“道理”、“知识”,可是对于“感情”的认知,无论从以前到现在,都远远不及当时还年幼的希达。
凌子信和小乘最近常常往阿墨这里跑。原本是没什么事情的凌子信经常来,渐渐的小乘也跟着凑热闹。阿墨虽然看起来年纪比他们大一点,说话做事却十分无厘头,经常让人搞不清楚他想干什么。
按小乘的话说,“我们都是一路的。”
阿墨的店一直冷清,到后来他索性也不管了,天天开张就等着小乘和凌子信上门来喝茶聊天。这地方就成了他们三个的聚会场所,每天无所事事地在一起插科打诨。
初光曾经来光顾过一回,碰巧阿墨不在。他进来扫了一眼满屋子商品,立刻嘴角抽搐着退出去了,说什么“身边的人类都够让人头大了,不想再多认识一个。”
从此他再也没有来过,只有满脸黑线的阿克一直好好遵守着初光的命令,不情不愿地跟在他们身边。
说是“保护”,其实也只是针对于“人类无法应付”的状况,比如天界的追杀等等。其他诸如跟隔壁的某某打架或者遭到酒吧街某某的找茬儿这类的事情,骄傲的天使根本不屑一顾,理都不理。
所以那天凌子信被一群人类带走的时候,阿克并没有出手。他想反正也没到应付不来的地步,不受重伤不出人命就好了,真要出事再出手也来得及。
反正那不过是几个人类罢了。
果真到最后也没出什么事,凌子信根本毫发无伤,那些人也没打算真正伤害他,只不过利用他引来小乘罢了。
小乘一来,花了没几分钟,事情就摆平了。
有些事,往往不是一下子就能预料到结尾的。
当人们回顾往事的时候,不是经常会想“如果我当时不那么做”或者“这之前我不那么说”,或者“我原以为那不过是个小插曲而已”……
这些想法,是否就是所谓的“一步错,步步错?”一个一个如果,一步一步往前,其实真正追究起来,是没有起点的。
在所有事情都终结的时候,阿克还常常在回想,若是那天自己阻止了那些人,结局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小东西又来了。
好像存心要让他惊讶似的,握着几朵野花笑嘻嘻地坐在他面前。
“贝利特!”
他的声音清脆无比,是那种孩童特有的,稚嫩的清脆。
巴尔贝利特眨了下眼睛,向他微笑,希达回给他一个更大的笑容,露出嘴巴里还没换好牙齿的缺口。
他转个身,在巴尔贝利特怀里一坐,小小的背靠着他的胸膛,脑袋刚好碰到他的下巴颏。他一直笑,头顶在巴尔贝利特下巴上蹭来蹭去。
很多时候,他们什么都不说。希达只是跟他坐在一起,无聊了就玩着巴尔贝利特长长的黑发,自己唱歌给两个人听。若是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就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儿地说出来,也不需要巴尔贝利特发表什么感想,只要他听就行了。
渐渐的,巴尔贝利特开始有了期待——在希达离开的日子里,期待着他的再次到来。
明亮的金头发,碧蓝的眼睛,会唱美妙的歌的小小嘴唇,柔软温暖的小身体,每一样每一样都开始令他觉得想念。
于是,没有希达在的日子,开始变得漫长。
不过希达从来没有让他等很久,总是很快就出现,所以那个时候,巴尔贝利特并没有尝过思念的煎熬。
那天,希达带来了几本书,坐在巴尔贝利特的膝盖上翻。
“手……手指……他和……她,嗯……这个词不认识……桌子上……酒瓶……”
他认识的字并不多,很快就哗啦啦翻过去了。
“你在看什么?”巴尔贝利特的视线被他蓬松的金发挡住,只能看到已经破旧卷边的页角。
希达刚好翻到一页插图,侧身举起来给他看,嘻嘻嘻地笑。
正在交 合的男人和女人,全身赤 裸,连私密部位都画得一清二楚。
“……”
巴尔贝利特动了动嘴角,好半天说不出什么。
其他的几本也都差不多,艳情小说、春宫画。唯一一本正常一点的,是读起来会让人脸红的少女类爱情小说。
“希达,这是从哪里拿来的?”
“街上的姐姐们那里,每个人都有啊。”希达抓着书脊摇来摇去,“这些是隔壁的伊丽丝姐姐不要了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想要在风化区找正正经经的书本来看是困难了一点。
“希达,看那本没图的,我来教你认字。”
大大的蓝色眼睛睁圆了看他的脸,希达抓他的头发抓得他有点痛。“你要教我吗?!贝利特,你要教我吗?”
点点头,有点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激动。
“贝利特~~!”希达转身,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先教我写你的名字吧!然后是我的~”
翻开那本爱情小说,拣出含有自己名字字母的单词,巴尔贝利特教他一个一个的拼出来。每拼一个,希达用树枝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一个。
“是这样的吗?B-A-L-B-E-L-E-E-T?”
希达开始一遍遍地写,一边写一边唱“巴尔-贝利特、巴尔-贝利特”。写熟了,再学自己的。
于是,他最先学会的单字是巴尔贝利特,最先会写的句子是“希达要和巴尔贝利特永远在一起。”
那次离开的时候,希达捧住巴尔贝利特的脸,用他在“姐姐们”那里学来的“表达喜爱”的方式——亲了他的嘴唇。
希达很聪明,只要想记,什么都能很快记住。巴尔贝利特教给他的东西,不出几遍就能流利地背出来。巴尔贝利特想起沙利叶教导自己的时候,似乎也夸过自己“聪明”,然而他不知道,那只是本能,就像狼有利爪一样并不值得炫耀。
“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希达?”
这天,希达来的时候浑身都是脏污,四肢上布满青紫和血痕,很明显是刚刚打了一架。
“他们抓我去陪客,我不干,就打起来了。”希达满不在乎地摇摇头,像猫一样舔手腕上的伤口。“我逃了,他们追不上我~”
巴尔贝利特这才意识到,希达已经长大了。
从当初那个又小又瘦的孩子,成长为一个容姿出众的少年。
也许是因为那位从未谋面的父亲的缘故,他的成长比一般的上界人稍快。上界有不少这样和人类生下的混血儿,这也意味着,他的寿命会比较短。
不过,巴尔贝利特不担心这个。只要给他一点自己的血液,用自己的力量让他的生命跟上界人同步并不是难事。
现下最令人不放心的,是希达现在的处境。
像今次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谁能保证他每次都能逃得过去呢?
如果……如果是以前的自己,带走希达将会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巴尔贝利特从被囚禁到现在,第一次产生了想要自由的念头。
“贝利特……”希达轻轻摸他的脸,然后把双臂搭在他的肩上,“在想什么?皱起眉头来啦~!”
“……疼吗?”这孩子看来是刚才去附近的湖里洗了个澡,什么都没穿、浑身湿淋淋的就跑回来了,身上的伤痕格外清晰。
“没事!完全没事!”他把额头抵在巴尔贝利特额头上,咯咯地笑,沿着他被绑缚的手臂摸上去,直到手掌,轻轻地摩擦。
“贝利特,你看着我……”
男人闻言抬起头,希达拉开了一点和他之间的距离,让他看得清楚。
相处的时间太久了,所以反倒无法去注意对方一点一滴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