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爱梅笑了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倒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你知道我这两天都去了哪里吗?」
我摇摇头。我光处理我和杨警官之间的问题都来不及了,根本没时间去过问丁爱梅的行踪。
「我去了那家饭店。」丁爱梅说。「去看那个跟我一样跳楼自杀的人……现在是鬼了。」
我皱起眉,「他还在那里?」没有像丁爱梅一样到处趴趴走?
「嗯,他还在那里喔。」丁爱梅仰望天空,「就和很多鬼故事里说的一样,他一直在那里重复跳楼自杀。摔烂了,再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上顶楼,再跳下来……不管我跟他说什麽,他都听不进去,他唯一会做的事,就是跳楼……」
那就是土地公说过的,陷在自己的情绪里了吧……我又想起狐狸脸所说的,那是自杀的人自己的选择……那真的是他自己的选择吗?一个有本事下定决心自杀的人,为什麽还会陷在自己的情绪里,无法自拔?
为什麽死了之後,依旧无法获得解脱?
「我啊,我觉得自己很幸运,不仅没有变成那个样子,还能像这样跟你聊天,听你讲你跟杨警官的事。你知道吗?虽然很对不起我妈他们,但我真的觉得,我是一直到死了之後,才真正嚐到自由的快乐。」丁爱梅回过头,微笑中带著泪光,「可是这样的自由,其实是很寂寞、很寂寞的……」
我胸口一热,站了起来。我很想告诉丁爱梅,她不一定是自己决定跳下去的。她本来可以不用死的。如果不是那个该死的魔——对,就是魔的缘故!
「你等我一下!」我指著她喝令,「我出去一下,你待在这里,不要走开,知道吗?」
我丢下丁爱梅,用最快的速度跑到顶楼阳台,顶著冬天凛冽的寒风,对著天空大喊:
「狐——狸!臭——狐——狸!你在哪里,给我出来!」
狐狸脸那家伙果然有偷窥癖。最好的证据就是,他不到十秒钟就出现了。
「什麽臭狐狸,你也未免太没礼貌了吧!」狐狸脸在空中现身,脸上还是笑眯眯的,双手背在身後,居高临下地看著我。
自杀宣告-26-
「你说的那个什麽魔的,就是那东西害死了丁爱梅对不对?是不是只要杀了那个魔,丁爱梅就可以超生了?你告诉我要上哪里找那玩意儿,我要跟它单挑!」我气炸了,口不择言,但我心里想的大抵上就是这麽回事。既然丁爱梅是被魔害死的,那只要干掉那个叫魔的家伙,丁爱梅就可以超生,就不会消失了吧?
「你以为这跟打电动游戏一样,只要打倒魔王就天下太平了?」狐狸脸还在那边说风凉话,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如果你冷静下来,就会发现,我从头到尾都没说那位小姐是被魔害死的,就算魔的确迷惑了她,决定跳下去的依旧是她自己。」
「你说够了没有!」我咆哮著,「我受够了你的长篇大论,你只要告诉我上哪里找那个魔就可以了!」
「找到了又怎样?」狐狸脸微笑著,眼里却尽是轻蔑的嘲讽,「魔跟我们一样,是因应大道而生,魔存在就跟你我存在一样,都依循著这世界的法则,没有谁有资格消灭谁。这个世界是均衡的,而且很公平,有生就有死,有光就有影,你只不过是其中渺小的一份子,别说大话笑死人了。」
「那又怎样?」我嗤之以鼻,「像你一样说些了不起的大道理很容易,但还是帮不了丁爱梅啊!」
狐狸脸摇摇头,一脸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拜托你,用用你的脑袋吧。既然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所谓的天堂和地狱,又哪来的超生之说?你要那位小姐往生到哪里去?西方极乐世界?」
我说不出话来了。被狐狸脸这麽一讲,我才发现自己一直犯了逻辑上的谬误。对啊,一般人说的超生,不都是往生到西方极乐世界去吗?对西方人来说,就是去天堂见上帝……问题是,哪来的上帝?这些日子以来,除了鬼之外,我看到的还是鬼,神啊佛的一个也没见过!
「很高兴你总算还有点理智。」狐狸脸欣慰地点点头。妈的,这招是我以前耍机车用的,没想到现在被反过来嘲弄了。
「不然哩?」我恼羞成怒,「那你告诉我啊!到底要怎麽做,丁爱梅才不会消失?」
「你应该问我,丁爱梅该如何超生了死,获得真正的平静。」
这段话听起来好像什麽心灵丛书里固定会出现的大哉问……我姑且一问:
「好吧,请问该如何超生了死,获得真正的平静?」
「问得好,」狐狸脸心有戚戚焉地点点头,「这个答案,我也很想知道。」
干,耍我啊!
「你以为这种事只要嘴巴上讲讲就可以了吗?」狐狸脸摊开双手,「真那麽简单的话,为什麽那个跳楼自杀的人,到现在还在饭店那边不断地跳楼?为什麽丁爱梅到现在还想不开?为什麽还有那麽多人前仆後继地想方设法要自杀?就连我们这些已经死了的人,都还没办法超脱生死,继续在世间游荡。」
我瞪大眼,「你也是?」我还以为狐狸脸跟土地公一样,已经是什麽得道的仙啊神的,搞了半天,他也和丁爱梅一样是孤魂野鬼?
「我应该说过了吧?灵格是不一样的。因为我已经死了很久,见识和修行都不能拿来和丁爱梅相提并论。像土地公公,他生前也是个普通人啊,是累积了很多修为之後才成为土地公的。」狐狸脸立刻感应到我的想法,装模作样地吹嘘了一番。好吧,他的确是比丁爱梅高明了一点,懂得也多,但依旧没办法帮我解决丁爱梅的问题啊!
「你何不去问问丁爱梅呢?」狐狸脸耸肩。「很多事情,其实当事人自己最明白,只是跨不出那一步而已。」
真的假的?我狐疑地瞪著狐狸脸。但那家伙这回倒是很乾脆,话讲完了就消失不见,任凭我怎麽叫都不再现身。
□□□自□□由□□自□□在□□□
我回到家里,丁爱梅果然乖乖在家等我。她坐在阳台的扶手上,背对著落地窗,翘首望向西方已经开始浮现彩霞的天空。
一直躺在我长裤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我把手机拿出来,发现是杨警官传来的简讯。
忘了跟你说,明天是丁小姐的告别式,你要去吗?
简讯里还附上详细的时间和地址。杨警官这家伙,外表看起来粗犷,其实心思还挺细腻的嘛。我暂且把早上我们两个在旅馆床上针对爱情观——不对,还没到可以称之为爱情的地步——价值观好了,总之就是我们两个这样到底算不算交往、要不要在一起之类的争论搁在一边,回了简讯给他。
我会去。
至於杨警官会不会一起来,就随他的便了。
「明天天气好像会很好。」还不知道这件事的丁爱梅微微侧过头,对我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尽管如此,她的背影看起来如此寂寥,在天边彩霞的映衬下,深深撼动了我的心。
自杀宣告-27-
隔天,正如丁爱梅所言,是个不可思议的大晴天。连日来又湿又冷的天气好像做梦一般,一觉醒来,天空已经变成好久不见的蔚蓝色。风还是很冷,阳光却很暖,我拉开窗帘,明亮的室内已经不见丁爱梅的身影。
我搭计程车抵达宾仪馆门口的时候,杨警官已经等在那里了。远远的,我还不敢肯定那就是杨警官,直到距离够近、我想不相信我的眼睛也不行的时候,我把头伸出车窗大喊:
「杨警官?你真的是杨警官吗?」
杨警官悻悻然瞪了我一眼,似乎浑身都很不自在。那也难怪,因为他今天特地穿了全套西装,打上领带,还剃了胡子,比起他平常又俗又土又邋遢的模样不知道帅了几百倍,想当然尔,一定也比平常拘谨了几百倍。
我下了计程车,装模作样地绕著杨警官打转。
「你干嘛?」杨警官紧张地瞪著我。
「嗯,肩线不合,裤管也太宽,还有那个领带啊,啧啧啧,花色太老气了吧?」被我这样一讲,杨警官整个人明显困窘了起来,不过我又接著说了一句:「可是,果然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啊,这样穿比你平常好看太多啦。」
杨警官一听,黝黑的脸明显泛起血色。见他这麽容易害羞,我忍不住在内心偷笑起来。
「那个,丁小姐哩?」杨警官明显想要转移话题。
我摊手,「一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其实我心里明白,丁爱梅不会错过自己的告别式,只是不晓得她会用什麽方式参加。如果有一天我必须面对自己的告别式,心情一定也会很复杂吧。
我和杨警官在接待处签了名,奉上白包,进入会场。会场布置得很简单,灵堂中央挂著丁爱梅的学士照,表情是一般人面对镜头时惯有的僵硬微笑。没有更好的照片了吗?我嘀咕著,随即想起丁爱梅的家境,以及她一路走来的努力和孤单。我也只能叹气了。
「仲民,那边……」杨警官碰了碰我的肩膀。顺著杨警官的视线望过去,我一眼就看到坐在来宾席角落的丁爱梅。她果然来了。
我走过去,若无其事地坐在她身边。她看到我和杨警官,一点都不意外,就像我知道她一定会来一样。
「好奇怪喔。」她说。「像这样坐在这里,感觉好像是在参加别人的告别式。」
「……我弟过世的时候,我也这样觉得。」杨警官低声说。「这种事怎麽可能发生在我身上……有这样的感觉。每天不停地想,想到脑袋都快错乱了。」
大概就是那种「发生了这种事,地球怎麽还在转动」的感觉吧?我爸死的时候,我还太小,就算有什麽感触也早就忘光了,只能凭想像去揣想丁爱梅和杨警官的感受。
「刚死掉的时候,我常想,这会不会只是一场梦?说不定等我醒来,会发现我又睡过头了,可能连化妆的时间也没有,就要赶快冲出门赶公车,到了公司,又要被经理骂……」丁爱梅垂下头,她没有哭,反而露出怀念的微笑。「以前明明讨厌那样的生活讨厌得不得了,现在却好想回去、好想回去喔……」
我发现,丁爱梅的颜色又变淡了一点。是不是等到颜色完全消褪了,丁爱梅就会消失?我不像一开始发现这件事时那麽惊恐,或愤怒,只觉得很无奈,心脏的位置隐隐发疼。
「你会恨你的家人吗?」杨警官忽然这麽问。「我是说,他们没有注意到你的痛苦,没来得及及时拉你一把,还给你造成那麽大的压力……」
丁爱梅侧著头想了一下,苦笑,「要说我没恨过我父母,那我一定是在说谎。如果我有钱可以出国念书,如果我不必辛苦打工帮忙家计,如果我跟其他人一样可以恣意挥洒青春……这种事我不知道想过多少次,每想一次就更加讨厌自己的人生。可是,你知道吗,杨警官?」丁爱梅抬起头,直视著杨警官的双眼,「这都是藉口。只是我发现得太晚了。」
杨警官动了动嘴唇,终究没再开口。我知道他想问什麽,他真正想问的是,阿标恨不恨他。而这个问题,丁爱梅无法代替阿标回答。
告别式开始了。先是家祭,法师诵经,然後是公祭。丁爱梅亲戚不多,同事和朋友也只来了几个,但我注意到,有两三个看起来像是丁爱梅朋友的女性,拿著手帕哭红了双眼。
你也是有关心你的朋友的,不是吗?我瞄了丁爱梅一眼,她则回我一个既像是害羞又像是无奈的微笑。
公祭结束後,按照程序,接下来就是瞻仰遗容了。当我和杨警官以及一票丁爱梅的亲友鱼贯走入灵堂後方时,心里不禁疑惑:丁爱梅的遗体不是已经摔得稀巴烂了吗?就算科技再怎麽进步,应该也无法把尸体修整回可以见人的状态吧……
答案揭晓。黄色布幕後方,丁爱梅的遗体静静躺在棺木里。尸体穿著整齐,头部则罩著素色纱巾,将可能的惨状完全遮掩起来。一旁的布幕上,贴著许多相片,一张张泛黄的老相片,从小婴儿开始,记录了丁爱梅的成长。於是,丁爱梅的亲朋好友们,可以只记得丁爱梅小时候是个又白又胖的女婴,读幼稚园时很顽皮,会在照相时偷捂哥哥的眼睛,还有她国中毕业旅行时,和一票同学在溪头笑得多开心,高中时,去草岭攀爬当时还没走山的好汉坡,累得气喘吁吁……所有美好的记忆都凝聚在相片里,试图抵抗残酷的现实。
我知道丁爱梅哭了,杨警官也知道,就连丁爱梅疲惫不堪的家人,也不知第几度湿了眼眶。
自杀宣告-28-
瞻仰结束,家属答礼後,棺木被推去宾仪馆附设的火葬场火化。我、杨警官和丁爱梅站在稍远处,看著丁爱梅的母亲几次抚摸棺木,最後由宾仪馆的工作人员将棺木推进火化炉里。
哭过之後,丁爱梅平静多了。她遥望著火化炉门上小小的观看口里冒出炙烈的火光,深深地吁了口气。
「轻松多了。」她说。「现在我才真的感觉到,我已经死了。」
丁爱梅口中的死,和她之前说过的死,似乎具有不同的意义。过去每一次我们讨论到这个话题,就算再怎麽故作轻松,都还是可以感觉到有种沉甸甸的压力压在胸口,就像一片挥之不去的阴霾。
但现在,丁爱梅把死亡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她只是挥挥手,坐上车,启程前往下一个目的地,如此而已。
「你有什麽话想跟你家人说吗?」我想,这也许是最後的机会了。丁爱梅似乎也有相同的感受,她偏著头想了一下,视线落在她家人身上。
「可以的话,麻烦你帮我跟我妈说,放轻松点吧,我死掉不是她的错,没有给小孩良好的成长环境,也不是她愿意的,所以请她不要再战战兢兢地过日子了。还有我哥……我想他大概很内疚,请你告诉他,不要光想著责任之类的东西,带我大嫂去补度蜜月,放松一下吧。」
「喂喂喂,这种事情我一个外人是要怎麽开口啊?」我苦笑。难道要我跟丁爱梅的家人说,这些事情都是丁爱梅托梦告诉我,或是我掷筊问来的吗?
「我来吧。」杨警官说完,迳自跑去丁爱梅的家人那里。
也许以警察的身分开口,会比我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记者好(而且我现在已经不是记者了)。过去我跑社会线,见多了身心俱疲的死者家属,丁爱梅的家人也不例外。适才在告别式中,我在他们脸上看见了浓浓的疲惫,他们可能已经厌倦了哭泣,却不知道除了哭之外还能干嘛,杨警官和他们简短谈过一番後,只见丁爱梅的母亲频频拭泪,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丁爱梅的哥哥不知跟杨警官说了些什麽,他的妻子站在他身旁,轻轻握住他的手。
「看起来好像谈得满顺利的。」
丁爱梅点点头,「是啊。」
「那你呢?」我侧过头问丁爱梅。
「我啊……」丁爱梅想了想,露出一个俏皮的微笑。「我也去度个假好啦。」
「对啦对啦,最好你是可以上飞机去夏威夷啦。」
「你以为不行吗?」丁爱梅朝我眨了眨眼。不会吧,真的可以吗?那搭飞机不就不用钱了?这麽说起来,我们之前也一起搭过车嘛!
就在我认真思考是不是可以带丁爱梅去哪里度个假的时候,一个眼熟的身影飘过宾仪馆一角。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丢下丁爱梅,追了上去。拐了个弯,进入宾仪馆前的花园,对方似乎没有等我的意思,我只好趁著四下无人大喊:
「臭狐狸,你给我站住!」
我原本并不期望狐狸脸会因此就停下来。毕竟他是鬼,只要他高兴,随时可以咻一下跑得不见鬼影。但他还是停了下来,一脸无奈地回过头看著我。
「你眼睛还真尖。」
「过奖,我好歹也当过记者。」而且我这个记者只要逮到机会就不会放过。「你来干嘛?我是不是可以合理地怀疑你跟踪我?」
狐狸脸笑了笑,不置可否。但这只是我的开场白而已(同时也是记者的拿手好戏)。
我故意装出一副无辜的表情,「还是说,你跟踪的是杨警官呢?」
狐狸脸脸色一变。亲眼见识到这个瞬间令我龙心大悦。
「果然,我没说错吧?」我得意洋洋,「你跟的是杨警官,你关心的也是杨警官,帮我只是顺便而已。」
只要是有点推理能力的人,都能像我一样推理出狐狸脸真正的目标。狐狸脸都出现在杨警官出现的地方。狐狸脸对我和杨警官的事情了若指掌。狐狸脸曾经说过,他有不得不帮助我的理由。更重要的是,他曾经说过,他姓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