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香
作者:催函梦城
第一章
如水的琴声倾泻,让原本在假寐的李彦昭在黑暗中陡然睁眼,漆黑的眸子带着着熠熠的神采,一双好看的剑眉随着琴声的流泻,缓缓地蹙起。
这是他从未听闻过的曲调,不是大气端丽的调子,也并非女子哀婉凄楚的吟唱,仅是琴音从指间流泻,仿若叙事般诉说些惆怅罢了,却在此时听来……
合极了他的心境。
边界战事已有三月,人虽不在战场,心却时时牵挂着。前些日子听说三哥在战场上受了伤,他一直担忧在心,还派了秦砚多次探望,只是对于自己不能躬身前往感到万分歉意。
不是他畏惧战争,畏惧死亡,更不是他李彦昭所带的骁骑营都是些老弱残兵,难当重任,相反,骁骑营里都是他精心训练的强兵勇将,他骁骑营的名号也足够让敌人闻风丧胆。
不领兵作战,只是因为他不喜欢父亲给的领兵筹码。
在边境危机面前讲不满意领兵的筹码,似乎相当可笑,可他对此相当较真。
谁若是最终击退进犯的爻军,父亲便立谁为储。
多可笑的筹码?如此一来,对外的激战势必成为诸兄弟间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势必为权官佞臣提供翻云覆雨玩弄权势的机会。
如此的竞争,他李彦昭甘愿退出。
连日来的我军节节败退的战报让他的内心陷入天人交战之中,大哥正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二哥的队伍胜利在望硬是被大哥的军队搅乱阵局,爻军一日一日地叫嚣,他一个旁观者都要心力交瘁,甚至几日不能入眠。
如此的一曲琴音,似是替他排解了这几日的忧虑,内心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他移步至窗前,辨别着琴声飘来的方向。
是谁会在这半夜三更弹奏?又是哪户人家还有勇气住在这边陲小镇?
早在爻军进犯前几个月,这里的百姓就已经逃离,他如今落脚的小楼,原本应该是个客栈吧,他来之前已是灰尘满布,蛛网遍织。如此个人迹罕至的小镇,竟还有人有兴致在半夜奏琴?!
“秦砚。”
他依旧面朝窗外,轻轻一喊。
他身后的黑暗中闪出一个人影。
“我要知道,琴声出自何处。”
第二天一早,李彦昭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去到秦砚提供的地址拜访,结果……
“我家公子睡下了,有什么事也等我家公子起床了再说。”
应门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书童,模样伶俐讨喜,只是看人的眼光带着些许不屑,说话的时候不断打量着二人,说完话便随手关上了门。
这书童真是……有意思。
制止住秦砚再想叫门的动作,李彦昭转身回住处。
怎样的主子能带出如此的书童?他李彦昭越发想见识一下。
“四爷,难不成,就这么着了?”秦砚在他身后追问。
“怎么会?”浅浅的笑意漫上了他的脸,几日来的忧心暂且放下。
有着如此筹码的战事……又干我何事呢?
是夜,似水的琴声再度飘来,李彦昭在黑暗中朝秦砚招了招手,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地从客栈窗口一跃而下。
相同的门口,相同的书童略带挑衅的口气:“我家公子说了,来人身上椒兰气太重,公子他不喜欢,两位请回吧。”
门内的琴声未断,透过门开的缝隙,李彦昭看到了昏黄光线下,纱帐后的背影。
影影绰绰的。
书童见二人毫无离开之意,眼里俨然有了怒气,刚要开口,李彦昭深深一揖,叫书童硬是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在下并无焚香熏衣的习惯,周身的椒兰气更是无从说起。令公子的琴音着实沁人心脾,令李某人心胸旷达,豁然开朗,此行,李某人只想拜访令公子,以表对令公子琴音点拨的谢意。”
李彦昭的一番话说得高亢,看似在征求书童通报他家公子一声,实则直接说给屋内的公子听。
“我家公子说不见就是不见,不论你……”
“墨清。”不远处传来清澈的嗓音,李彦昭抬眸,注视着纱帐后的背影。
“是,公子。”
“让他们进来。”
庭院里种着花,花、叶娇小,尽管在夜色里,习武李彦昭依旧分辨出了花的品种,甘菊。即便他李彦昭只是略懂医理,他也知道这种小花助眠。
从大门一步一步穿过庭院来到内室,内室不大,却被昏黄的灯光晕染得温暖。书童搬来两张椅子让二人落座,而他家主子在说完那句“让他们进来”之后,便又开始抚琴。
坐在蒲团上抚琴的少年——至少李彦昭判断,身体随着音律的起伏前后晃动,一曲毕,仍意犹未尽般,久久不语。
“四爷……”最先打破宁静的是秦砚。
尽管秦砚把声音说得极小,但在如此幽绵的气氛下,这一声响有如旷野中的马蹄声,格外清晰。
李彦昭皱眉瞪了他一眼,同时听到了抚琴少年几不可闻的嗤笑。
“何人?”依旧是那清澈的嗓音,可语气十分不耐。
“在下李彦昭,与随从秦砚前来拜访。”李彦昭从椅子上起立,朝纱帐内轻轻一揖,秦砚照做。
“坐。”抚琴少年转过身来,“墨清,倒水。”
书童应了声退了下去,少年闲散地斜倚着放琴的矮几,他不开口,似是在等着来客先开口。
“李某并无焚椒兰熏衣的习惯,不知公子所说的‘遍身椒兰气’所指为何?”李彦昭先挑的话题。
“在哪儿呆久了,身上便沾染了哪儿的气息。嫖客会沾染青楼勾栏的脂粉气,屠夫会遍身猪肉血腥气便是这个道理。”
书童端了杯子走进内室,在把其中两杯分别端给李彦昭和秦砚之后,将最后留在托盘上的杯子小心翼翼地端进纱幔,放到少年手里。
不同于自己手里的青花瓷器。李彦昭看看自己手里的杯子,再看看少年手中的杯子,显然,少年有自己专属的东西。
低头看看茶杯,透明的水,除去灯光的昏黄,不带一点杂色。果真是倒“水”。
少年挥手让书童退下,把脸转向李彦昭。
“想听实话么?”音调挑衅地上扬,带着些许魅惑。
“想。”李彦昭回得不经思考。
“让你随从退下。”
李彦昭回头看了秦砚一眼,秦砚虽有顾虑却还是行了礼退下。
内室里,只剩下李彦昭和少年。
两个人之间隔着纱帐,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坐在蒲团上,斜倚着矮几。
“李彦磬,也是遍身的椒兰气。”
少年口中突然吐出“李彦磬”三个字,令李彦昭错愕了一瞬。
“讶异?”似是猜到了李彦昭的心思,少年咧嘴轻笑,“我还在他军中呆过呢,这岂不是更令你吃惊。”
他说对了,听了后一句话,李彦昭确实吃惊。
在宽大的罩袍下显得如此瘦弱的身子骨,他竟然在二哥的军中呆过!即使是听他亲口诉说,李彦昭还是半信半疑。
二哥的猛虎营在征兵的时候应该是严格筛选,如此瘦弱的少年,怎么会?
“见是个男的便往军里拉扯,他要的是人多,是有人去死,有人去为他争权夺势,他哪管你是什么样的男人,你会不会使兵器,会不会打仗。”
少年轻啜了口茶水,回忆的言语中明显有着不屑。
一番话使得李彦昭缄默,少年继续道:
“伤胳膊折腿的,只要还能上战场,哪会给你养伤的时间?只有你胳膊腿全断了,才有可能脱离他猛虎营。我哪像愿意断胳膊断腿的人?”说着,他把茶杯放在腿边,顺手摸了摸健全的胳膊腿。
“所以……”他顿了下,“我毒瞎了自己的双眼。”
平淡的,毫无波澜的语调,却听得李彦昭心里一惊,猛然看向他的双眼。
隔着纱帐,他完全不能分辨,蓦地起身,双腿像不受控制似的,走到纱帐跟前,手拉住帐子的一角,缓缓掀开。
少年听到簌簌的衣料声,走近的脚步声,并不阻止李彦昭的前进,他依旧喝着茶,气定神闲。
纱帐被拉开,他的黑眸对上了少年毫无生气的双眼,那一双美丽的丹凤,可以想象的原本应是漆黑的,灵动的双眸,现在像蒙上了一层阴翳,灰蒙蒙的,只剩下轮廓的美好。
“怎么……下得了手?”毁了如此美丽的眼。
李彦昭的手,不自觉地抚上少年上翘的眼角。
“哼,眼睛算什么?为脱离那鬼地方,我愿意如此牺牲。”
抚上眼角的手停住,李彦昭审视着眼前少年的脸。
十七八岁的脸,还略显稚嫩的轮廓,却带着别样的任性和倔强。不愿为人争名夺利,不愿屈服权贵,不愿放弃自由……面对这少年,李彦昭油然升起敬意。
“公子,用药了。”屋外,墨清的声音响起。
“进来吧。”少年毫不客气地端着茶杯要客人接过,李彦昭二话不说照做,并从少年身边退开。
“李公子请回吧,”墨清边给自家主子喂药边要李彦昭他们离开,“公子喝了药就得休息呢。”
“那好,”李彦昭也不多呆,“李某明日再来拜访。”说完朝少年一揖,转身走出内室。
这一揖,是他李彦昭对这还为知晓姓名的少年的敬重,无关乎少年是否眼盲。
翌日相同时候,李彦昭再次登门。
这次,他没带着秦砚同行,应门的墨清语气稍稍和缓了些。
依旧是内室,隔着纱帐的两人,李彦昭握着茶杯在手中轻晃。
今日不再是“倒水”,而是“倒茶”,相同的茶杯里,多了两朵甘菊。
这一天,李彦昭知道了少年的名字,知道了少年些许的往事。
梁砌落,南湘子的弟子,孤儿。
南湘子是越国有名的大夫,可惜现已仙逝。梁砌落说,他只向师父学了用毒之术。他说,会使毒解毒之后,再要医人便不困难。
即便不愿苟同,李彦昭还是听他继续。
墨清当年被他所救,因为怜悯于墨清亦是孤儿的身世,他愿意把墨清带在身边,视作家人。
墨清有着和他相同的任性高傲的性子,却愿意在他面前收敛起来,精心照顾他的起居生活。
梁砌落被强拉壮丁入猛虎营的时候,他把墨清化装成姑娘藏在这里。
“你在这,等我回来。”
李彦昭听着他的过去,慢慢地品着甘菊清茶,心内的疑惑逐渐加深。
“你为何,愿意告诉我?”
“李彦磬周身遍是椒兰气,因为后宫佳丽中,以椒兰熏衣的,大有人在。椒兰是何种美好之物,萦绕在那种人身上,只会污了椒兰的贤雅。你亦是浑身带着此种气息。”他顿了顿,忽然抬头,看向李彦昭的方向,“但又不只是周身沾有,我嗅到了,你骨子里的椒兰气。”
第二次,又是因梁砌落的喝药歇息而终止,只是这次的李彦昭,内心有的不只是敬重,或许还有了些惊愕。
李彦昭一连拜访了梁砌落三日,都是在子夜,第三日临走前,梁砌落说:“下次,你可以白天来找我。”
不问他这些日子黑夜白日颠倒生活的缘由,也不问他突然之间改变作息的原因,几日的交谈让李彦昭认识了梁砌落别样的任性率直,他想表达的,即使有再多人阻止他也会说出来,而他不想解释的,即便是用尽酷刑逼供,他也许还不会说出口。
如梁砌落所约,李彦昭第四次是白天来找梁砌落,而结果竟然……
“公子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墨清见是李彦昭便开门放人进屋,自己又继续刚才的差事——照顾这满园的甘菊。
“他一个人?”一个眼盲之人走在已然荒无人迹的小镇上,迷路怎么办?
看出李彦昭的担忧,墨清甘愿停下手中的活儿,丢给李彦昭一个大白眼,叫李彦昭一愣。
“公子的眼睛昨儿就好了。”
“好了?”
“三个月前公服的毒药,又在一个月前突然说想要解毒。解毒的药喝了差不多一个月,就公子的医术,也该复明了,又不是什么剧毒。”墨清边说还不忘边白李彦昭。
平日里决遭受不到的待遇却在这几日之内让他李彦昭遭遇了个遍,冷遇,嫌弃,抢白,讽刺,还有现下的——白眼。
思至此,李彦昭觉着又好气又好笑。
“张家米行的老板真是逃跑迅速,平日里能扣一斤绝不少扣一两的性子倒是全给吓回去了,整个米仓的米基本上全留着,他倒是也带不走。幸好他财大气粗的,把米仓建造得结实。”
没见梁砌落进门便已听到他说话的声响,李彦昭回身,墨清则是急急进屋倒茶,在门口候着。
依旧是那个十七八岁的翩翩少年,宽大的衣衫,不羁的束发,却掩不住那张清秀的脸上张扬的神采,那双丹凤……
黑色的双眸,神色熠熠,带着别样的魅惑,叫李彦昭不禁看痴了。
“还有那老猪家的铁匠铺,墙上还挂着些镰刀锄头,刀剑却也不少,不过,这些也用不到吧……”
梁砌落接过墨清递来的茶水,一口饮尽,继续道:
“现下已是全城皆空,不止这岳阳镇,还有附近的几个小镇基本上也是人际全无,这倒也免除了人们的搬迁,几个小镇还可以作医疗、囤粮之用。”
说话的时候,梁砌落的双目没离开过李彦昭,声音却细小得似在喃喃自语。
忽而,李彦昭面容舒朗开来,眉目之间俨然有了笑意。
“看来,不用我邀请,你已有了同行的意思。”
“你若没有带兵的意愿,我何来同行的可能。”
上扬的眼角,不羁的眼神,却分明诉说着担忧。对国,对家,还有……对眼前这个人。
几日的谈话……不,或许从一个月前,他就了解了这个人的不重权势,云淡风轻。
他不在乎自己的脾气,不在乎自己随心所欲的言语方式,不在乎自己尖锐的嘲讽,不在乎……
所以,他才说,这人带着从骨子里透出的椒兰气。
德才兼备。
所以,他不愿这样的才情被其他虚伪小人掩盖。
所以,他愿意医治自己的眼睛,再上战场。
是夜,墨清帮两人整理着出行的衣物,梁砌落则在一旁整理自己的书籍、药材,还是不时在书案上抄抄写写。
“啧啧,这么久不写字,字都写差了。”看着宣纸上歪歪扭扭的所谓“蝇头小楷”,梁砌落直皱眉头。
墨清凑过来瞧瞧,同样也对公子如此难看的字表示不满。
梁砌落绝对不会因此而生气,这是他们俩之间的相处模式,墨清不需要依据主子的心绪去讨好奉承,梁砌落也不会一不高兴就惩罚墨清出气。两个人性格相近,高兴可以一起说笑,有争议可以一直吵个没休,所以,梁砌落视墨清为家人,一个照顾自己的家人。
此时的李彦昭正在草拟调兵手谕。即便自己起初没有带兵出征的想法,可是骁骑营的兄弟们仍在岳阳镇附近驻扎,每日不疏于练兵,以供李彦昭随时调遣。
见自家主子与那刁蛮的公子谈了几次之后,竟然有心带兵出征,秦砚心中既高兴又有疑惑,待李彦昭将一份手谕交给他,让他速去骁骑营驻地的时候,他问出了口。
“属下有一事不明。”
“不明我为何突然调兵。”李彦昭帮他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是。”
“几天以来,毫无捷报,再不情愿,也不愿看到边境之地落入他人之手。我国边境物产富饶,爻国觊觎我们的边境够久了,此次进犯的目的,绝不仅仅是边境上的几个小镇。他们从小镇入手,打出个缺口,而后慢慢蚕食我们的土地。”
李彦昭走到窗前,今夜,皓月当空,从这二楼的窗子可以看到梁砌落家的院子。尽管看不到那满院甘菊娇小的影子,却可以在脑海里想象墨清拿着水壶给它们浇水的样子。这么一走,真可怜了这满园的小东西。
“最重要的,”思绪岔开后又回归正轨,视线却没有从窗口移开,“是找到了能携手领兵的军师。”
此后,李彦昭久久临窗而立,秦砚一句“属下告退”之后,行礼离去。
只剩下李彦昭一人,在明月皎洁的夜晚,视线透过窗栏,落到那满是甘菊的庭院。
院子里,梁砌落领着墨清采摘满院甘菊。
离开岳阳镇,离开这院子,对于喝惯了甘菊茶的梁砌落来说,可有够惋惜的了。
“全部摘了。”
边说着,手中的动作丝毫没有减慢下来。
骑着秦砚牵来的马,随同李彦昭来到月溪村的时候,士兵早已列队,整装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