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风刮得极狂,窗棂子拍打的声音有些凄惶。
颜朗睁开眼,外头已经黑了,又是一天过去。他撑手起来,身子没什么力气,有些恍惚。倒了杯水,只喝了一口,胸口就开始发闷。
外面雷声隆隆,乌云压得极低,仿佛压在心上,闷得人喘不上气。
凌轩已准备睡了,刚熄了烛火,窗纸被什么东西打破了,有东西飘落在地上。
是张字条。
凌轩捡起来展开,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
亥时,竹院。
颜朗在沉睡中,感到有人在理他的发丝,那只手有些凉意,动作很轻,仿佛怕吵醒了他。
那人的气息很熟悉,他却想不起来是谁,只知道自己连日来都在等这个人,仿佛有他在身边,自己的魂魄才重新附体。
雨的气息渐渐重了,耳边恍惚近了又远的,是雨声,还有那个人的声音。
“相思蛊……就是让人相思入骨,离了给你中蛊的那人,就茶饭不思,直到死,相思方止。”
他低低地说着,爱怜地抚摸着颜朗深陷下去的脸颊。
“你……一直在想着我么……”
他轻轻地笑,声音带着魅惑。
“若是真的想我,就该好好地照顾好自己……以后别再为了我这样折磨自己,听见了么。”
他说着俯身,缠绵而酸楚的一吻,比他的泪水苦涩。
他轻轻地说:“就当是场梦境,过了今晚,你再不会为我相思。”
颜朗昏昏沉沉中,感到有微凉的触感停在他的胸口,那个人的眼泪划过他身上的烙印,微微发烫。闪电瞬间撕破夜空,映亮了他身下人的脸,疼到极致也伤得透彻的表情。
纪扬的嘴唇咬出血来,泫然欲泣。他的指尖都在发抖,轻轻地停在颜朗脸上,带着勉强的笑。
“再抱紧些……我不疼……真的……”
他只怕疼的不够刻骨铭心,让他有了这片刻温存就奢望地久天长。
凌轩站在窗外,垂下眼帘,转身悄悄离开。
在那之后又过了几天,雁儿悄悄去看颜朗,回去跟越鸿瑾说他终于回了魂,只是话更少了。越鸿瑾放了心,说那小子天生就是闷葫芦,话少点没所谓,不再拿自个儿身板折腾了就行。
眼看再过一个来月就到了袁曦蕊的生日,赋雪上下都在传,说她那天要宣布跟凌轩订婚。消息传的有板有眼,越鸿瑾怕颜朗听了难受,提了壶酒去开导他。他过去时,颜朗已经醉了。
他伏在桌上喃喃自语,只说自己不配,把两个人都辜负了。
越鸿瑾没听明白,再问时,颜朗已醉的人事不省。
迷局
袁曦蕊没想到幸福来的那么突然。
她苦追了十来年的凌轩一夕之间对她温存有加,主动说要在她生日那天提亲。
她喜极而泣,她的丫鬟云英知道了,刮着脸臊她,小姐,你也太没矜持了。
袁曦蕊的脸这才红起来,又想起凌轩对她宠溺的笑容,羞得无地自容。
袁曦蕊喜欢凌轩,人尽皆知。
前些年这事只有她的丫头云英知道,可惜少女怀春藏不住,不知怎得就让赋雪上下都心里有数了。只有一个人还不知道,那人就是凌轩。
周围的人都开始拿曦蕊的事跟凌轩开玩笑,凌轩还是淡定自若地撇清,“都是些风言风语,说我不打紧,师姐是女孩家,平白被扯上这些有损清誉。”
其实袁曦蕊听到流言时既紧张又兴奋,怕凌轩看轻她,却又希望能借机表白心迹。只可惜一颗少女心总是被高高悬起,再间接被拒绝重重落下。她从十岁开始的恋爱心情就这样起起落落了十几年,不可避免地成了老姑娘,仍然无怨无尤。
当初她对凌轩的感情的萌发,很微妙。
她是城主的女儿,从小被人当公主供着,对人情冷暖没概念。周遭的人分两拨,一类以顾卓为代表,极尽讨好之能事,诱拐女童从娃娃抓起,袁公主对这种态度表示了矜持的满意;另一类以虞晓为代表,想方设法地表现的与众不同,趁人不注意拧公主玉臂一把,揪她小辫几下,袁曦蕊没有受虐的嗜好,自然极其仇视这种异端分子。至于凌轩,她当初真没曾将他看在眼里,只觉得那个总是笑笑的男孩脾气不错,小脸白白细细,捏起来手感一定很好。
那时候都还只是十岁出头的孩子,还是贪玩的年纪,练武场上总能看到那个清秀的男孩的身影,严寒酷暑没一天间断过。他入门时,她就曾见过他的功夫,六层的玲珑塔,他轻轻巧巧翻身跃上去,摘走了尖顶上的琉璃珠。那都是实打实的苦功,他的汗淌在人后,笑容留在人前。袁曦蕊觉得,这人她无法理解。
人总是容易佩服站在高处的人。袁曦蕊开始跑去偷看她凌师弟练功。
她发现凌轩看起来挺瘦,实际上居然还蛮有料,肌肉有却绝不过份,薄薄地绷在骨骼上,内敛而英姿勃发,甚至给人种狂野的感觉。袁曦蕊回去之后,给自己的丫鬟云英把上述的感想描述了一番,问她该怎么总结,云英只想起一个词,衣冠禽兽。
袁曦蕊经这一回打击之后,拒绝再跟人分享暗恋心情。每天照样踩点去偷窥。直到有一天凌轩朝她这边回过头来说,“师姐,这会儿看着要变天,你先回去罢。”袁曦蕊落荒而逃,美好的初恋因为被意中人淡定的一句话揭穿了偷窥阴谋,宣告破碎。
不巧几年之后,她第二次暗恋对象,还是凌轩。
袁曦蕊的叛逆期过得更像提前进入了更年期,周围的人无不受到她与日俱增的脾气的荼毒,她四千岁的名号就是那时候得来的。那阵子颜朗进了赋雪,袁曦蕊看得出来她爹格外中意这个闷小子,功夫剑法都亲自指点,还特别让凌轩带着他。袁曦蕊生命中两个重要的男人都随着那姓颜的出现而对她视而不见,她开始憎恨颜朗,可惜颜某人全然不把她放在眼里,她只好对凌轩下手。
那段时间谁都看得出来,袁曦蕊特别不待见凌轩,为了鸡毛蒜皮大点事她就能寻衅找上凌轩。凌轩涵养的确不是一般好,无论她怎么折腾,他不过一笑置之。有一回实在闹得不可收拾,那次确实是袁曦蕊折腾过了头。
她跟凌轩在大堂碰上,话没说两句袁曦蕊就要跟凌轩动手,凌轩一直让着她,她得寸进尺拿剑步步紧逼,顺带把两边墙壁上挂的字画削得稀烂。那几幅字画有资格在大堂里撑门面,自然颇有年头价值不菲。等她后悔的时候已经晚了,袁旷推门进屋,正逮着现行犯。袁公主凶器还提在手里,想赖都没处赖。她横下一条心,刚要承认,袖子里的手被攥了一下,随即就被凌轩挡在身后。他替她顶了罪。
虽然闭着眼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要的就是这份男人气概。
袁旷竟就真罚凌轩闭门思过三日。袁曦蕊晚上悄悄去看他,凌轩难得没笑,看着她说,有些事能做,后悔了不妨重来,更多时候没有后悔的余地,别让自己追悔莫及。
袁曦蕊看着凌轩风淡云轻的表情,只觉得一瞬间在他面前,自己的小心思龌龊而鄙小,高傲了十几年的公主心,在他面前开始自惭形秽。回想起来自己确实是以小女子之心度君子之腹,相当不该。
之前还留存几分挣扎抵抗,在凌轩这正色一斥之下,彻底分崩离析。从此袁曦蕊被彻底折服,当了爱情的俘虏。
袁曦蕊去试探他爹的意思,暗示自己年纪不小了。袁旷便笑着说的确,再不抓紧就真嫁不出去了,你看蓬莱派的掌门刑升好呢还是唐门的当家唐岫好?
袁曦蕊撒娇:“人家不要嫁那么远,就要留在您身边伺候您。”她小心翼翼地说,“您觉得……凌哥哥怎么样?”
“凌轩?”
袁旷的脸沉了下来。
袁曦蕊嘟起嘴:“凌哥哥有什么不好!都是你弟子,你就偏着颜朗,看都不看凌哥哥一眼!”
袁旷不想再说:“你出去罢。”
“爹!”
“出去。”
袁曦蕊极委屈地跑出去,找凌轩去了。
凌轩住的梅苑里种了些花,不止是梅,还有些兰花和其他说不上名字的花草。有一种蓝紫色的花格外漂亮,袁曦蕊曾说过喜欢,凌轩便摘了一朵给她簪上。她带回去夹在镜匣里,存了很久。
隔着摇曳花丛,她远远地看见颜朗从凌轩房里出来,神情黯淡。
她进房,凌轩笑笑,你来得正好,我有样东西给你。
他从抽屉里拿出盒胭脂递给她。
“下山的时候见有卖的,给你带了一盒。”
她打开木牍,一股香气扑面而来,不很浓烈,却有种缥缈的感觉。
“涂上给我看看。”
袁曦蕊有些害羞,凌轩已牵了她的手,领她在桌前坐下,打开镜匣。
凌轩用小指尖挑了一点在指腹上涂开,轻轻落在袁曦蕊嘴唇上。暧昧的触碰带来一丝窒息感,还有几分心醉神迷。她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仿佛他的指尖不止滑过她的嘴唇,还滑过她的心尖。
凌轩看着她,调笑道:“这回腮上省了。”
袁曦蕊脸烧起来,恼羞成怒,追着打他:“你取笑我!”
凌轩任她打了几下,只是垂着眼笑,突然攥住她手腕,力气大的不容她挣脱。
袁曦蕊有些怕,心底却莫名有几分期待不安分地跃动。
他看进她眼底,没有笑容。
“……其实你跟谁都是一样,婚期在即,你就不曾后悔过?你身边还有不少更合适的人选,比如顾卓,虞晓,颜朗,这些人你就没曾考虑过?”
袁曦蕊挣开他,倒退了几步怒道:“你什么意思,你在试我对你的感情?”
胭脂的香味弥漫开来,幽幽的,带人入梦般的诱惑。
凌轩轻轻一笑:“我只是不希望你后悔。”
袁曦蕊想起之前袁旷提起凌轩的态度,又气又恼,赌气转身欲走。
凌轩拉住她,把胭脂匣子递过去。
“你把它忘了。”
袁曦蕊一把抢过匣子,转身跑了出去。
那天之后,凌轩消失了,没人知道他的去向。
那个雨天是个契机。
袁曦蕊几天都没见凌轩的踪影,等来等去心里越加不安,不听人劝,冒着雨出去找他。
那场雨下得极大,雷鸣电闪几乎要撕开天幕,她的马被惊了,一路放蹄狂奔。她怎么也掣不住,有些慌了。眼看着前面就是下坡,地上湿滑,马仍是不受控制。她惊慌失措,忍不住尖叫出来,平时的武功和历练都被强烈的恐惧感压倒,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她躺在自己的闺房里,头发还是湿的。她动了动,身上有些酸疼。丫鬟云英端了热茶进来,说是颜朗把她救回来的,人还在外间没走呢。
袁曦蕊一心还念着凌轩,却也再不敢任性胡来,只能看着窗外的大雨,盼它早些停了。
颜朗在隔间等着雨停,云英见他衣服都湿透了,想方设法地哄他脱下上衣,给他把衣服搭在炉子上烘着。她进屋翻了翻衣箱,给他拿了件衣服出去。
颜朗的底线一再受到云英的挑战,他宁可穿湿衣服也不穿女装。袁曦蕊听见声音,探头往外看,见颜朗一脸难堪,却是格外有趣。
她很少见那张漂亮的脸上有过多的表情,小时候她总觉得他是个冰人,没意思。长成了却觉得,其实这种男人也有不少优点,沉稳踏实,更何况还是难得俊朗的样貌。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微微的,脸有些烫。
他的身体年轻、结实,甚至背上的伤痕都带着野性的意味。
她突然拽转下帘钩,放下帐子把自己围在里面,闷头大声喊:“云英,衣服干了就把人送走!”
云英进屋,撩开床帐不忿道:“小姐,人家拼了命把你救回来,你不出去道谢也就罢了,还哪有大雨天往外赶人的道理!”
颜朗披了衣服起身道:“是我唐突了,原不该在师姐闺房里久留的。”
他的头发还湿着贴在脸上,额角上有水珠淌下来,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
袁曦蕊有些口干,不由自主地舔嘴唇。她闭上眼,眼底却残存着那滴水珠滑过他脸庞的痕迹,暧昧而又鲜明。
颜朗已冒着雨出门了,云英追出去,塞给他一把伞撑起来,看着他在雨里渐渐走远。
隔了一日,颜朗来还伞,还顺便带了些点心来。袁曦蕊心烦的莫名其妙,一甩袖子把点心打翻在地。
云英彻底火了:“小姐你这是干什么,人家一片好意救你又来看你,你这是摔给谁看!”
颜朗沉默片刻,只是笑笑,说改天再来便走了。
他转身时,袁曦蕊闻到他身上有股清幽的香气,恬淡而又悠远。
似曾相识。
那天夜里,袁曦蕊耳边反反复复地回响着凌轩说过的话。
其实你跟谁都是一样。
婚期在即,你就不曾后悔过?
你身边还有不少更合适的人选,顾卓,虞晓,颜朗,这些人你就没曾考虑过?
我只是不想让你后悔。
……
他的声音像噩梦一般缠着她,她恐惧自己的动摇,他了然的笑浮现在她眼前,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
她跳下床,扑到梳妆台前,颤巍巍的那出那盒胭脂,小心翼翼地涂在嘴唇上。
她拼命回忆他动作里的每一个细节,她要想起他给自己的幸福感,她不能忘。
胭脂的香气飘浮在空气中,仿佛有安抚人心的功效,如梦似幻。
她的心终于平静下来,拿起镜子,对着里面的人轻轻一笑,一点红唇娇艳欲滴。
恍惚间,在她的记忆里,那个亲手为她涂胭脂的男子的面貌淡去了,仿佛隐在了迷雾之中。
断义
有人开始觉得不太对劲,袁曦蕊爱缠的人变成了颜朗。颜朗不但不烦,竟还对她格外怜惜似的,让人琢磨不透。
应涉说,都是少年心性,一时的事。今天张三明天李四,成了亲还能红杏出墙,更别说连正式婚约都没有的。
顾卓听了二话没说,抡圆了拳头揍青了应涉半边眼眶。应涉怒气冲天,扬言要把顾卓勾搭过的女人的名单宣扬出去,全江湖人手一份,让那些带了绿帽子的男人排着队来修理他。
顾卓喝的半醉叫了颜朗出来,说咱俩比剑,你若输了,这辈子别靠近袁曦蕊。我要输了,你就杀了我。
颜朗看他的眼神都带着轻蔑,把剑扔还给他说,我不跟求死之人比剑。
顾卓气急,拔剑朝他后脑勺削过去。颜朗避开,一闪身到了他背后,捋着他手腕翻过来,脚尖一踢,剑便脱手飞出去,打着颤钉进地里。
顾卓不说话,一咬牙拔剑往自己身上抹,腕子却是一麻,剑再次被颜朗打落。
颜朗一脚踏在剑上,淡淡道:“你这又是何必。只要还活着,没什么不能踩在脚下。”
顾卓看着那把沾上尘土的剑,垂着头,久久不动。
颜朗转身走了,顾卓在他身后嘶吼:“你若对她不是真心实意,我拼死也杀了你——!”
再过了几日,虞晓也回来了。那小子平常就是个愣头青,走了一趟江湖回来,二百五气质比起从前更胜一筹。他跟师兄弟几个聚了聚,说自己这次就是顺便回来住两天,主要还是为了拿西川王手里的瞳火璧,带回去讨美人欢心。
他说着就开始傻笑,典型的恋爱中毒,让人灌了几杯酒就说溜了嘴。他说这回在外头遇上了个美人,叫婴枝。那美人不但色艺双全,心地还极好,仙子下凡也不过如此。他说着突然想起来还有个采花贼在场,警惕地拿眼横顾卓。顾卓根本没听他说什么,两眼呆滞一看就严重走神。虞晓这才放心,继续炫耀,说美人经不住他柔情攻势,终于决定给他个机会,让他去盗西川王府里的瞳火璧,若他能拿到手,她就是他的人了。
越鸿瑾摸着下巴说:“瞳火璧?据说那宝贝佩在身上,数九寒天只穿单衣也适应如常,她一小丫头要那玩意儿做什么?”
虞晓不乐意了:“当初我拍胸脯说了,天南海北,她想要什么我都能给她取来,她随便点一样还能有什么用心。”他说着一撩衣摆,解了个荷包下来,拎起来四下晃晃,颇为得意。
“看见了没,鸳鸯戏水,她亲手给我绣的。”
应涉扑哧一声笑了。
“谁知道是人家姑娘送你的,还是你上人家房里偷的。”
虞晓脸红了,赶紧把话岔开,低头见颜朗腰间也挂了个东西,拽过来看。
“六哥,这香囊挺漂亮的,谁送你的?”
颜朗夺回去,淡淡道:“凌轩给的。”
虞晓闻闻手上残存的香气,耸了耸鼻子,狠狠地打了个喷嚏。他抬头看看,这才想起来问:“五哥呢,我怎么一直没见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