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旷道:“他为了这一天算得上处心积虑,你被他设计逼出赋雪之后他便娶了曦蕊……再往后过半年,他暗中给我下的化功散起了作用,对外说我练功受了内伤,需要修养。之后他便把我软禁起来。曦蕊那丫头,竟就真让他蒙在鼓里。”
颜朗起身,攥紧了拳头又渐渐松手,片刻却是一言不发。
袁旷惨然笑道:“这事其实是我连累了你……我已命不长久了,有些事也不用再瞒下去……你可知我当年建派时为何起名赋雪。”
颜朗垂首不语。
袁旷道:“赋雪原本是个女子的小字,她姓颜名莹字赋雪,是我一生当中,唯一爱过的女子。”
袁旷的声音和应涉当初的声音重合起来——
颜莹当年是江南第一美人,她容貌极美,却是个冷美人。不少江湖儿郎都曾对她大献殷勤,她却从未曾没把哪个男人放在眼里。她十八那年跟随父亲去武当参加试剑会,在那里遇上了个叫袁旷的武当弟子,两人一见钟情。袁旷当时妻子新丧,尚有个幼女。而颜莹这边却是自小便与世交穆家有了婚约,这两人注定了有缘无份。
人人都以为这两人没什么可能,却没想颜莹竟跟袁旷私奔了。那两人消声匿迹半年多后,被颜家人找到行踪,把颜莹强行带了回去。
颜家人觉得这件事败坏名声,匆匆忙忙地便把颜莹嫁给了穆家公子穆镛。而袁旷回武当之后,不等师父责罚,自请离开师门。颜莹本来嫁到穆家,还等着袁旷接她离开。却没想袁旷觉得自己不过是个普通弟子,配不上她。他离开武当后潜心自创武学,本想有所建树后堂堂正正地娶她回去,却没想颜莹在那之后没过几年便郁郁而终。
后来袁旷建立赋雪,也是为了颜莹。世人或有人还记得当年的佳人,却不知她闺中小字赋雪。穆镛虽是心知肚明,却是打下牙往肚里吞,无论如何不承认颜莹和袁旷这一段,而他们的儿子,也自小被穆镛送进了赋雪城,图个眼不见为净罢。
……
袁旷的声音格外苍老疲惫。
“……我曾想把赋雪留给你,如今也不可能了。凌轩娶了曦蕊揽下大权,顾卓、应涉他们已投了他那一边。越鸿瑾被软禁着,虞晓还被蒙在鼓里,即便是想做什么也是有心无力。今后赋雪的事,你也不要再管了。”袁旷把手伸出来道,“你把手给我。”
颜朗把手递给他,袁旷枯瘦的手如同铁钳一般,紧紧抓住他。颜朗一惊,顿时感到一股热流输进自己体内。
袁旷拼了命,把最后残存的一点真气过给他。
颜朗挣脱不开,袁旷这样做只会使得身体衰弱的更快,甚至丧命。
真气流遍他的身体,颜朗只觉得血液也被烧得沸腾。袁旷斑白的头发瞬间变得落雪一般,终于放开了他的手。
颜朗喉头哽噎,眼泪已淌了下来。
袁旷的手落在颜朗的头上,轻轻摩挲,压抑了十几年的慈父之情,终于流露出来。
颜朗泣不成声:“……师父,你这是何苦!”
袁旷轻轻地笑:“你还叫我师父么?”
颜朗跪在他面前,嘴唇颤着,终于喊出来。
“……爹。”
袁旷满脸欣慰之色,轻轻地笑出来,却又是一连串咳嗽。
颜朗忙搀他躺下,袁旷摇头,勉强抬手指着墙角道:“东墙靠着地量一指处有个机关,暗道通往后山……你按下去试试。”
颜朗找到地方按下去,靠近床边的地上,无声无息地露出个洞口,一股阴湿之气扑面而来。
颜朗大喜过望:“我背您出去。”
袁旷推开他:“……我不会离开赋雪,你走罢,不必管我。”
颜朗看他神色不容劝说,横下一条心,说声得罪,封了袁旷穴道,背起他沿着石阶下了密道。
洞里阴森潮湿,没有光亮。
颜朗摸黑走了许久,地道里只有他脚步的回声和滴水声。
袁旷身体极为虚弱,不久已昏了过去。颜朗背着他,背心贴着他的胸膛,感到他微弱的心跳,心里不知是酸是涩。
不知走了多久,前头终于看见有阳光洒下来。
颜朗顺着石阶上去,推开铁栅栏,一时间阳光刺得眼几乎睁不开。
不远处传来争吵声,虞晓气急败坏的声音传过来:“你让我去见师父!”
应涉冷笑:“都说了师父他老人家正在休养,你若真孝顺,就别去搅扰他。”
虞晓怒道:“放屁!师父他老人家自从半年前就不再见人,问起来就说休养,却死活不让人去探望!谁知道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把他老人家怎么样了!连越鸿瑾也被你们看着出不了门,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应涉慢慢拔出剑,垂眼看着剑锋:“……不明不白的活着最自在,你何苦都弄清楚。我最后给你个机会,走,或者死。”
虞晓火冒三丈,甩出一把铁蒺藜,拔剑吼道:“我让你个欺师灭祖的浑蛋去死!”
颜朗寒声道:“都住手——!”
虞晓一回头见是颜朗,脸色顿时变了,在看袁旷也在。他张口结舌,手里握着的剑都在发抖。他扔了剑,扑着跪倒在袁旷跟前,几乎哭出来。
“师父!师父您还好么,是徒弟不孝!”
应涉脸色大变,连退了几步,却又大声道:“虞晓,这回你可看见了!颜朗被逐出赋雪之后怀恨在心,伺机潜回来打伤师父,还想把他老人家劫持为人质!”他说着冷笑,“颜朗,这回你还有什么好说!”
应涉说着,不给颜朗机会辩白,已提剑刺了过来。
袁旷仍是昏昏沉沉,颜朗抱着袁旷,一时拔不出剑,应涉的剑已向他背后刺来。
已是千钧一发,颜朗再拔剑已经迟了。剑光交织,应涉手里的剑被打落在地。他捂着手腕怒视虞晓:“连你也要反了么!”
虞晓的剑上淌下血迹,拧紧眉头,一字一句道:“他是我师兄,我信他。”
应涉听见他那句师兄,身子竟是一震,默不作声。片刻他捡起剑:“今日你救了他,便是赋雪城的叛徒,从此在这儿便再没立足之地,你们两个好自为之!”他说着转身,走了几步却又转过脸怒道,“还矗着做什么,赶快滚下山去,别等我叫人来动手!”
虞晓看着他,竟有些嗫嚅:“二师兄……你……”
颜朗背起袁旷,拉了虞晓一把:“快走。”
虞晓被他拉着倒退着走了几步,直到离开,眼睛还是定定地看着应涉。
应涉看着他们走远了,不忍地叹息。他垂着头,转身离开,面前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人。
“……没想到你也有恻隐之心。”
应涉看着他,只觉得后脊梁发麻,却只是苦笑道:“我当年亏心事做多了,也不差这一桩。凌掌门你抬举在下了。”
梨花随风飘落,沾在凌轩淡淡青衫上。他轻掸衣袖,一笑清雅俊逸。
“师兄你何必自谦,当年我虽然还年少,对那件事却也是略有耳闻。二师兄……不对,这回应该叫你陆景陆阎君了。事到如今,你手里攒着的阎王贴也该让我看看了罢。”
袁旷的饮食里常年被人下了化功散,再加上强行将残余功力输给颜朗,已是命悬一线。越鸿瑾在山上被软禁着没法替他疗伤,邵其风又远在千里之外,而袁旷眼下已经不起路途颠簸。
颜朗无论如何也要一试,他让虞晓好生照看着袁旷,连夜赶去请邵其风。袁旷却在那天的凌晨就已去世了。
三天三夜马不停蹄,却来补给听他最后的嘱托。颜朗扑下马,眼泪混了尘沙凝成两道沟壑,痛哭失声。
颜朗遵照袁旷遗愿,把他火化了与颜莹葬在一起。那两人的墓并排着,风携着尘沙飞扬。
暖阳夕照里,恍然又是当年青春年少,娉婷少女转身望着那个沉默的男子,展颜一笑,从此种下一生劫缘。
决裂
颜朗和虞晓给袁旷守孝,几人留住在容馨曾住过的小院里。邵其风停留了几日,到傍晚坐在小院里,看着院里的藤花。
那株紫藤是容馨当年种下的,早春开遍藤架,淡紫色的花精致芬芳,风起轻轻摇曳。
颜朗站在藤花下出神,邵其风过去道:“以后有什么打算?报仇?”
“头七还没出……这最后一点孝心我要尽到。”
虞晓扫墓回来,早已听见了他的话,冷笑道:“是真想尽孝,还是不愿去跟那帮混蛋清账!”
他走过去:“我刚才在师父坟前发了誓,要把那帮狼心狗肺的东西挨个宰了。只有凌轩我留给你——我要看你亲手宰了那个混蛋给师父报仇!”
颜朗沉默,转身离开。虞晓在他身后大喊:“你倒现在还顾念着凌轩那个混蛋,好!我却不如你,便是被人唾骂同门相残我也不顾了!我明天一早就上路!”
颜朗停住脚步,冷声道:“你一个人去能做什么。”
虞晓冷笑:“即便什么都做不了,也比缩着瞻前顾后顾念余情强出千百倍!”
颜朗抿紧了嘴唇,突然狠狠一拳往他脸上砸去。虞晓被他一拳打倒在地,脸上立时肿了。他唾出一口血沫,嘶吼一声,反扑上去,两人厮打着滚成一团。
邵其风袖了手看着,那两人打得更狠,拳来脚往不带半点技巧,全然是往狠里泄愤的。只等两边都打够了,已是满身黄土,衣衫撕破,脸上也肿得没法见人。
邵其风叹了口气:“打够了就歇歇罢,进屋我给你俩涂点药。”
当晚虞晓一直怄气,上完了药便回房闭门不出。邵其风给颜朗上着药,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江湖上最近被赋雪城压制吞并的门派越来越多,新任掌门凌轩的功力更是一日千里,增长的惊人。颜朗想起当初纪扬就曾提起过赋雪城的动向,又联系到了那几本密笈,知道纪扬当初便是怀疑那几本密笈辗转落到了赋雪城,如今看来,多半是凌轩已修炼了那本心法。
邵其风见他不语,片刻道:“……你还想着教主?”
颜朗神色黯然,却勉强一笑道:“等外面的事情办完后,我会回去陪着他。”
邵其风给他擦拭伤口的手指一滞,微压下声音道:“若是凌轩真的练成那本心法,你和虞晓连手也不足以对付他……我有个朋友,虽然性情古怪了些,功夫却是极好的,为人侠义。你若不嫌弃,我请他来助你一臂之力。”
颜朗道:“若真得这般人物相助,自然是求之不得。”
虞晓想了一整晚,终于冷静了些,只是一大早起来就去了山头上,守着师父的墓碑,一坐一天。
邵其风别了颜朗,替他去请他提过的那人。几天之后邵其风带了那位朋友回来。颜朗原本以为那人是个高大壮实的汉子,见了真人却不禁有些意外。
那人相貌清秀文雅,见了颜朗,却不说话,一双点漆般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的脸。
邵其风道:“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过的程似锦。”
颜朗一笑:“程公子,久仰。”
程似锦略一点头,露出清俊淡雅的笑容。
又把请程似锦来的目的说了一遍,他只是听着,从头到尾一语未发。全听完后,他一笑,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字。
“何时动手。”
颜朗一怔,邵其风道:“似锦他自幼失语,无法出声。”
颜朗歉然道:“程兄弟见谅……赋雪之事多有蹊跷,我想还是先查清楚再作打算。”
虞晓狠狠砸了桌子一拳,咬着牙,强忍着把话咽了下去。
程似锦看了虞晓一眼,微微摇头,转而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夜探。”
虞晓站起来:“这主意好,今晚我去。”
邵其风道:“你耐心些,这不是正商量着么。”
颜朗道:“你性子太急,还是我去罢。”
程似锦微微一笑,也站起身来。
邵其风道:“似锦的轻功不错,人也警惕,你和他一道罢。”
虞晓狠狠地盯了邵其风一眼,转身出去了。
邵其风瞧着他出去,淡淡道:“……不让你去,还不就是因为你这一点就着的炮仗脾气。”
虞晓出门坐在藤花架子下面,他仰着头,一双眼眯起来看天。
颜朗过去坐在他身边,虞晓依旧仰着头,声音有些发飘。
“六哥,你知道我这辈子无法无天,只有两个人是我打心眼儿里敬重的。当年你救下我,带我上山,我那时候就想着如果我这辈子只要活着,就要好好报答你。师父虽然严厉,却是把我跟其他人一视同仁的,我从小就是个混子,没人教养,只有他老人家传授我功夫还把我养成人。没有你们两个,我也活不到今天。我当你是亲哥,心里也把师父当成亲爹的……”
他说着,声音竟有些哽。他停了片刻,勉强咧嘴一笑,仿佛还是当初遇见时,黝黑瘦小的模样。
颜朗的手放在他肩膀上:“别说了,我都知道。”
虞晓看着他道:“好,那就不说了……你和程似锦这次去多加小心。我等你消息。”
他的手指不觉间落在腰侧坠着的玉璧上,轻轻摩挲,那块玉璧透了光,几乎透明的莹白中带着一团红影,仿佛火焰,又似相思血泪。
那天下午颜朗和程似锦出发,到傍晚时刚好赶到利州。刚到利州城下,就见有一队人马出城,车队正中被护着的车上,放着的赫然是口棺材。那队人当中有几个人看着面熟,颜朗记起曾与那几人在武林盟会上打过照面,都是福威镖局的镖师。
颜朗翻身下马,拦住其中一人问是怎么回事。
那人还不待说,前头有人叫他:“老四,押镖你跟人唠什么,老实看着镖货别出岔子!”
车声辘辘,黄尘微起,那队人押着棺材渐走远了。
颜朗微皱起眉,却听旁边有人说,嵛山派掌门也是,这么大年纪了偏要上门来找赋雪新掌门叫嚣。这回败了,竟真的自个儿动手抹了脖子,让赋雪掌门找了镖师给他把尸身送回去……唉,都是何苦。
颜朗眉头拧起来,肩头却被人轻拍了一下。程似锦看着他轻轻摇头。
颜朗明白他的意思,切勿轻举妄动。
到夜深还有段时间,他们先找了家客栈落脚。程似锦用手指着菜单点了几道菜。颜朗满怀心事,只在想着赋雪着一回跟嵛山派结下的梁子不共戴天。凌轩既然让他死在自己地界上,便是意指下一个目标,便是嵛山派。
菜上了满满一桌,程似锦敲敲桌子叫颜朗回神。
颜朗看那一桌菜,却是一怔。满桌的菜竟似是投他所好一般,样样都是他喜欢的。
程似锦看着他的眼神含笑,带了些探询。
颜朗垂眼一笑,巧合罢了,自己只怕是想他想疯了,随便一件小事都能联系到他身上去。
等到夜色深沉,两人换了夜行衣,趁夜潜入赋雪城。
颜朗想起上次见应涉时的情景,便先往他房里去了。两人轻功俱是极佳,落在屋顶毫无声息。
程似锦揭开瓦片,拨出块空隙来往下看。却见应涉正对着镜子,把脸上的人皮面具揭下来。他擅长易容人所共知,却没人见过他的真实相貌。颜朗看他要露出本来面目,不由得也凑近了些。
应涉揭下那张面具,露出张相貌平平的脸,他鼻子有些塌,眼窝深陷,完全是陌生的容貌。颜朗抬起头,却见程似锦的脸色变得极为古怪,像是受到了冲击,极少流露表情的脸竟有些扭曲了。
一个细微的声音针扎般地钻进颜朗的耳中,竟是内音传密的功夫。
“对不住了颜大哥,这人我非杀不可——!”
程似锦起身,拔剑飞跃而下。剑光一闪,泛着寒光的利刃已到了应涉眼前。应涉被破空之声一惊,勉强躲过那一剑。他坐着的凳子翻倒了,镜台被程似锦一剑劈裂了,断痕极深。
应涉只觉得背后冷汗涔涔,抓过墙上挂着的长剑,连挡了数招,且挡且退。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对我动手!”
程似锦不说话,脸上明显带了恨意,一招招逼的更狠,竟欲将他置之死地。
应涉的功夫远不程似锦,眼看着被逼入死角,竟无还手之力。剑锋横到眼前,金属相交之声响起,他再睁眼时,那把逼来的剑身被另一把剑架住了。
那两人都蒙着脸,却僵持着,先前那人将剑一分分压下。应涉不遑多想,指尖一划,几根银针直击那两人面门,趁那两人闪避之际,飞扑出门去。
程似锦紧随着追了上去,颜朗随后跟了上去。
应涉一直逃到试剑堂,门虚掩着,他知道凌轩定然还在这里。
他一脚踹开门扑进去,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地上有人倒在血泊里,殷红的血还汩汩往外渗着,那人黝黑的脸上都染了刺眼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