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兽看起来才三、四个月大，但身形已有一头成年狼一般。
如果再小一点，就可以抱在怀里了呢，达梅耶不禁这样想。
身处保护的屏障之中，看不见的保护层隔绝了外界的冷气和湿气，但身旁小兽的鼻息却可以用手掌感受得到。
达梅耶将身体贴近了孕育之树。
力量在一点点的回归，到天亮的时刻，就可以完全脱离孕育之树的牵系独立活动了。
然后，是该解决一切的时候了。
“我很自私吧，小乘……”少年模样的神祗轻声低语。“为了初光，我牺牲了你——我的好友，你大概永远都不会原谅我……”
红发青年的身影，不知第几次浮现在脑海中。
明明是所有人当中活过的年头最少的，却意外是最成熟的一个。虽然是那么火爆的脾气，但总是能让人放心依赖。
“希达也一定很伤心，他那么喜欢你……我却为了私欲夺走了他唯一的好友。”
“小乘他……死了，对不对？”
与重生后的达梅耶见面，黑发的天使微微垂首，非常沉闷地问道。
希达单纯，但并不笨，相反的非常聪明。前后的事件联系起来稍微推敲一下，就不难知道结果。
达梅耶无言以对。
希达从醒来就从没有放弃过寻找小乘的下落，就如同之前他寻找巴尔贝利特一样。
“是我没有保护好他，小乘那个时候明明离我那么近的……”
希达沉默着摇头，再摇头，什么都没说。
手边的小兽突然醒了，站起来向某个方向发出低声的吼叫。
达梅耶一边向那边张望着，一边安抚着它的情绪。
从两三天以前，沙利叶等人就已经等待在孕育之树的四周。这时出现的，应该不是什么可疑人物才对。
带着一圈淡淡的光芒，路西菲尔自草丛中现身。达梅耶于是将手覆上孕育之树的树干，在地面盘根错节的树根逐渐隆起，形成椅子的形状。
路西菲尔默默地坐上去，小普契伽马也安静下来，摇摆着尾巴又渐渐入睡了。
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直到达梅耶感觉到对方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脸上，于是问道：“怎么了，路西法？”
“没有，只是有点意外。”
大概是周围的安静所致，两人对话的声音也不由自主放轻了。
“什么事？”
“你竟然会主动找我来。”
好像有点闹别扭的语气，达梅耶忍不住笑起来，“傻瓜，路西法……”
“……”光之子似乎不悦起来，“你总是这样，老是拿我当小孩看待，反正在你眼里我一直都是傻瓜吧！”
“不，”达梅耶缓缓摇头，“我知道的，路西法已经长大了。”
“……”
“已经不是我记忆里那个小小的路西法了。你已经不用我再教你任何东西了……”
淡淡的，寂寞的语气，让路西菲尔意外地不知该说些什么。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不再跟我分享喜悦和烦恼，独自保守着许多秘密，渐渐离我越来越远了……”
“我没有！我明明……！”
仿佛急于辩解什么，光之子“嗖”地从树椅上站起来。
就在此时，第一缕曙光照进了混沌海。
初光也随之出现了。
“离开他的身边，无知的后辈。”
不再抱有任何温和慈爱的光之父，并没有将温暖连同曙光一起带进来。
没有任何说明也没有多余的开场白，初光拿在手里的剑已经表明了一切。
路西菲尔哼笑一声：“光，只有一个就够了。你该退场了，过气的光皇。”
“哈，我与你是不同的。我从不执著于达梅耶的形态，就算他化为灰尘、空气，我也一样能够感知他的存在。而你，做不到吧？”
“……”
“这就是我和他之间的牵绊，所以我从不执著他的重生。而你这个不纯粹的光，不配拥有他。”
好像从来都没问过自己的意见，对于两人的争执达梅耶不禁报以无奈地叹息。
“无知的是你才对，别太自大了，初光。”
初光露出一丝微笑：“你也只有现在能够开口说话了，我会让你闭上嘴巴的。”
战斗一触即发。
“初光！”
对于初光而言许久没有听过，但似乎有点熟悉的声音，来自希达。
“是你？”
“我是专程来见你的。”希达对于初光的感觉仍然停留在凌子信的时期，对话间没有任何恭谨彷徨之态。
初光微皱眉头，“何事？”
“你没有保护小乘，对吗？”
“……”
“那个时候，你是跟他在一起的吧。”
“那又如何。”初光不带一丝情感的说，“不过是个人类罢了，凭什么要我保护他。”
以希达和小乘的关系来说，听了这样的话大概会发怒吧。然而希达定定地看了初光一会儿，说：“不，是我弄错了。原以为小乘之所以‘在意’你，是因为你也在意小乘的缘故。”
仿佛微微一怔，初光的眼中浮现“什么意思”的神色。
“如果小乘和贝利特放在一起，危机时刻大概我也会先优先关心贝利特的安全。因为贝利特在我心中，仍然高于小乘。”
“没错，你很明白道理。”
“所以，我只是来确定这一点——确定小乘在你心中并不是第一位的。”
“这是当然的。”
区区一个人类怎能和达梅耶比较。
“那么，我来为小乘的死承担全部的责任。你跟小乘之间，总算是什么关系都没有了。”
希达干脆地转身远离，结束了话题。
瞬间的沉默之后，初光眼神扫过跟随希达一起出现的巴尔贝利特和沙利叶、乌兰等人，“无聊的话就省下吧，妨碍我的人我会毫不留情地斩杀，希望你们别多事。”
于是，两位光的第二次正式交锋，开始了。
甫一出手，路西菲尔就感到了压力。
初光的力量之强，与之前大不相同。
两人的属性相同，没有相生相克的顾虑，只能完全靠力量的强弱来区分。
短期内如此大幅度的提升，初光到底干了什么？
所有的攻击，所有的抵挡，初光仿佛能够预知一般永远比路西菲尔快一步。
怕误伤到达梅耶，故而两人将战圈远离了孕育之树。因此这毫不留情的战法，使得混沌海四处都留下被法术灼伤的巨大焦痕。
体力的消耗远比预计的要快，路西菲尔已经全身是伤。反观初光则愈战愈勇，几乎招招致命，丝毫不怕疲劳地运行一个又一个强大的咒法。
眼见初光的剑近在眼前，路西菲尔伤痕累累的身体却已经来不及躲闪，只能勉强提剑抵挡。强大的冲击力使得两剑交锋迸出耀眼的火花，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巴尔贝利特……”
代替光之子接下这致命一剑的，正是及时出现的巴尔贝利特。
“他还不能死。”
虽然手中的剑因为对方的力道之强而微微颤抖，但是暗之君主仍然保持面无表情淡淡地开口。
“我不想听理由！”
初光一声暴喝，转而开始攻击巴尔贝利特。“我说过！别多事！”
这是巴尔贝利特和初光的第一次战斗。
也是他生平第一次在倾尽全力的时刻依然无法取得上风的战斗。
在绝对强大的力量面前，暗属性也丝毫奈何不了初光。甚至后来路西菲尔的加入也无法扭转战局。
“哇啊啊啊，有这么强的吗初光？”观战的菲利斯不禁咋舌，“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我家的巴尔火力全开还被压制到只能防御的地步呐！”
乌兰和沙利叶没有说话，但紧皱的眉头显然表示他们担忧的与菲利斯一样。
父神……您打算做什么？
这个情形看来，即使在场的所有人加入，也未必能赢得了初光啊。
“是该结束的时候了。”
面对气喘吁吁的两人，初光冷冷地说。
接着，他展开了背后的羽翼。
沙利叶看到那洁白的羽翼之后，倒吸了一口冷气。
依然散发着光芒的，高贵的八翼。
但却不是以往所看到的，柔软的“羽”的形态。
而是结晶。
每一根“羽”，此时都变成了晶莹剔透的晶刃，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闪耀的光芒。
硕大的八翼，几乎让在场众人都睁不开眼睛的地步。
“你们，全部都陷入永眠吧……这个世界上，只要有我和达梅耶的存在就够了。”
巨大的圆形法阵在初光脚下铺开。
没错，都是因为有你们的存在，才让达梅耶无法只注视着我一个。
法阵还在不断地延伸，几乎要延伸到整个混沌海。
如果所有一切都消失，就像我出生时那样，一切都不存在，只有我和达梅耶。
强烈的窒息感笼罩了每一个人。
啊啊啊，就快结束了。
初光漠然地看着他们脸上痛苦的表情。
再一会儿，就永远地沉睡在虚无之中吧。
“你在干什么啊初光？！”
已经消失在耳畔很久的，高昂又充沛的声调响起。
初光不可置信地看向后方。
不知何时自己又来到孕育之树的附近——红发黑衣的人类，在绿色枝叶的掩映下也十分显眼。
“我快不能呼吸了啊！！！你这笨蛋！”
许久未见的怒容，伴随着怒吼，初光反射性地倒退了一步。“啊……”
随着初光咒语的停滞，空气重新流动起来，小乘扶着树干剧烈的喘息咳嗽。
“小乘……？”
不敢确定地叫着对方的名字，初光呆呆地看着他抚着喉咙向自己走过来。
“你是白痴啊？”
“什么……”
“老子差点被你杀掉了！”
“不不不，我只是……”
“你是在干什么？”小乘指着他，“弄这么大的阵仗你是要干嘛？”
“我是……啊。”
反正说出来也一定会被骂的，还是不要说了吧。
“这是怎么回事？你的翅膀是这样的吗？”
小乘的注意力被初光的翼吸引过去，发出惊叹的呼声。“真不得了啊！这么漂亮！可以摸摸看吗？”
“嗯……可以……”
“你果然不是一般人啊初光。”奇妙的触感让小乘赞叹不已，抬起脸看着仍在发怔的初光微笑道：“很适合你啊，非常美丽。”
当然的，谁也不会有这样的翅膀的嘛。也只有你才会一直“笨蛋笨蛋”的叫我，放眼望去整个上界谁也不敢。
“这样也不错啊，你回到你所在的地方，那么我也该回去了。”
“回哪儿？”
“还能是哪里，”好像觉得他的问题很好笑，小乘抓了抓火红的短发，歪着头看他，“回我那个又小又破的房子啊。”
“你……不留在这？”
那个叫希达的天使，不是也在这里吗？
小乘看了看他，不在意地笑笑，“我有留在这里的理由吗？”
“……”
“你属于这里，我也有该回去的地方。从此，我们可以不用再见面了。”
“不。”
好像没听到他说什么，小乘望着远方自顾自说道：“很抱歉，一直对你态度不好，在我那里委屈你了。”
既不是嘲讽，也不是虚伪，小乘在认真地道歉。
好奇怪，为什么这么说，一点也不像小暴君。
“你虽然有点笨，其实人还不错啊。”
红发的青年发自内心地，笑着这么说。
初光一瞬间，觉得似乎忘记了什么事，头脑一片空白。
然后，他看见了小乘身后，持剑攻上来的巴尔贝利特。
“小乘。”
“啊？”
手臂把略微惊讶的小乘收进怀里的时候，初光感觉冰凉的利刃贯穿了身体。
啊啊，巴尔贝利特这个家伙，难道没有看到小乘在这里吗？
“初光……？”
好像听见了小乘的声音，应该没事才对。这一次，应该没让他受伤吧？
初光的意识，最后停在了这里。
“一共是一百七十二元五角，收您一百八十元，这是找零七元五角，请拿好！欢迎再来！”收好钱，凌子信熟练地给物品分类装袋。
“子信，不好意思来晚了！我来接班了～”
脸蛋红扑扑的女孩子急匆匆挂好胸卡，来接替凌子信的位置。
“没事，那我先闪了！”
一边摘工作证和围裙，凌子信一路小跑向更衣室跑去。不出十分钟就套上外套再度奔出来，拿好背包跑向门外。
身材高挑的男人正仰望着天空渐渐落下的雪花，靠在超市的外墙上等待。
感觉到凌子信跑过来的脚步，男人不动声色地拉起外套的一边把凌子信奔过来的身体裹住。
“久等啦鹰羽！”
笑着摇摇头，慕鹰羽接过凌子信手里的背包。
“忙吗？今天。”
“忙啊忙死啦，元宵节诶！汤圆从昨天起就不够卖啦！你咧？”
“还好。”
“我们吃了晚饭去庙会吧，刚好能赶上点灯。”
“嗯，你要吃什么？”
“牛肉火锅，怎么样？”
“很好啊，不过别太辣了，你的胃受不了。”
“嗯嗯……”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向地铁站走去。
再次回到人界的时候，身上并没有太多的钱。曾经在人界生活过一段时日的几人，也就只有卡利利多尔斯和菲利斯，外加一个比他们更穷的达梅耶。
在上界叱诧风云的地狱君主，身无分文地回到人界，生活也一筹莫展。
凑出来的钱只够慕鹰羽和凌子信租个小小的一居室，再添置些生活用品也就所剩无几了。
于是，曾经的撒旦王也只好重操旧业，走进写字楼当文员。
当然，所有的证件和履历表，都来自于沙利叶的伪造——正直的第三君主一边抚摸着自己的良心默默流泪一边把伪证制作得毫无瑕疵。
凌子信应征了一家连锁超市的收银员，虽然两人的收入都不高，但足够开销。
“路西法……”
达梅耶无奈地看着端坐在椅子上的光之子。
“什么事？”
“不要穿得这么显眼吧……”
光是那头银发就已经很让人侧目了，还有一身华贵的皮草，更夸张地是还拿着一根银雕手杖。
“不合身吗？”
“不，很合身。但不适合这里。”他敢保证路西菲尔会成为庙会上最受人注目的“一盏灯”，“平民化一点吧，这里又不是天界的宫廷。”
路西菲尔皱着眉头，老大不情愿地叹了口气。
“好吧，如你所愿。”然后拿着达梅耶准备的衣服进了房间。
三个月前，终于成长为青年形态的达梅耶也回到了人界。
仍然开了家小商店，卖些用菲利斯的话来说“忍不住会想要打上马赛克”的莫名其妙物品。
之前路西菲尔解放贪食所引起的骚动，因为达梅耶布下了空间隔离的屏障，所以对真实的人界并没有损坏。
一切仿佛同以前没有区别。
只是，当希达偶尔路过那栋已经被废弃的旧楼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回忆起曾经住在这里的，名叫小乘的青年。
从那件事以后，已经两年了。
被巴尔贝利特一剑刺中的初光，紧接着被孕育之树的树枝卷住身体。
连一丝挣扎也没有，初光被孕育之树中央浮现的法阵吞噬了。
几乎用光了力气的达梅耶，颤抖着把手从树干上拿开，一头栽倒在路西菲尔的手臂里。
“终于，结束了……”
昏倒之前，混沌的神祗这样喃喃自语着。
“陛下！陛下！！！”
跟随着初光来到此处的阿克，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实，疯狂地向着初光消失的地方跑去，被巴尔贝利特一记手刀砍在他后颈上。
“那个时候，初光好像叫了小乘的名字？”
“啊，也许吧。”
在久违的床铺上醒过来的达梅耶，面对希达的疑惑给出了模棱两可的回答。
“可是……他的面前明明什么都没有啊！他在跟谁说话？”
“大概是内心深处一直念念不忘的人吧……”
达梅耶看向遥远的混沌海，微笑着说道。
“无论是人类还是天使，恶魔，甚至是动物，草木……只要有感情的存在，就有执念。足够强烈的执念，能够跨越时间和空间的障碍，跨越形体和种族的障碍，不顾一切的为了目标而前行。”
“我只想知道，还能再见到小乘吗？”
混沌之神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微笑。
混沌海里，孕育之树静静地伫立着，仿佛亘古不变一般永恒地生长着。
好好地睡吧，在能够重新找回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之前，安心地沉睡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