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作好晚饭了,看你还睡着,没忍心叫醒你。饭在厨房里,你自己热热吃吧。按时吃药,早日振作起来。不要让你妈在天堂还担心你。
康森
X年X月X日
“唉,上学时就不好好念书,现在好了吧,快三十的人了还写这么多错别字,居然还注拼音哩。”何祈笑着说。随后撕掉了这张纸。
平地起波澜
歇了一个星期,何祈的身体和心情基本都恢复得差不多了。在家呆着也没事干,何祈就提早复工了。生活又恢复了从前,只是家里没了母亲的唠叨,不时会觉得有些寂寞。去单位时依然会和那个保安打招呼,但是保安好像被康森训过,没有再向自己提起康森的事情。工作仍然很忙,偶尔和同事出去喝一杯。邻居一家人搬走了,好像是在城西买了更好的房子。空房子租了出去,房客好像是一对年轻的夫妻。小宇不时会发邮件来,那孩子的生活看起来已经完全上了轨道,毋须何祈再为他担心。小宇很高兴地说舅舅给他回信了,虽然不是经常回他,但是至少会跟他说些亲热的话。长期对着电脑果然不行,视力降了许多,不得已配了眼镜,被部门里新进的大学生说“很有知性美”,哭笑不得。以前急着找对象结婚,现在却懒得想这些事了。还是经常会想起那个人,不过自己已经可以泰然处之,就当他是个已经离开的故人吧。
四月份,楼前的桃树上打满了花骨朵。寒冷的冬季过去,又是一年春来到。本以为不会再和自己有任何交集的那个人,却在一个还带着点寒意的夜晚,再一次闯进了自己平静的生活。
这天晚上,何祈虽然可以按时下班回家,但是手头还是有个设计的案子没弄完,他只好把工作带回家继续做。正当他在电脑前聚精会神地写代码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谁啊,这么晚了……”
“是我,康森。”门外传来低沉却熟悉的声音,冷不防让何祈打了个激灵。他连忙把门打开,却看到康森浑身是伤,还扶着一个情况比他好不到哪去的中年男人。
何祈被眼前的两人吓得不清,急忙把他们俩让进屋里,关好门,又手忙脚乱地找出了家里剩着的纱布和消毒药水。
“你——你们怎么会伤成这样?而且受了伤咋不去医院呢!”何祈边给康森清洗伤口边问。
“我没事,你先帮他包扎吧……”康森指指身边的中年人,“我们是被人寻仇啦,才搞成这个样子。我家和萧哥家那边估计也有人在埋伏着,迫不得已才要找上你这儿来,对不起。”
何祈也没多说什么,专心为被称作萧哥的人处理身上的伤。等两个人都弄好后,何祈才直起身子,坐到康森旁边,无言地望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二人。
“你这朋友可靠么?”萧哥也不在乎何祈会听到,直接问康森。
“哥你放心,他是个好人。今天是实在没办法才带您到这儿来的,以后您别找他麻烦……”康森急忙为何祈说话。
找我麻烦的人是你吧……何祈心理嘀咕了一句。眼前这个萧哥中等身材,却面露凶相,一看就不是好惹的。虽然平时看康森也是一脸痞样,但是跟这人比起来还差了一截。
“康森啊,你也几天没合过眼了,扛不住了就进屋躺会儿去吧,我有话和这位小兄弟说。”萧哥说。
“哥,你想对他怎么样!”康森一听这话如临大敌,顾不得浑身的伤痛,起身挡住何祈。
“哟,你这么紧张干啥嘛——我不会对他怎样,只是他突然看到咱俩这个德行,心里肯定犯嘀咕呢,都这时候了,也不怕实话跟他说了……”萧哥看到康森那紧张的样子,好笑地说。
康森还是不放心,护着何祈。何祈听出萧哥的意思,便对康森说:“你去我屋里睡会儿吧。我跟萧哥唠会儿。”
康森听到何祈这样说,只好起身,走几步还不忘回头叮嘱何祈:“有啥事儿就叫我啊!”
何祈冲他笑笑,没回话。
“这位小兄弟,请问怎么称呼?”萧哥对何祈说。
“啊,我姓何,您叫我小何就好了。”何祈礼貌地回话。他觉得眼前之人好歹也算是客人,就起身给萧哥倒了杯水,自己在离他不远处坐下。
“小何啊,一看你就是个正经人,不像是出来混的……你咋会认识康森这号人哩?”萧哥见何祈言行举止都很得体,不由心生好奇。
“啊,这……我跟他是职校同学。”何祈老实回答。
“小何啊,你别怪我说话太直——你和康森是那种关系吧?”
“哎??!!”何祈十分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好半天才挤出反驳的话:“不不不您误会了!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而且最近也没什么来往了……”
“是么……唉,我在这社会上滚打摸爬了好几十年了,啥样人都见过,我一看康森瞅你那眼神儿就知道,你们俩关系绝对不简单。他看你那神情,是男人看女人的神情。”萧哥微微一笑。
何祈脸一下子红了。“他……确实说过喜欢我之类的话。不过这几个月是他主动跟我断绝来往的,没想到今天晚上又找上门来……”
“哟,原来是这样啊……不用说了,我全明白了。你心里应该怪他为啥突然要跟你绝交吧?”萧哥沉吟道。
何祈只好点头。
“你也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吧。像我们这样的人,平时找些女人玩玩是没什么关系,但是真正重要的人,是不能让外人知道的。如果被人知道,一旦出事儿,对方拿你老婆孩子要挟你,你就得完全听人家摆布了。”萧哥叹口气。
何祈点头表示理解。这么说,康森把自己当作最重要的人?想到这里,他心里涌起一丝苦涩又甜蜜的滋味。
“有烟没有?”萧哥又问。
“啊,有的。”何祈起身拿出一包烟拆开,递给萧哥一根,并主动给他点了火。
“你一定好奇我是什么人吧?”萧哥吐出烟圈,缓缓道。
何祈只好再度点头。
“你知道康森家里的事儿吧?”
“嗯。”
“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他爸死之后他是咋过的?”
“没,他只说过他父亲刚死那时候他在他爷爷奶奶那儿住过一段日子,后来怎么样就没说。”
“唔。后来他就跟我混饭吃了。”
何祈一愣,抬头看萧哥。萧哥还是不慌不忙地说:“你想啊,那时候,他一个破职校刚毕业的愣头小子,爹妈都没了,家里又没后台,哪家公司肯要他啊……说来也巧,那时候我还开着家五金店,有天晚上被一帮喝多了的小流氓上门捣乱,当时我的伙计们刚好都没在跟前,结果那帮人就仗着人多,闹上来了。康森那小子当时正好经过门前,可能他那天也正好心情不好吧,看不过眼,就帮我把那些小流氓都解决了。”
这也算是见义勇为么……何祈心里哭笑不得。
“哎呀那时候我就觉得这小子够义气,也挺猛的,就留他在我手下做事了。后来呢,我们干的都是你们这帮好市民看不上的事儿……”萧哥自嘲地笑了。
“不过这些年来一直都是您照顾着康森吧,从这点来说您还是心肠很好的人啊……”何祈认真地说。
“嘿嘿,你小子真会说话。我不是什么好人,我照顾他不也是希望我为我做事么。这十年来,那小子一直跟着我,忠心得很。这俗话说,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我这些年大风大浪也没少碰上,有几次真是众叛亲离啊,只有那小子一直跟着我,替我挡剑挨刀的……唉,这年头,大家出来混,都为一个‘利’字,谁还顾得上什么江湖道义……你们都以为□就像电影演的那样,拜了把子就永远是兄弟呐……电影都是骗人的,你真正出事儿的时候,哎呀平时跟你好的那些就都躲得远远儿的,人人都只顾自己好了,谁还管你的死活啊。这么多年下来我也看开了,没指望有谁能跟我一辈子,但是康森就做到了。现在我手下那么些人里边,只有他一个人是真的肯为我卖命的……”萧哥喟然长叹,“你说像我们这样的人,铤而走险是为了啥?就是图个财——但是康森不是。他和我们不一样,他没有那些欲望。唉,这小子是生错了年代……要是在古代,他保不准就是个大侠,但是在现代,他只能是个混混……”
何祈听到这里算清楚了,眼前这人就是康森的顶头大哥。他突然想到一件事,张口就问:“那么您去年年初是不是指使康森去干涉宁化集团的投标了?”
这回轮到萧哥愣了:“你咋知道的?康森连这事都跟你说了?”
何祈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唰地站起来,冲萧哥怒道:“因为当时宁化集团负责投标的人就是我!!”
这下萧哥也无言以对了,二人僵持着,气氛骤然冷了下来。
半晌,萧哥才一脸尴尬地向何祈赔笑说:“啊,这个,你看我们也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嘛,没想到是伤到你了……实在对不起哈……”
虽然很想打他一顿出气,但是这人好歹是对康森有恩的大哥,自己也不好追究下去。何祈只好坐回沙发上,一时无言。
“哎呀话扯远了。康森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们俩之间也算是无话不说,基本上他是没有什么秘密瞒着我的。但是今晚见到你之前,我还真就不知道,他心里有你这么个人。平时看他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没想到他已经有爱的人啦。不怕跟你说,我老婆当初就是因为嫌我混□,才跟我离了的。我最清楚,走上这条路,就没有资格对人说爱了。所以,你也别怨康森狠心,他是怕连累你。其实他心里也不好受。这阵子天天看他泡夜店里喝闷酒,我就猜他是有什么心事……”萧哥继续说,“不过今天既然见到你了,我就有事儿拜托你——”
“我?我能干什么……”何祈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
“你放心,我知道你是普通老百姓,不会让你去干那些杀人越货的事儿。”萧哥爽朗地笑笑,“你知不知道我究竟是干什么的?”
何祈摇摇头。
“用专业一点儿的话来说,我的罪名就是参与暴力垄断地方货运,外加涉嫌走私买卖武器弹药。”萧哥坦然地说。
何祈大惊失色。他之前过着两点一线的平凡日子,从没想过有一天一个现行犯会出现在他面前,并对自己坦白交代罪行。
“你别害怕,你是康森最看重的人,我不会害你的。只是想告诉你,今晚我公司那边已经出事了,明天我们的人就要跟对方算总帐,到时候肯定会拼个你死我活的。我刚才不是说过,康森是这么多年来唯一对我忠心耿耿的人,我不忍心让他跟我一起倒霉……”萧哥严肃道,“我干过那些事儿,如果被抓到,至少要判个十年八年的,我已经是半拉老头儿了,不在乎,但是康森还年轻,最重要的人他心里还有个你要念想。我萧某人自认还是很重情义的,对我好的人,我不会拉他一起死。”说到这儿,萧哥压低了声音:
“我的上头在公安部有熟人,据说公安那帮人已经盯上‘小南方’了,我估计他肯定已经收到风声,明天是不会现身的;所以我们要抓住这个机会,趁他不在,把他的人都解决掉……唉呀你不是道上的人,跟你说这些没有用。我只求你一件事——帮我看住康森,不要让他去。”
何祈愣愣地看着萧哥,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良久,他才开口:“这事我做不到。”
“为啥?!你咋会做不到嘛,他除了我之外估计最听你的话了,你求他别去,难道他还忍心抛下你去了?”萧哥一拍大腿。
“他喜欢我也不过是半年前才开始的事,可是他跟了你已经有十年了。我想,在他心里,你就是他第二个父亲,你有事,他是断然不会坐视不理的。而且,就我个人而言,我也没有阻止他的理由。虽然我也很不想让他去,不想看他受伤,不想他坐牢,但是,法律是法律,人情是人情,换作我是他,我也一定会去帮你的。”何祈黯然道,“我现在也希望你们俩都不要去,但是我知道跟你们说法律啊什么的也是没用。康森他跟我说过一句话,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们选择的活法,不是我能理解或认同的,但是,我也没那个能力去干涉你们的选择。而且,如果我不让康森跟你去,他就算这次听了我的话,万一你真出了事,他心里也会恨我一辈子的。我……也爱他,私心来说,我当然不希望他去犯法,但是我也不希望他恨我。如果不是出于他本人的意愿,就算我劝他,也没有用。”
这是何祈第一次说出他对康森的心意,不过却是在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面前。他自己都觉得这实在不可思议。不过心里却轻松了很多。
萧哥听后也无话可说。“孩子啊,你真是个好人。我都觉得吧,你跟了康森真是可惜了……我们这样的人,没法给爱人真正的幸福的,唉……”
“萧哥,谢谢您对康森的照顾和关心,他要是知道你今天说的这些话,也会很感动的……我也没什么能为他做的,只是希望,你们都能完完整整地回来……”何祈说到最后,竟有些哽咽。
“你把心放宽些,我算着吧,就算他真被抓进去了,也不会关太久——你别看他跟了我这么多年,真正生意上的事,我没让他接触过。”萧哥见何祈的样子,心有不忍。
“咦?”
“他那性格你也清楚的,太冲动了,心里想什么都会表露在脸上,那种性格干不了大事。现在的□也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都是干些拦路抢劫的营生,现在咱们也会办公司、做生意,毕竟最大目的是求财,不是伤人嘛。康森没学过经济或管理那一套,脾气又太冲,生意上的事儿我是断不会交给他做的。所以我们背地里干那些勾当他没份参与,这点你尽管放心。”萧哥补充道,说完忽然又想到什么,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名片夹,翻出其中两张名片,递给何祈:“喏,这两张名片你收好了,一张是杨律师的——这个律师可是名嘴啊,死的都能被他说活喽;还有一张是咱们城监狱的狱长,这人跟我有交情,当初我曾经被关过几年,那时候他是看我那房的狱警,现在也升官啦。万一康森有什么事,你就去找这俩人帮忙,报上我的名字他们就一定会帮你的。”
何祈用颤抖的手接过名片,又问:“那萧哥,您……您怎么办?您就不担心自己么?”
“嘿嘿,我当初走上这条道的时候,就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啦。你不用管我。有道是,自作孽,不可活啊……”萧哥感慨道。
已是后半夜。何祈留萧哥在沙发上睡了,自己不放心康森,便推门进屋,看看康森睡着了没。
屋里一片黑暗,康森背对着门,好像已经睡熟。何祈轻手轻脚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叹了口气。殊不知康森已听到了方才自己和萧哥的全部对话,此刻正躲在被子里,涕泪横流。
康森在听到何祈说“我也爱他”四个字时,心先是激动,随后马上落入绝望之中。两颗心已相互确认,可是却无法近一步靠近。这时康森觉得好恨,恨自己为什么是个混混。如果他也是一介普通小老百姓,至少还可以让何祈安心……
一边是心爱的人,一边是待自己如生父的大哥。康森的心作着剧烈的挣扎。感觉到何祈进了房间,听到他在床边的叹气后,康森做出了最后的决定。不能让他再为自己的事而困扰了。让他担心难过,这是最后一次……
第二天一早,萧哥和康森告别何祈。三人各怀心事,谁都没说什么,萧哥叹着气拍了拍何祈的肩。
何祈从来都是遵纪守法的好市民,他以前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站在法与情的分界线上,不知该选择哪一边。如果有一条锁链,可以把康森永远锁在自己身边,远离那些纷争该多好。可是没有。自己只能放他走,即使前方在等待着他的是一条无法回头的绝路。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头骄傲的野兽被别的兽类攻击、撕咬,最后被关进无法挣脱的铁笼。即使心痛至极,却也只能让那个人做出自己的选择。何祈深深地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他想起康森曾对自己说过的话:“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不是你按规矩就能办到的……”
康森入狱
萧哥他们果然出事了。当天参与斗殴的人全被警方一网打尽。
这件事在社会上造成了很大的不良影响,警方开始全力出击。次月,“小南方”在沿海城市被当地警方抓获,押回小城参加审判。“小南方”的落网又牵扯出吴氏家族的罪行。由于这件案子涉及的人很多,审判了很长时间才给各嫌犯定罪。一些公安内部人士也纷纷落马。至于那位杨律师,原来也并非善类,他两头兼吃,后来也被公安部起诉。何祈在网上看到新闻时,已经是三个月之后的事了。萧哥走私贩卖枪支弹药罪证确凿,被判了二十年。康森虽然不是主犯,但是参与持械聚众闹事是不争的事实,也被判了四年。何祈在新闻中看到他的名字时,心里竟是意外地平静,没有过多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