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何祈没开灯，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漠然走到大门前，扭开了门——这一开，着实把他吓得完全清醒了——门口蹲着一个人，他可能是原本倚在门上，现在因门突然向内开而随着倒了进来！
何祈慌忙开了灯，仔细一看，发现那人竟是康森。康森很吃力地直起身，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的眉毛上结了一层细细的霜。何祈赶紧把他拉进屋里，并扶他到沙发上坐下，自己又去关好了门。
“你——你一直没走？”何祈不知所措地问他。
“啊……嗯。”康森连讲话都有些费力，看来他一定是在门外蹲得太久，被冻得够呛。
何祈急忙跑到暖水瓶处倒了杯热水，塞进康森手里，并去自己房间里把被子抱出来，围在康森身上。“你……你傻了啊，这大冬天的，你在外面呆那么长时间不怕被冻死！”
康森稍微缓和了过来。“我怕你……想不开，所以、不敢走。”
何祈仔细端详起男人。他的嘴唇已冻得发紫，双手也已通红。尽管握着热水杯，手还是微微打颤。何祈感到一股疼痛从心脏底部蔓延开来，直至整个胸腔。脑子里“啪”地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断裂了。
“你、你还来找我干什么！不用你假好心！你明明就那么讨厌我了、还叫我不要再跟你联络，这会儿你还来我家干什么！！”何祈突然疯了一样地对康森大叫起来，“现在我唯一的亲人也死了，我、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你是来看我的笑话的吧，是这样没错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了，你走、你走啊！！！”
何祈歇斯底里地吼着，把眼前能够到的全部东西都往康森身上砸去。康森见状急忙放下水杯，想抓住何祈，让他冷静下来，但是精神状况很不稳定的何祈力气也变得特别大，拼命挣扎，两人在沙发上扭成一团。
正在二人僵持不下时，窗外突然传来一声怒骂：“操，大半夜的鬼吼鬼叫个什么劲儿！还让不让人睡觉啦？都几点了，明天一早孩子还要上学、大人要上班！妈的神经病……”然后只听“梆”的一声，好像是那人狠狠地关上了窗户。
这通骂让何祈停止了挣扎。他整个人安静下来，任康森把他抱在怀里。
何祈茫然地四处张望，两眼无神，最后总算把焦距对准了康森。看到康森的脸，何祈的眼角突然流下两行泪水。他开始小声地抽噎起来，没过多久，压抑的抽噎转为孩子般的痛哭。
“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啊啊……”何祈清秀的脸已哭得扭曲，脸上全是泪水。他不停地捶打着面前的康森，重复着这句话。
康森没有还手也没有说话，只是把他抱得更紧。过了一会儿，何祈整个人颓软下来，任康森抱着，嘴里喃喃地说：“不要走……不要走……”
康森很想跟他说，我永远都不会走的，可是他不能。
何祈哭累了，倒在康森怀里就睡。康森想起身把他抱回房间里的床上去，可是刚一动，何祈就紧紧地抓住他不放手。康森想起来，这种举动和小宇临走之前对他做的一模一样。经过刚才的折腾，何祈已经意识模糊，他只是死死地抓着康森，无法对焦的眼里露出惊惧的神色。康森只好坐会沙发里，把身上的被子拉过去，盖住何祈。何祈自动钻进康森的怀里，没过几秒就沉睡过去。康森觉得何祈的行为就像幼小的孩子受到惊吓后，要在父母的怀抱里寻求安慰。何祈平日里一向冷静而坚强，只有在这时候，他才露出脆弱的一面。
灯还开着，康森也没法去关，一动又怕何祈受惊。他腾出一只手，温柔地抹去何祈脸上残留的泪水，接着抚摸起何祈的头。上次陪小宇那一晚，二人也是一起睡的，但是还没像现在这样挨得这么近，一点距离都没有。何祈的头发很柔软，康森情不自禁地把脸靠了上去。二人身体的温度温暖了对方。即使外面寒风呼啸，此时这沙发上，还是感到无比温热。
自己这段时间一直避着他，他跑去酒吧找自己，还被醉汉上下其手，自己却对他冷言冷语；在派出所他花了那么多钱保自己出来，自己也没给他一点好脸色……这男人，他一定被我狠狠地伤害了……可是不这样的话，又怎能让他跟自己断绝关系。黑帮之间的斗争还没有结果，又被警察盯上了，自己这条命，说不定哪天就没有了。这样的自己，没法为他带来一丝幸福。他是那么的善良，自己死了，他一定会伤心难过的。实在是不忍心看到他为自己悲伤的样子啊……爱他，就要放开他，自己现在才真正体会到这种说法的道理了。
自己是个败类。是被大众厌恶的社会渣滓。自从去儿童公园回来后，康森就又恢复了从前的生活。夜夜笙歌，晚上睡在不同的女人身边。可是在抱女人的时候，眼前出现的总是何祈的脸。这样的自己，是没资格去乞求他的爱的。可是现在他就在眼前。就在自己怀里。完完全全地依赖着自己。这身体，一但抱住了，怎么舍得放开……啊啊，好不甘心。却无能为力。康森长着么大，还是第一次如此厌恶自己。
何大妈生前对康森很好，简直把他当自己的儿子一样对待。现在她老人家突然去世，康森心里也是很难过的。好像又一个母亲离他而去的感觉。他知道，何祈最大的心愿就是让母亲可以享清福，可是在一切都没做到之前，母亲就去了。何祈是何等的悲伤，康森是深切地知道的。
何祈好像做着噩梦。眉头轻皱着，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康森甚至想进入他的梦中，替他打散一切悲伤与恐惧。他一直希望何祈是属于自己的。在看到小倩与何祈谈笑风生的时候，他就发现了心里那阴暗的独占欲。那夜在酒吧里看到何祈被醉酒的男人抱住的时候，自己脑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杀了他！”明明想念何祈想念得要死掉了，好想跟他呆在一起，听他对自己碎碎念，可是他不能；在酒吧那次，他是多么想把何祈抱进自己怀里，对他说“没事了，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可是嘴里却要吐出伤人的话语，把他从自己身边赶走。康森一向是不会藏心事的人，这次却要长时间地在心爱的人面前表现出冷酷无情的决心，让他几欲发疯。
能像这样毫无顾忌地抱着他，这是最后一次了吧……自己还是得从他身边消失。算了，烦人的事暂且不去想。过了这一夜再说吧。
康森用手抚平何祈在睡梦中皱起的眉。又吻上了何祈的唇。怕惊醒何祈，他不敢深入地吻，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轻轻啄着他的唇，既而吻遍了何祈脸上的每一处。无尽的甘美和无尽的伤感同时注入康森心中，混合成一种复杂而黯淡的感情。就如黑色和白色，一旦混合，就变成了阴郁的灰色。在这两种截然不同情感的激烈碰撞与融合中，康森也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在外面冻了大半个晚上的康森啥事没有，反而是何祈病倒了。康森本打算趁何祈还在睡时悄悄离去的，但是何祈病恹恹的样子实在让他放心不下，只好又留下来照顾他。
何祈发着低烧，头昏昏沉沉的。他躺在床上，半睡半醒间，看见康森一脸着急地问他要不要去医院。何祈不想再去那个充斥着无情的消毒水味道的地方，不想再见到那些雪白的大褂和雪白的床单。不管康森怎么劝说，他都固执地摇头拒绝，结果头更昏了。
康森只好作罢，问他还有没有感冒药。翻箱倒柜找到药后，又倒了水，扶何祈坐起来吃了药。
何祈虽然迷迷糊糊的，但他还记得今天不是双休日，便强打精神对康森说：“你不是还要上班么，快去吧，不用管我……”
“你这样子叫我怎么扔下你去上班！”康森叹了一声。
“我没事！我又不是小孩子，自己会照顾自己的，反正你也不愿意看到我，你就走吧……”何祈别过脸去。
康森被何祈得话弄得又内疚又好笑，觉得眼前的何祈就像小孩子闹脾气一样可爱。
“之前那样对你，是我不对，你要打要骂都随便，只是等你病好了再说。”康森扶何祈躺下。
“你这人……简直就是……神经病……之前明明还说过……喜欢我之类的话……结果突然又不理、不理我了……现在又跑来假好心……”何祈背对着康森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骂道。
听何祈说到自己说喜欢他的时候，康森感到心脏猛地一缩——原来他那天真的听到了！看到眼前之人苍白的脸色，康森真想什么都不顾地抱住他，再对他说一次“我爱你”，可是这样做，只会让他日后遭更大的罪。内心激烈地挣扎着，康森能做的只是帮何祈盖好被子，静静地待在他的身边。
感冒药的副作用很快就显现了。何祈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朦胧中，好像看到康森还在他身边。但是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好累，好想睡。好几天没能好好睡过了。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想，就这样睡去，永远都不要醒来就好了……
等到何祈睁开眼睛，已是中午了。
“我做了粥，你就算没食欲也得吃点东西。起得来吗？”康森出现在房门口。
何祈坐起身，感觉烧退了一点，可是还是浑身无力。康森见状便上前要搀扶他，何祈却挥开了他的手，自己挣扎着走去卫生间洗脸刷牙。
之前在小宇家的时候，何祈就知道康森的饭做得还不赖，不过现在他生着病，嘴里吃什么都没有味道。勉强吃了几口后，他就放下筷子，走到沙发前坐了下去。
康森急忙把被子拿来，给何祈盖上，自己又去收拾桌子洗碗。何祈双眼无神地盯着对面的墙，没说话。
忙完家事后，康森走到何祈旁，径自坐了下来。何祈一点反应都没有。
康森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开了口：“你知道吗，我爸死了的当天晚上，我好像在派出所里被关到很晚才放出来。我还在所里的时候就有警察来告诉我，我爸病死了。那天晚上我自己回到家里，打开门，屋里一片黢黑，而且特安静。我打开灯，还是一个人都没有。往常那个时间我爸早就在家里等着我回来了。但是那天他就不在了。我随后就想到，我爸以后都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了。想到这里我突然就觉得很害怕，怕得不敢再在家里呆下去。”
听到这里，何祈有了反应。他转过头去，静静地望着康森。
康森说起这些话时，语气却特别平淡，好像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那年正好是读高三吧。我爸刚死那阵儿，我爷爷奶奶还挺可怜我的，要我住到他们家去。当时他们是跟我爸的弟弟一家一起住。我爸那弟弟本来就不怎么喜欢我爸，再加上他自己有老婆孩子，现在突然多出来一个我要让他养着，他自然不高兴，没少给我脸色看。我也不想赖在他们那里吃闲饭，就经常整宿整宿不回去。那时候自然是跟哥们儿一起去夜总会喝酒啊跳舞啊什么的，但是没人愿意整晚都在那耗着，最后还是要各回各家的。我没地方可去，只能再回我原本的那个家。开门进去，还是乌漆抹黑的，没人出来怪我咋这么晚才回家。我躺床上也睡不着。很想哭，可是哭也没人理我。就只能那么干躺着，到第二天早上出门上学。”
康森说完后喝了口水。他发现何祈流泪了。
“嘿，你哭啥嘛，心疼我了？”康森打趣道。何祈还是没说话，眼泪却流得更凶。
“哎呀我又惹着你了……好了好了，是我的错，我不该跟你讲这些的，别哭了——”康森抓起茶几上的面巾纸盒，抽了几张纸巾塞进何祈手里。何祈顺从地擦了擦脸。
“呐，那些也就一阵子的事儿，时间一长就习惯了。不过年初小宇刚走那会儿，那种感觉又出现了……”康森继续说，“我们那天不是去公园逛了一圈么，我还跟你说我不会再缠着你了。后来我到家门口，开门进去，还习惯性地叫了一声小宇，然后马上就想起来，那小子已经跟他妈一起去外国享福啦。刚开始他来我家时我还挺不习惯家里突然多了一个人，结果他走了我又不习惯一个人活了……那天晚上我又是一宿没睡着，一闭眼睛就看到那小子拉着我哭，我马上就想打电话叫你过来，结果睁开眼睛周围什么都没有。那孩子不在了，你也不在了。”
说完，康森有点颓丧地靠在沙发背上，闭起眼睛。何祈的眼泪还止不住地往下掉。
“唉，我知道何大妈走了对你是相当沉重的打击，但是人啊，总要经历这一关的。我就在你身边呢，你有什么心事就全说出来，说出来就痛快了，不要憋在心里。”康森又说。
“你不介意我抽烟吧？”康森问何祈。何祈摇了摇头。
康森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你不要告诉我你连烟都不会抽啊……”
“……没。因为之前在营销部的时候经常要和客户应酬，所以有时候吸烟喝酒也推不掉的……”何祈终于开口了，由于生病，他的声音有点沙哑。
“啊呀我不该抽烟的，你还病着，闻到会不舒服吧……”康森这才想到何祈是病号，正欲把烟按熄，却被何祈伸手拦了下来：“没关系……也给我抽一下吧，我心情不好……”何祈说完，就顺手夺过康森手里的烟，放进自己嘴里吸了一口。
“笨、笨蛋！你正发着烧呢，不能抽烟的！”康森慌忙抢下何祈的烟，将它按熄在烟灰缸里。
“你还关心我干吗……之前不还说让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过你的独木桥吗，既然如此，我就算死了也不关你的事吧……”何祈苦笑着对他说。
康森听后一把抱住何祈，紧张地吼道：“不要随便说死！”
出乎意料地，何祈没有挣扎。康森也没有放手，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自己一旦放开何祈，何祈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我……一时间好像失去人生目标了……”何祈靠在康森肩头，轻声说道。
“本来我的想法就是结婚生孩子，然后买个大点的房子给妈住……这辈子就这么过去，多好……可是这些都还没实现，妈就走了……走得这么突然，一点预兆都没有啊……早上出门时，她还笑着跟我说‘晚上早点回来’，结果却……”何祈说不下去了。他感觉自己从内到外都被一个叫“悲哀”的东西占领了，他想逃，却逃不掉。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何祈现在深深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
“说出来吧，说出来就好受点了。”康森轻柔地拍着何祈的背。
“我不知道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下半辈子我该干什么……”
“我之前就跟你说过吧，人是给自己活的，你也不是为你妈活的，现在她老人家不在了，可是你，何祈这个人，还是要活下去的……你之前，就是太少考虑你自己了。”康森扳起何祈的双肩，让他直视自己的眼睛。“你有没有认真地想过，你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我自己？……”何祈迷朦地重复着康森的话。忽然，一系列念头自脑海中闪过——假如时间可以倒退到中考那个时候，要是他在志愿上填了一中，那他就可以跟其他人一样升上普通高中，考大学，然后……可惜现在再想这些已经一点用都没有了。何祈惨然一笑，对康森说：“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康森的眼里流露出悲切的神情。
“我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朋友，直到之前……我以为，你是个值得依赖的人，可是，连你也讨厌我了……想丢下我一个人吧……”何祈推开康森，向后瘫倒在沙发上。“我累了，想睡一会儿。你可以去上班了，放心吧，我不会做傻事的。就算只剩我一个人，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何祈无力地摆摆手。
“……回你房间里睡吧，在这儿会着凉的。”康森明明就在自己旁边，可他的声音却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何祈没有理会，便自行沉沉睡去。
等他醒来，已是晚上八点多了。发现自己正在躺在床上。是那个人在自己熟睡的时候把自己抱进来的吧。何祈笑笑，起身下床。烧好像已经退了，精神也好了些。
走到客厅，已没有那个人的踪影。厅里还残留着淡淡的烟味。何祈看到茶几上有一张写了字的纸，便拿起来看——
何祈：
之前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不过我那个时候说爱你，这是真的。但是后来我想通了，我没法给你幸福。既然如此，我就不应该缠着你，应该让你过你想要的生活。我之所以突然跟你段绝来往，是因为我这边有些事情必须要解决，而我不想让你因为我的关系而受累。在去年第一次见到我时，你就应该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吧。我这种人渣，不直得你依赖。你是个好人，我那么伤害你过，你却一直对我很好，还帮我照顾小宇。我不配得到你的关心，更不敢shē求你爱我。毕竟这个社会还没有给同性恋留下足够的立足之地。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是不会有好洁果的。那么就这样算了吧。今后也不要来找我，忘了我吧。赶紧找个好姑娘，结婚生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