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朗皱眉道:“你刚才说起赋雪……是怀疑赋雪城中有人拿到那本心法了?”
纪扬没直接回答他,转而道:“你可知道,为何我都已经发现了这套秘笈的秘密,却没练完么?”他说着轻轻一笑,自己说了下去,“这套秘笈极损耗身体,我也是练完这里头的轻功和拳脚,渐渐开始吐血。那本心法我虽然未曾看过真正的内容,却多少能根据手头这几本书推知那本心法必然更加损耗身体,甚至可能侵蚀心智。不管是谁得到了那本心法,一朝练成,必然是个祸患。”
颜朗沉默了片刻才道:“……这样说起来,赋雪一向不与人结怨,最近也开始吞并周边的小门派,确实有些不对劲。”
纪扬把书往桌上一扔,冷笑道:“再等段时间罢,若真是有蹊跷在,早晚藏不住。”
纪扬这几天脸色渐好了,比着以前也有了些精神。周围的人看在眼里都舒了口气,就连颜朗一直悬着的心也稍稍放了下来,只当是连日来悉心调理起了些作用。
到了晚上有人过来敲门。纪扬看了颜朗一眼,悄悄掀开帐子。他披衣开门,那人压低声音说都准备好了,曹贤这两日就到。纪扬让他噤声,出去跟那人说了片刻,一会儿再进房时,手里多了封信函。
颜朗起身问他,什么事。
纪扬把信藏在袖子里,一笑带过,没什么,有人喝酒闹了点事,已打发人去处理了。
前一天纪扬说想喝豆浆,厨房的师傅放了年假还没回来,山下集市上熬的又不够香,这回想起来却馋得难受了。
颜朗起的格外早,进厨房找了磨浆的小磨,细细地磨了一个早晨。纪扬起来的时候,颜朗刚好给他端来,熬得又香又浓,也不烫口。
纪扬尝了一口,直接端起碗来一口气喝了下去,长舒一口气,笑着说:“怎么熬得这么香,比原来我喝过的味道还好。”
颜朗笑笑说:“你喜欢就好,锅里还有,我再给你弄些过来。”
纪扬叫住他:“也给其风楚钦他们分几碗尝尝。”
颜朗笑道:“早分了,磨了一早晨两小锅。一锅留给他们了。”
他片刻端了个小锅进来,一掀盖,热气冒出来,香气扑鼻。
颜朗他盛浆一边说:“这做法我跟越鸿瑾学的。提前一个晚上把花生和黄豆泡上。第二天掺上些米再加水一块磨,边磨边往里加杏仁和核桃,磨好了煮开去沫再熬一会儿,盛出来加糖就行了。”
他把碗端过来:“这种豆浆最好是现熬现喝,放久了味就不纯。快点,趁着还热。”
纪扬只是看着他:“对我这么好,我舍不得你怎么办。”
“知道舍不得最好,什么也别想,替我把身子调养好,什么事都别急在这一时,来日方长。”
纪扬片刻笑了笑,有些勉强。
他穿衣起身,片刻道:“你知道我为什么送你那枝玉箫么?”他一笑道,“那时候你心里还放不下凌轩,刻那杆紫竹,应该也是为了他。”
颜朗没说话,只是静看着他。
纪扬别看眼,转而道:“你看我……提这些作什么。对了,从前我就听你说你喜欢听箫声。我特地学了,却没机会吹给你听。你帮我把那杆玉箫拿回来好么?”
颜朗道:“我把它留在利州那座小院里了,你若想要,我去取回来。”
纪扬俯身轻吻他鬓角:“早去早回,我等着你。”
从霄云教到利州,一个来回少说也要赶上七八天。颜朗晌午下山,骑马一路飞驰,只希望能快些再快些,尽早返程。
连赶了四天路,终于到了利州。玉箫和那根没成形的紫竹箫并排着,静静躺在角落里蒙了尘。颜朗触摸到那根紫竹,却又缩回手,一把抓起玉箫,转身出了门。
颜朗停在街口买了些吃食,却听旁边经过的人窃窃私语——
峨嵋派这回怕是要被灭门了,霄云教那姓纪的终于还是找上门去了,当年的祸事因峨嵋掌门付月而起,他哪能忘了她欠下的这笔债。
他心里猛地一惊,一把抓过说话的那人急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那人吓了一跳,支支吾吾。旁边的人搡开他说,前日就听人说纪扬带人去找峨嵋麻烦,谁知道是真是假!
颜朗放开那人,翻身上马,调头急驰出城。
从利州赶往峨嵋,一天的路程他半天赶到。峨眉山下已是尸横遍地,颜朗心底一寒,只盼还赶得及。再往上走山路崎岖,他弃了马,疾掠上山。直赶到山顶,远远地听见有兵器击打之声,有身影腾跃而起。曹贤和纪扬正联手对付峨嵋掌门付月,燕楚钦已受了重伤,气力不济。
付月一柄拂尘横扫出去,直取纪扬咽喉,纪扬回招时已来不及,勉强拧过身子避开那一扫之势,向后跌去。颜朗纵身跃过去,一把扶住他急道:“伤着没有!”
纪扬脸色一变,微带了愠色:“你怎么来了!”
他话音未落,付月的拂尘当胸拂过来,两人各自向两边避了。
付月冷笑:“纪鸾倒是生了个好儿子!不但聚了群乌合之众祸害江湖,还豢养男嬖,真是淫靡不堪!”
颜朗不受她恶言相激,拔剑起手,面沉似水:“付掌门,赋雪城颜朗求教。”
付月冷声道:“你还有脸自称赋雪门徒,半年前你做下灭伦之事,辱同门,弑亲父,后来竟又去给这姓纪的魔教头子当男嬖!你这等寡廉鲜耻之辈,江湖上人人得而诛之,我今天就替你师父清理门户!”
她说着连续几招袭来,颜朗挡了几式,剑被她缠住,变招不及,生受了她一掌。
纪扬和曹贤一前一后取她要害。付月肩头中了一剑,步法乱了些,一掌击中纪扬胸口。纪扬身躯一震,连退了几步,几乎连剑都拿不住。
颜朗这回真被激怒了,接连几剑刺向付月。
曹贤道:“这就对了……对付她这种人还讲什么道义,直接动手就是!”
他说着又是几招逼去,三剑齐下,一时间剑光如织,耀着寒光压下。
付月眼下即便有三头六臂也再难应付。她拂尘一甩打开上方,飞身跃起,口里怒骂道:“无耻小辈!今日我便是死,也不受辱于尔等之手!”
她声音苍凉,沾了血的衣衫猎猎狂舞。
“峨嵋多年基业一朝毁于我手,我愧对列位宗师,只能以死谢罪!”
她一掌击在自己胸口,整个身子猛地一震,嘴角流出一丝鲜血。她踉跄了几步,直到了山崖前,断线风筝一般跌了下去。
纪扬看着山间的青峰薄雾,眼神有些空茫。
曹贤站在他身后:“都结束了,当年的仇已报完,终于可以告慰前教主和夫人在天之灵。”
纪扬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轻轻地笑。
颜朗过去扶起燕楚钦。
“走吧。”
苍空中有鹰飞翔,山风猎猎。
纪扬走在最后,突然停下,猛地一口血喷了出来,昏倒在地。
峨嵋派被灭门之事在江湖上掀起不小振荡,霄云教近来却再没什么动静。有人说纪扬当年的仇已报完了,武当少林虽然当年也曾参与,但毕竟不是罪魁祸首。这两大门派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他若是决意要动手,那便是存了鱼死网破的心。
纪扬是个聪明人,他不会赔上霄云教多年的基业争个你死我活。
这段仇,到此也该化尽了。
过了十五,年节就算到了头。再过几天出了正月,眼看着春风渐暖,树梢上有新叶冒出来,给看了一冬枯枝残叶的眼里也增了些新鲜颜色。
离了峨嵋,曹贤就近把纪扬送到自己的别庄里休养。这边环境宜人,曹贤和苏怡便是在这里过年。曹贤当初挑中这庄园,便是看重它依山傍水,还有个小湖心岛,雅致怡情。
纪扬在峨嵋一战中受了内伤,身子日渐差了。邵其风给他诊了脉,半晌没作声。纪扬看着他,片刻垂了眼说,自己这身子能拖到今天已算是好的,大仇得报,又有这些贴心的好兄弟,便是死也不枉。
邵其风仍是不说话,他抿紧嘴唇,手捂着眼,突然起身出了门。
窗子半掩着,早春盛放的花一枝独秀,在风中款摆。
不远处,颜朗的背影掩映在几条鸾枝后,衣袂翩然。
箫声幽咽,空谷回响。正是春和景明时节,云淡风轻。
再过些时日,曹贤撑着竹筏来岛上看他们。他带了些苏怡亲手做的点心过去,说媳妇挺着肚子还下厨不容易,难吃也给他咽下去。
纪扬笑道:“一片心意在里头,怎么会难吃。”说着拈起个酥皮点心咬了一口,弯了眼,“嗯,枣泥的。”
他递了一块给颜朗:“你尝尝,咱过年吃的那顿饺子跟这手艺真没法比。”
颜朗尝了一块:“你若是喜欢,我学来做给你吃。”他说着站起来,对曹贤说,“你坐着,我去劈些柴烧茶。”
曹贤拽不住他,只得由他去了。他跟纪扬聊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低声道:“前些日子赋雪城主的独生女嫁给凌轩了。请了不少人,我也过去了。”
颜朗在外面劈柴的动作停了片刻,继续。
曹贤看了窗外一眼,起身道:“你也累了,我改天再过来看你。”
曹贤撑筏回去时,远远地听见有箫声传来,悠远淡然,渐渐融进在水雾弥漫之中。
苏怡等曹贤直到傍晚,见他回来便迎上去问:“怎么样?”
曹贤笑道:“我瞧着他们在一起,突然觉得江湖恩怨瞬间远去了。觉得那些人打打杀杀实在浪费生命,不如和心爱的人一起看看日出日落,数数白发,一笑天开地阔,一生别无他求。”
他说着趴在苏怡肚子上,笑吟吟地说:“你说是不是,乖儿子。”
苏怡拧了他脸一把:“把孩子教坏了!”
曹贤搂过她肩,笑笑说:“哪是教坏,我这是教他分清什么是过眼云烟,什么才是该攥在手里不放的。”
那天下午纪扬强撑着身子起床,说是想看看日落。颜朗便抱着他坐在门槛前,看漫天云霞。纪扬倚在他怀里,嘴边一直带着一抹笑,说要是有下辈子你还想不想再遇上我。
颜朗理着他的发丝说,这辈子才刚刚起了个头,你就惦记着下辈子。要是想,也该等到鸡皮鹤发的时候,再像现在这样,咱们两个人靠在一块慢慢想。
天渐暗了,繁星满天,夜风里带着些暖意。
纪扬轻轻地说:“你亲亲我好么?”
颜朗低头吻他,嘴唇一疼,一片腥甜渗出来。
纪扬苍白的嘴唇上还沾着颜朗的血,他弯了眼:“疼么。这样你便记住我了。”
他眼里波光潋滟,仿佛三月里的桃花瓣。
“……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候就是和你在一起的这些日子。若是有下辈子,我等着你来找我,一直等到老。”
颜朗抱紧他,声音有些发颤:“咱们还有的是时间,总说这些做什么。”
纪扬轻轻地笑:“是我说胡话了……你帮我拿毯子过来好么,我想再坐一会儿。”
颜朗放开他转身进屋,刚拿起毯子便听身后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急忙赶出去,纪扬整个胸前已溅满了血。
颜朗把他搂在怀里,身上也沾满了血,喉咙哽的说不出一句话。
纪扬埋在他怀里,轻轻的声音就像梦呓:“春花秋月……夏荷冬雪……咱们一直……”
恍然间,仿佛又听见当日说过的话——
咱们还有大把时间,春花秋月,夏荷冬雪,今年看不够还有明年,我一直陪着你,到你看厌了还一直看下去。
说好了,我跟你记着呢,就咱们两个人,看繁华肆寂,一直到老。
……
那天夜里,纪扬阖上了眼,再没睁开。
曹贤几人把纪扬葬下了。颜朗站在坟前不说不动,一转身,已是泪流满面。
他记着纪扬曾说过,“哪天我若是不在了,你可别后脚就跟我殉情”。那时候他没把这话听进心里,只说便是一滴眼泪也不会为他而流。如今,却食言了。
从前的一幕幕飞逝过眼前,他想起他狡黠的笑,点漆般的眼眸通透灵动,目光流动间千回百转。
纪扬离开的那一刻还带着笑,颜朗不相信那双眼睛就这样闭上再不会睁开。他抱着他,一直等着他再醒过来。邵其风把他紧抱着他的手拉开的那一刻,他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这意味着什么。天地轰然崩塌了,耳边只剩淅淅雨声,哀伤绵长不到终结。
往事
他陪着他,一天天看朝阳薄暮,吟箫舞剑,不让他孤单。
转眼间整整一年又轮过来,江湖之事与颜朗已完全两不相干。
苏怡生了个男孩。曹贤有时带着孩子过来,陪着颜朗从早晨坐到日落。孩子咿咿呀呀地爬来爬去,累了就趴在大人怀里睡的香甜。这孩子似乎特别喜欢颜朗,第一次见他就伸着小手要他抱。后来会说话了,便流着口水叫他。
曹贤捏了他小脸一把,把他塞到颜朗怀里:“有了你颜叔叔,连爹都不要了?”
孩子小眼一弯,伸着手去抓颜朗的头发,咯咯笑了起来。
颜朗垂眼看着婴孩,竟也难得笑了一笑。
曹贤看着他,片刻道:“你今后怎么打算?”
颜朗不语。
曹贤叹息道:“教主临走前把霄云教托付给你。这一年来外头的事你不闻不问,你这样下去,让他怎么安心。”
颜朗把孩子交给曹贤,转身欲走。
曹贤在他身后道:“顾卓今天早晨过来了,赋雪城出了些事,他特地来找你回去一趟。”
颜朗的脚步停下,转身道:“赋雪出事了?”
曹贤道:“明天一早我叫人送他上岛,有什么话,你自己听他说罢。”
顾卓翌日一早被送了过来,见了颜朗,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颜朗道:“师父他老人家还好么?”
顾卓沉默了半天道:“……我这回就为这事来的。”他抬眼看着颜朗,“师父他身子日渐差了,他想最后再见见你。”
再回赋雪城时已是物是人非,一路上有弟子认得他的,颇为惊讶。多半是没想到他竟还敢再回赋雪。
顾卓带他到了袁旷门前,说师父在密室里调息,叫他自己进去。
颜朗打开袁旷卧室里的练功房,见袁旷躺在床上,一年不见,他头发竟白了大半,容色也极为憔悴。
他听见声音,抬眼见是颜朗,勉强撑着身子起来道:“你怎么……谁让你来的!”
颜朗忙过去扶起他道:“不是您让顾卓叫我回来的么?”
袁旷听了脸色顿时变了,狠狠推开他:“我不用你看,你给我滚出赋雪,这辈子再别回来!”
颜朗跪在地上垂首道:“之前的事是徒弟一时糊涂,我犯下大错也不指望您能原谅,我这次只想回来看看您就走。”
袁旷狠狠拍床板,扯开被子,勉强下床把他往外搡:“你给我滚,快点,听见没有!”
袁旷推搡他的手带着颤,竟十分虚弱无力。颜朗心底一惊,不安如阴影一般迅速扩大。他反手握住袁旷的手腕道:“恕弟子无礼了。”
他说着,将一股真气注进袁旷体内,回应却极其微弱,竟像是被散了功的征状。
颜朗大惊:“您的功力怎么……?”
袁旷还没说话,封密室的石壁轰然合上。颜朗急忙转身,却听外头一阵琐碎声响。他按机关时,却发现那机关已被人从外头破坏了,再打不开。
颜朗气急一掌劈在石壁上:“顾卓,你这是干什么——你给我开门!”
顾卓的声音隔着石板传来,极为微弱:“这石壁格外厚实,从外头连声音几乎都听不到。你省些力气罢。”
颜朗怒不可遏:“你恨我也就罢了,连师父一起关起来,想欺师灭祖么!你放师父出去,又什么怨气你冲我来,我决不还手!”
顾卓道:“……师父他命已不长了,你陪着他,也算替我尽份孝心……还有,我跟你没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形势所迫,对不住了。”
颜朗再去锤打那石门,外头已没了动静,他气急狠狠一掌劈了下去,手上淌了血。
袁旷按着胸口咳嗽,断续道:“朗儿……你且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颜朗忙过去扶起袁旷:“是徒弟不孝,连累师父了。”他说着凝一道真气,要给袁旷输进体内理气,袁旷推开他道:“不必浪费真气了……你且听我说。”
袁旷道:“我被软禁起来已有半年多了。下面的弟子不知情,真正知情的,走的走,藏的藏,眼下赋雪已被凌轩握在手里。”他说着又是一阵咳嗽,笑的苦涩,“我倒真是教出个好徒儿来呵。”
颜朗蓦地抬起头:“您说凌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