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这又是何必,在越国,我保证不会让您作出损毁爻国分毫的事,您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问仕途,不理官场,清清静静地生活,不好吗?我懂您的想法,是,死是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为国捐躯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再好不过了,可是明明有无限生机,您却偏偏要选择入地狱,人生何等可贵,人死再不能复生,这条命……得珍惜啊。”
“我儿是说,生命重过名节,生命重过我这一身浩然正气么?活着背负通敌叛国的骂名,死后却能保持我生时清白的名节,为父,宁愿一死!”
很想告诉梁玉臣,在自己这个死过一回的人眼里,生命才是最重要的,名节算个屁,作奸犯科之人都能更名换姓,乔装易容依然可以在世上逍遥自在,更何况他一个从来就堂堂正正的的人?很想给他讲讲司马迁忍辱负重写就伟大史书的故事,即便是文人,思想亦不可如此迂腐,很想……
一切很想,却在父亲的怒目之下,义正言辞中,说不出口。
父亲,不是没有他的道理,他怎么想,就怎么做吧……
“我会放您会爻国,您放心……可在那之前,如果您还认我这个儿子,别亏待自己的身子,至少……吃点东西再走……”梁砌落将捧着的馒头拿得离梁玉臣的嘴近些,面容恳切而悲凉。
梁玉臣沉默了好一会儿,只是静静地看着梁砌落出神,忽的伸出手摸摸梁砌落的头,喃喃自语:“吾儿啊……”如此很久,才拿了梁砌落递上的馒头,细细缓缓地咬着。
梁砌落走到秦越那儿,拿起秦越跟前的馒头,秦越目色鄙夷,朝梁砌落手上啐了口:“老夫不是你老子,你不用拿对付你老子那一套来对付老夫,老夫是会回去,但绝对不会去吃这嗟来之食。”
“秦将军好骨气,”放下馒头,梁砌落也不强求,朝秦越作了个揖以示敬意,他又走到尹澈跟前。
“你也不必递给我,反正我手脚自由,”尹澈自己拿起了馒头,“我跟你留在越国,不回去了。”
“尹澈!”秦越、梁玉臣皆是大惊,转头看向尹澈,满脸不解。
“我觉得梁公子说得对,”尹澈边啃馒头边说道,“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名节亦是。”
“你……你……”秦越气得把头扭向另一边,梁玉臣只是叹了口气。
“公子……”屋内安静了一会儿,墨清突然闯了进来。
“什么事?”
“四爷在他屋里晕倒了,军医叫您去呢。”
什么?晕倒了!梁砌落心内一急,直接冲了出去,没一会儿又冲了回来,“墨清,派人送秦将军和梁丞相回去。”说完又急急地走了。
“怎么回事?”急急冲入李彦昭的屋子,梁砌落上前一把执起李彦昭的手腕切脉,这一诊,梁砌落直接把冰冷的眼神扫向秦砚。
一瞬间,秦砚觉得冷彻心扉。
“我交代你做的事情做了么?”
“属下在四爷醒来的第一时间便把信交给了四爷,丝毫没有延误。”
“他立即拆开的?”
“一说是公子给的,四爷立马拆开了。”
“之后呢?”
“之后……四爷笑了好久,然后下床练兵去了。”
“你这混蛋!”梁砌落狠狠甩下李彦昭的手臂,甩了之后又怕他疼痛,就再给他按揉,“那封信还在么?拿来。”
秦砚动作迅速地从李彦昭的书堆里找到了信,递给梁砌落。
信封确实有撕开的痕迹,梁砌落抽出里面的纸,挑了其中一张递给身边的军医:“照方熬药,六个时辰之后送过来。”
“是。”军医拿着方子退下,梁砌落对着昏睡的李彦昭,捋了捋袖子,看着自己才受伤的手臂,他模模糊糊的说了句:“我的血可是很金贵的。”又把袖子放了下来。
“你就睡上六个时辰吧。”
六个时辰,只有李彦昭和梁砌落两人。李彦昭一直昏睡着,梁砌落找了张凳子坐在李彦昭床边,时睡时醒。
“喂,你说说话好不好,很无聊诶。”醒的时候,他会扯着李彦昭的脸,自顾自地说话。
“还叫我不要作践自己的身子,你呢?药方给了你还不知道煎药,要是我没及时回来,你真想死啊?”被数落的人没有回音,没有怯懦的表情,自然损了梁砌落继续数落的兴致,他拿来李彦昭桌上的笔墨,索性在李彦昭脸上画起了乌龟。
“我叫你长长记性。”专心致志地在李彦昭脸上作画,一笔一笔涂抹地清晰,连军医煎好药进来,他还在军医面前炫耀。
“画得怎么样?”
“这……梁公子……这可使不得……您还是给四爷洗了吧……”
“哼,管他,”看着秦砚把李彦昭的上半身支起来,梁砌落真想把略烫的药水直接往他嘴里灌,“使得使不得,等四爷醒了再说吧。”
心里想着灌下去让他烫个清醒,手上的动作却是轻柔的,拿勺子挽起药汁,慢慢吹凉才喂进他的嘴里,一勺又一勺,连梁砌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会有如此的耐心。
药喂完,秦砚让李彦昭躺平,众人围在床边,等着李彦昭醒过来。梁砌落则坏心地拿了个镜子正对着李彦昭的脸。
服药之后,李彦昭醒得很快,却是一睁眼看到一张画着乌龟的脸。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轻笑着把一干人都支开,独留下梁砌落。
“你画的?”
“不然呢?”
“画得好。”
“叫你不听我的话,叫你不吃药!”
“所以才说你画得好啊。”帮梁砌落拿着镜子,李彦昭坐起身来。
“得得得,还是擦了吧,丑死了。”
“不是说画得挺好的吗?”
“我说你丑死了!”
梁砌落绞来帕子,小心翼翼地帮李彦昭擦拭他脸上的墨迹,忽又觉得这么着太便宜了这小子,一下子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疼呢。”李彦昭小声抱怨。
“那你记住了?对你有益的话都得听。”
“是是是。”李彦昭笑着,感觉着梁砌落逐渐放轻的力道,嗯……真像只伸着爪子的小老虎。
“只有尹澈一个人愿意留下。”一下子扯回正事,李彦昭先愣了一下,才想到晚饭时候梁砌落要求一人去说服他们留在越国。
“所以呢?你想怎样?”
“尊重他们的选择吧,不要真毁了他们的气节。”
“好。”生命和气节都很重要,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抉择。
“你一就回去谈和?”
“会,今儿,我亲自去。”
沉睡了六个多时辰的李彦昭,醒来已然是第二天早晨。
亲自为李彦昭更衣,梳发,梁砌落此生从没觉着自己如此勤劳过。
褪去了戎装,就像回到了几个月之前初见时候,眼前的男子被自己的琴声吸引,即便是在子夜,也会前来谈心。那时候,他会认为自己是个奇怪的人吧,脾气奇怪,作息也奇怪。
梁砌落想着往事轻笑,背对着他的李彦昭不知所以。
“怎么了?”微微转头,李彦昭问道。
“没……”回答的时候,梁砌落还憋着笑意,“好了,转过来我看看。”
仅一个转身,竟有衣袂飘飘,仙风道骨之感。同样是月牙白衫,穿在李彦昭身上会显得硬朗,不卑不亢,穿在他身上就像是件罩袍,松松垮垮,拖泥带水的。
哎,当真是人靠衣装啊……好像感叹错了……
梁砌落挠挠头,看向眼前人的目光中有了歆羡,也有些许嫉妒。
“我得走了。”轻轻抱了梁砌落一下以示告别,李彦昭穿上罩衣,之后离开。
“不让我陪同么?”梁砌落在他身后大喊。
“不行。”唤来秦砚,他二人同去,会是剑拔弩张的气氛,梁砌落这个脾气,不适合。
两个人,两匹马,没带任何兵器,甚至没用任何护具,直接奔到绥建城下,向守城官兵说明来意,官兵让二人在城外等候,他自己去通报。
一刻钟,未见有任何人来打开城门,半个时辰,连来个人的趋势都没有,冬日里的寒风吹得秦砚都要双手通红,李彦昭脸上没见恼怒神色。一个时辰过去,终于,护城河上的铁索桥发出“轰”的声响,架到了护城河上,城门缓缓打开。
“您请。”城楼上,那个守城士兵高喊。
李彦昭抱拳致谢,骑马进城。
一进绥建城,铁索桥立即收起,城门关闭,对两个越国人而言,此形势犹如瓮中捉鳖。李彦昭似是没关注到周遭状况,领着秦砚,从容下马。
“您这边请。”前来领路的,看似皇帝侍卫的男子做出“请”的姿势后,在前头领路,虽然言语中带了个“您”字,可口气丝毫听不出敬意。
秦砚跟在李彦昭后头,有些疑惑,按说此次战争对于爻国来说已到了穷途末路,越国前来谈和,已是对爻国莫大的宽容,爻国人竟还能如此嚣张。
“到了,请进。”从城门到爻帝的所在,路程并不长,领路的侍卫也走得很快,没多久便走到一扇门前,侍卫躬身请李彦昭入内,李彦昭再次抱拳致谢。
推开微阖的门扉,一种香气扑鼻而来,李彦昭略略调整了下气息,刚要迈步,里头有声音传出来:
“朕希望能和四王爷单独谈话,不知可否?”
李彦昭顿了顿,朗声答道:“当然可以,秦砚,你候在外面。”
“是。”秦砚没再跟进,李彦昭进门后随手将门阖上。
与屋外的阳光明媚相比,大殿内仅有的几支蜡烛传出的光亮,实在微弱到可以让人忽略不计。木制的窗格厚重而又密集,使得从屋外透进来的光少之又少。大殿内弥漫着浓重的香气,叫李彦昭很是不习惯。
这便是爻国贵族常用的,梁砌落口中的龙涎香么?自己不用熏香,对熏香也没有特殊的研究,爻帝的居室内用的,该是要过最上等的香料了吧。
“坐。”声音从李彦昭的左边传来,他转身,脚下险些一绊,低头看,原来地上早已放置了一个蒲团。
朝爻帝行越国的礼节后才盘腿落座,烛光昏黄,再加上他于爻帝之间的距离及爻帝前头的纱帐,李彦昭根本看不清爻帝的脸,只是坐在此处,突然感到了轻松。
他是回想到了从前,自己去见梁砌落的时候。
子夜,烛光,纱帐,以前是椅子,现在成了蒲团,以前坐得很近,现在却如此遥远,以前没有如此的香味萦绕鼻尖,可以前有沁人心脾的琴音。
现在想来,跟梁砌落的初见竟是如此美好,同样有烛光纱帐,却总念着岳阳镇那般的光景,对此处的这般布置法,竟有了些失望。
“陛下,李某人此次前来,是希望陛下以邻国邦交友好,边城的百姓安居乐业为先决考虑,放弃爻越两国边境争夺之战,与越国谈和。”
李彦昭言语恭敬,不卑不亢地叙述完自己的来意,静候着爻帝的答复。
爻帝沉默良久,一时间,大殿内静谧到李彦昭甚至听得到红烛燃烧的“劈啪”声响。
是在权衡利弊得失么?李彦昭暗自揣测,面上依旧平静,完全不露声色。
待到红烛燃尽,李彦昭连最后的一点“劈啪”声也听不见的时候,爻帝深重地叹了一口气。
“你为何敢只身前来,不怕朕这儿设了埋伏,将你生擒以来要挟越国么?”爻帝的声音虽然中气十足,可言语间已有了浓重的沧桑感。
“爻国泱泱大国,陛下您更是天下公认的明君,想来,陛下断不会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来对待一个为求和平前来的外国臣子。”
“竟是获胜方前来谈和,如此的‘和’,就不带任何条件么?”
“只希望爻越两国遵从先祖定下来的两国界线,互不侵犯,边境城市依旧能够进行贸易往来,此,便足矣,越国再无其他条件。”
李彦昭说完,爻帝又是好一阵沉默。
“年纪虽小,却还沉得住气,有如此的胆量气魄。”一阵沉默之后,李彦昭等来的居然是爻帝对他的称赞,这叫他些微错愕。
“罢罢罢,爻越两国休战,待四王爷回京之后,朕自会派人向贵国国君递交谈和文书。”
“李彦昭在此谢过陛下。”李彦昭起身,像爻帝深深一揖。
“朕前来督战,原本想见越国铩羽而归,而后吃下玉麒一城,没想到啊,竟是我大爻折戟,那最后的决定一战,四王爷,你们是怎么办到的?”
“是越国的军师给臣讲了一个故事……”李彦昭将梁砌落留给他的信件内容娓娓道来,梁砌落写的,是田忌赛马的故事,这自是李彦昭没听过的故事,所以李彦昭清醒后,会对着孙膑如此妙的主意发笑,会在军阵中将骑兵与步兵的阵位调换。
“呵呵呵,”听罢,爻帝爽朗一笑,“朕真是老了啊,不及年轻人了……”说完迈步走下龙椅,向内室走去。
回玉麒,一路通畅,没再有很长的等待。李彦昭的神情同来时一样淡然,这叫他身旁的秦砚有些担心。
“四爷……这事……”
“办妥了。”
“怎不见您高兴呢?”
“是么?”
策马回城,梁砌落早在城楼上远眺,老远见两匹马飞奔而来,他大叫着“他们回来了!”一路疯跑下城楼,大开城门,在城门口候着。
“怎么样怎么样?”马近了,梁砌落奔跑上前,没等马停下来便追着问道。
“成了。”
“太好了!”梁砌落一高兴,都差点忘了自己还倒着跑在马跟前呢。
“当心!”李彦昭在出声的同时一把将梁砌落捞上马,真是的,一高兴起来,生死都不顾了。
“你不高兴么?”回头看看李彦昭的脸,依旧的淡定从容,没有半点喜悦的神色。
“高兴。”李彦昭低头看了梁砌落一眼,又硬生生地将目光收回。
战争结束,怎会不高兴呢?怎会……
将军队分散回各个营,交代骁骑营的人回月溪重修粮仓,依然驻扎月溪,吩咐完这些,失落感涌上李彦昭心头。
失落感……难怪谈和成功,自己依旧笑不出来,困扰自己的东西,叫失落……
可是,自己失落什么呢?战事结束,边境百姓可以重建家园,重兴产业,重新过上和和美美的日子,这是好事啊……可自己为何……失落?
目光不自觉地落向一旁正和父亲告别的梁砌落身上,一眼,便再也移不开。
这个曾经跟自己彻夜长谈的男子,这个因为战事才陪伴自己的男子,这个曾和自己共赴沙场的男子,这个曾为自己出谋划策的男子,这个曾将自己从鬼门关内拉出来的男子,这个叫自己愿意倾尽注意看他一颦一笑的男子……这个……
几个月虽短,可在自己心里,对这个人竟有了如此多的感念,仿佛这几个月里,自己的喜怒哀乐皆来自于他,他甚至会觉得,自己几个月之前的人生,宛若虚度。
相比梁砌落在爻国的那段日子里自己的狂躁,如今只消一个背影,便能让自己如此坦然,心安。
几个月,便眷恋了……不,或许从听他到的琴声开始,自己注定与这个人纠缠。
原来失落,来源于此,他想梁砌落的陪伴,却不愿如此率直的人儿被京城这个大染缸所污染。
罢了罢了,硬是收回眷恋的目光,他转身往梁砌落屋子的方向走。
梁玉臣注视着面前的这个“儿子”,内心五味杂陈。原本欣喜若狂地以为找到了自己的儿子,却在阴差阳错之下,这又不是自己的儿子,原本以为可以治愈的心病重新又犯,竟比以前的更猛烈,更刺痛。
“父亲,一路保重。”梁砌落恭恭敬敬地朝梁玉臣行了个礼。
“钱公子,谢谢你,还认我这个父亲。”握住梁砌落的手,梁玉臣说得恳切。
梁砌落回握住梁玉臣的手,默默地给与父亲温度。
第一次感受到,父亲的手,如此冰凉。
“公子。”墨清给梁玉臣、秦越一人牵了匹马来。自从梁砌落摊牌后,秦越就再没给过他好脸色,见梁丞相与他告别,秦越更是站得远远的,头瞥向城外,眼不见为净。
“秦将军。”秦越听到别人喊自己,懒懒的回头,见是梁玉臣牵马过来,拔腿就往城外走,边走边喊道:“老夫不骑他越国的马,老夫宁可走回去。”
“秦将军……”梁玉臣骑马追上,将马横停在秦越面前,而后翻身下马,“将军,这是犬子最后一点心意,还望将军买我一个面子。”
秦越看了看梁玉臣,长长地叹了口气:“罢罢。”回头去牵马。
见两人远走,想着两人将会是丧身黄泉的命运,梁砌落不由得悲从中来,缓缓地向自己屋子走,朝身后的墨清说了句:“我想静一静,莫要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