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杨警官的弟弟,对吧?」
一瞬间,狐狸脸瞪大了眼,随即露出了一个「真拿你没办法」的无奈的笑。
自杀宣告-29-
「我还在想你什麽时候才会发现呢……不错不错,你反应满快的。」狐狸脸……不,阿标拍了拍手,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这麽机车,不枉我叫他狐狸脸叫这麽久了。「我哥是什麽时候跟你说我的事的?我猜猜……在床上的时候?只有那种时候我实在不好意思跟进房间啊。」
干,我好不容易反击成功,结果马上又兵败如山倒了。我恨恨地瞪著阿标,决定还是叫他狐狸脸,以资泄恨。
「你刚刚干嘛跑走?你不想见你哥吗?」我也懒得跟他迂回,直接挑明了问。狐狸脸跟我打迷糊仗打太久,我不想陪他玩了。「既然如此,你干嘛跟踪他?你该不会从死掉以後就一直跟著他了吧?」
狐狸脸耸耸肩,不置可否,但我想答案是肯定的。想想还真恐怖,杨警官身边一直跟著一个背後灵长达十几年,杨警官都不会觉得背後凉凉的吗?
「你是不是还在记恨他?气他害你被车撞?」我就好人做到底,帮杨警官问这个他最想问的问题吧。
「喔,是啊。」狐狸脸乾脆地承认了。「我气死了,气得要命,就是太生气了,才会到现在都还在世间徘徊啊。」
「真的假的?」我挑眉。一来是因为我已经习惯去质疑这家伙说的话的可信度,二来则是狐狸脸不像是这麽死心眼的人,总之,我不认为他真的在生杨警官的气,而且还气了十几年之久。
「没错,我不是个死心眼的人,但我哥和我们的爸妈都是。」狐狸脸笑了笑,说话的口吻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从小,我爸妈就认为我长大後一定会很有出息,所以他们有什麽好的都先给我,积蓄也统统留给我出国念书用。而我哥呢,他不仅从来没有抱怨过,还到处跟人炫耀,说他有个很会念书的弟弟。」
呃,以一个外人的角度来看,这样子是有点不太健康没错,但既得利益者有什麽好抱怨的?
「能抱怨的可多了。」狐狸脸说,「你能想像我什麽都有,我哥却和我爸妈一起省吃俭用,就为了让我考大学、出国念书吗?我又不是什麽天才,只是比一般人会念书、比较会考试而已。说实话,我压力很大,尤其我爸妈和我哥又常常用那种『我们家就靠你了』的态度对待我,害我有时候想偷个懒都不行。」
这也是啦……我想起高中时常和死党偷溜去校园死角抽菸,或是下课後跑去其中一人的家里打电动看A片,如果狐狸脸连这点娱乐都没有,硬逼自己当个品行兼优的模范生,那还真是挺累的。
「对吧?」狐狸脸摊手,「所以,当我知道我哥躲我,竟然是因为他不知道该怎麽面对自己的性取向时,我气炸了。如果他是因为父母的不公平对待而疏远我,那倒还情有可原,但竟然是因为这样的理由,我实在不能接受。」
「所以你气的是你哥没找你商量?」
狐狸脸别开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闹别扭的样子,「对,我气他竟然不跟我商量,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他把我当什麽了?我是他弟,不是供在神桌上的神主牌!我死掉之後,他甚至选择跟女人结婚,打算一辈子压抑自己的本性活下去!你叫我怎麽能不生气?」
「那你去跟他说清楚嘛!」我指著火化炉的方向,「他现在看得到你了不是吗?走走走,我带你去找他,大家把话说开就没事了!」
「我不去。」
「为什麽?」喂喂喂,不要在这种时候闹脾气好不好?
「我不是在闹脾气。」狐狸脸摇了摇头,「你和我哥本来就不应该看得到我,活人本来就应该跟死人分道扬镳。死人有死人的课题,活人也有活人的,我凭什麽要帮我哥解决他自己的课题?我们两个,都要各自的路要走。」
话是这麽说没错,但又何必……
「好啦,我的事就聊到这里为止吧。」狐狸脸转身,作势就要离开。「你还是先烦恼那位丁小姐的事好了,她的情况可比我危急多啦。」
对喔,还有丁爱梅的事!所以说,所谓的往生到底该怎麽做才好啊?
「我不是说了吗?答案她自己最清楚,她也已经告诉你了啊。」狐狸脸笑了笑,眼看著就要消失不见,我赶紧追问:
「你真的不去见你哥?」这样叫我怎麽跟杨警官交代啊!
狐狸脸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後悔和烦恼都是活人才有的特权,就让他好好地後悔、好好地烦恼,直到找到答案为止吧。」然後就消失无踪了。
啧,这家伙,话说得那麽潇洒,就别摆出一副落寞的样子嘛,笨蛋!
自杀宣告-30-
几天後,我收拾好简单的行李,拨了通电话给杨警官。
「你有没有假?」我劈头就问。
「有是有……」杨警官摸不著头绪,「你怎麽忽然问这个?」
「那好,下午开车来接我,我要回老家。」
「老家?怎麽忽然……」
「你到底要不要来?」
「要要要!」隔著电话,我都能想像杨警官点头如捣蒜的样子。我知道他八成误会了,但我不想解释。可恶,要不是我的爱车已经进回收厂压成一团废铁了,谁想拜托他啊!
「你要带杨警官回老家?」某位都快自顾不暇了,还有閒情逸致八卦的女鬼捧著脸颊,满脸暧昧的笑。「这麽快就要带回家见父母了吗?恭喜恭喜——」
我没好气地将我的随身物品扔进包包里,「我是要去渡假啦、渡假!」
「渡假?」丁爱梅歪著头,「你怎麽会忽然想要回老家渡假?」
死马当活马医啊——我很想这样回答。根据狐狸脸阿标留下的少得可怜的线索,我反覆推敲思考之後,得到了一个结论:丁爱梅无意中透露出的讯息,可能就是让她往生的关键——用狐狸脸的说法,就是「让丁爱梅得到真正的平静」。
我前思後想,翻来覆去地想,绞尽脑汁没日没夜地想,怎麽想都只想到丁爱梅半开玩笑的一句「我也去渡个假好啦」。
会是这样吗?答案就这麽简单吗?只要带丁爱梅出去玩就好了吗?要是事情这麽好办,世界上就不会有这麽多游魂到处趴趴走了啦!
糟糕的是,自从上次在宾仪馆跟狐狸脸谈过之後,後来不管我怎麽喊,狐狸脸都不肯现身了。在没办法可想又没有顾问可以谘询的情况下,我也只能病急乱投医了。
「所以,你要带我去渡假?」丁爱梅得知我的计画之後,先是瞪大眼,满脸不可思议,随即高兴得飞起来,在空中转了个圈。「好棒!你老家在哪里?我们要去哪里玩?告诉我告诉我!」
其实我的计画也没什麽特别的,就是先叫杨警官开车载我们回老家过夜,隔天一早再去附近的山里赏赏花看看风景什麽的……我对想出这种寒酸计画的自己感到可耻,但任谁都不能对一个刚失业、下一个工作又还没有著落的人要求太多。
幸好,丁爱梅似乎满心期待。
「赏花?赏什麽花?」
「呃,我想那个应该是山樱花吧……」我对花的品种没什麽研究,只知道是樱花而已。
「山樱花啊……」丁爱梅祈祷似地合掌,满脸憧憬。「好棒喔,我还没去山里赏过花呢。」
连去赏个花都这麽高兴啊……看样子,丁爱梅以前似乎过著跟玩乐绝缘的日子,每天都努力工作,希望能够减轻家里的负担吧。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好难过,但看到丁爱梅的笑脸,又觉得自己肩上扛的责任更加重大。
不论结果如何,都希望丁爱梅能高高兴兴地走。她已经经历过一次痛苦的死亡,这次,我一定要让她笑著离开。
下午,杨警官果然开车来接人了。我装作没看见他脸上傻兮兮的笑容,把行李扔进後车厢。杨警官特地下车,打开後座的车门,让丁爱梅上车。要我说的话,这根本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但丁爱梅显然受用得很。
「杨警官好绅士,齐仲民你好幸福喔!」丁爱梅很三八地捧著脸颊发花痴。我翻了个白眼,不想理她。杨警官大概是听见了,因为他重新回到驾驶座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更加腼腆了。
「仲民,那个……你家地址……」
可恶,要问我家地址就直接问,不要这麽扭捏好不好!
「你们两个气氛好好喔,呵呵。」後座还有个女鬼不断在发散粉红色的爱心和小花,一点悲伤的气氛也没有。所以说,我到底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啊……
幸好,回老家的车程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在丁爱梅多嘴地打探我和杨警官的交往过程(没有这种东西)的聒噪声中,我们终於顺利抵达了我位於中坜的老家。
「哎哟,小民啊,你要回来怎麽不先说一声?」我妈才刚下班回来没多久,正在准备晚餐。她从厨房探出头来,边用围裙擦了擦手,「还带朋友来啊?你好你好,我们家小民受你照顾了。」
老人家就是这样,客气过头。杨警官也不遑多让,鞠躬哈腰的程度前所未见。
「齐妈妈好,我姓杨,跟小民是工作上的朋友啦。齐妈妈你在煮什麽?味道好香!」
干,狗腿!而且我什麽时候恩准你叫我「小民」了?恶心!
「妈你不用理他,他只是司机而已啦!」我一屁股坐下,结果被我妈赏了一记爆栗。
「人家好心开车载你回家,你怎麽可以这麽没礼貌!」我妈骂完,转向杨警官的瞬间,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笑脸,比之四川的绝技变脸更加神速,「不好意思啦,我们家小孩没家教,给你见笑了。来来来,这边坐,我煮东西给你们吃喔。」
「齐妈妈,要不要帮忙?」
「免免免,你那边坐就好。」
杨警官狗腿够了,这才亲亲热热地挨著我坐下。我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低声骂道:
「马屁精!我先警告你,你灌我妈迷汤也没用,你要是敢跟我妈乱讲话,你就死定了!」
杨警官只是嘿嘿傻笑,害我超想往他脸上揍过去。丁爱梅还在旁边掩嘴窃笑,说风凉话:
「擒贼先擒王,杨警官好聪明喔!」
干,最好是!
我家饭前的习惯是,要去神坛前面上香。我带著杨警官和丁爱梅,以我为代表,向观音菩萨上了三柱清香。
「有没有看见那道光?」拜完後,我悄声问丁爱梅,丁爱梅只是莫名其妙地瞪著我:
「哪道光?」
只是问问看而已嘛。我摸摸鼻子。看样子往生这件事还真的不能指望仙佛,必须靠自己才可以。
「那是你爸的牌位?」杨警官指著供奉在神坛上的祖先牌位,问。我也没特别在意,随口回答:
「喔,对啊,他死很久了。」
杨警官闻言,随即往四周望了望。
「你干嘛?」这下换我莫名其妙了。
杨警官支支吾吾,「没什麽啦,我只是想……」
「想看我爸在不在?」怎麽可能嘛,人都死这麽久了,连我都不指望能看见他老人家了,而且说真的,见到了也不知道要干嘛……想到这里,我忽然明白过来了。杨警官还是想见他弟弟吧?所以才会对这件事一直念念不忘……
怎麽办?要说吗?还是要替狐狸脸保守秘密?他本人都说不要讲了……
我著实挣扎了很久。之前也考虑过透露给杨警官知道,可又觉得这是他两兄弟的事情,我还是不要随便介入比较好。更何况,告诉杨警官又能怎样?他弟不露面也没用啊!而且人都已经死了,阴阳两隔,狐狸脸的顾虑也是有他的道理的。
那天晚上,在帮杨警官铺床的时候,我试著打探了一下:
「你如果见到你弟,你会跟他说什麽?」
「这个嘛……」杨警官皱起眉头,想了一下,「我是很希望能让他揍上几拳啦,不过我想大概没办法……道歉吧,我想,我也只能道歉啦。」
「是喔……」不晓得狐狸脸在不在附近,有没有听到他哥说的话?
「不过我想,见不到也好啦。」杨警官叹了口气,「我倒宁可他已经去投胎,或是已经升天了之类的,如果到现在还一直在这个世界上游荡,那也未免太辛苦了点……」
杨警官的视线飘到在阳台看星星的丁爱梅身上。那家伙,说什麽要让我和杨警官独处,自己一个人跑去阳台发呆,其实这些天以来,她愈来愈常一个人对著天空发呆了。丁爱梅那落寞的背影,让我想起了狐狸脸那天的表情。杨警官说得没错,这样在世界上游荡,真的很辛苦。
「所以见不到也没关系罗?」
「也不能说没关系啦,只是有点遗憾,不能亲口跟阿标说对不起。」杨警官不知想到什麽,自顾自地笑出来,「可是啊,以我们阿标的个性,一定会罗哩罗唆一堆大道理,拐弯抹角了半天,就是叫我不要放在心上吧。」
嗯,听起来很像是狐狸脸的作风。杨警官真不愧是狐狸脸的哥哥,相当了解他的为人。
这麽一来,狐狸脸也能安心了吧?他哥不仅好好地後悔、烦恼过了,而且现在也渐渐释怀了。活人如果能放下心中的大石,死人也就可以安心离开了吧?
「而且,」杨警官忽然笑得很害羞,「我现在还有你嘛。」
「……」我不知道该说什麽才好了。
自杀宣告-31-
隔天早上,我们出发去赏花。出发前,我坐在副驾驶座上,丁爱梅趁杨警官还在跟我娘客套来客套去的时候,偷偷凑到我耳边跟我说:
「我昨天晚上偷看到了喔。」
我疑惑,「偷看到什麽?」在我的严正警告下,杨警官昨晚乖得很,一根手指头都没敢乱动一下,丁爱梅能看到什麽?
丁爱梅抿著嘴窃笑,「杨警官趁你睡著,偷亲了你一下。」
干!我气得差点跳起来。我就知道不该让那只大野狼在我房间打地铺!禽兽就该有禽兽的样子,乖乖绑著项圈去睡门口才对!
「怎麽啦?」杨警官坐上车,傻呼呼的还不知道事迹已经败露了。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开扁再说!
「哎哟,你干嘛呀?」我妈在车外敲车窗制止,「好端端的,干嘛打人啊你?真是的!杨警官对不起啊,我们家小孩没家教……」
杨警官赶紧陪笑,「没事、没事,我们平常都这样打著玩啦。」
谁跟你打著玩啊!可杨警官一身铜皮铁骨还真不是盖的,我打得手都痛了,也没看他眉头皱一下。我只好恶狠狠地瞪著他,希望用目光就可以把他那张厚脸皮烧穿两个洞。
「小民,路怎麽走?」
「你还有脸叫我小民!叫我齐先生!」
「好好好,齐先生,请问我们现在要怎麽走?」
我明明是很生气的,但在听见丁爱梅小声嘀咕「讨厌啦当众打情骂俏好闪喔」之後,整个人除了无力之外,还是只能无力。
在我的指引下,车子开到了大溪,宽广的道路旁,还在休耕的田地里开满了黄澄澄的油菜花。冷气团走了之後,天气异常的好,蔚蓝的天空之下,油菜花迎风摇曳,成片朝气蓬勃的黄色花朵,光看就令人心旷神怡。我打开车窗,扑面而来的风带点寒意,但当中也有阳光温暖的气味。
「你们看,那是什麽?」丁爱梅指著前方一栋建筑物,「那是房子吗?长得好奇怪喔!」
十字路口附近的店家之间,矗立著一幢长得歪七扭八的建筑物。说它歪七扭八还算恭维它了,事实上,那是一幢主人对建筑情有独锺、花了数十年时间一点一滴盖起来的怪屋。不晓得是不是因为主人想要把各种建筑风格集大成於这一栋房子的关系,这房子有些地方看起来像西方的古堡,有些地方又像是中国的寺庙,前面明明是普通住家的阳台,旁边却接了两根巴洛克风格的柱子,窗户则是赛璐珞风格的彩色玻璃,後头的楼梯扶手上雕了条中国传统的龙,旁边还有金炉造型的装饰……一大堆不同的建筑风格东拼西凑在一块儿,只有诡异二字可以形容。
「喔,那很有名啊,」杨警官边开车边打量那栋怪屋,「我记得电视新闻好像有报导过。」
「附近的人都叫它怪屋。听说主人只要一有钱,就把钱砸在怪屋上,高兴怎麽盖就怎麽盖,结果盖到现在都还没完工。」我补充说明。
「好奇怪喔!天底下怎麽会有这麽奇怪的人,盖这麽奇怪的房子啊?」丁爱梅兴冲冲地盯著怪屋猛瞧,车子都开离怪屋很远了,还不肯把视线收回来。看她兴奋成那样,我这个导游兼地陪格外有成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