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不由己地坐到梁夏的旁边,发现其实前排并不是很好的位置。音响的效果太明显,震得耳朵发疼,并且在每个字的字尾都有涩涩的“刺啦”声。至于画面,也不利于欣赏,投影仪本来就不能达到很好的效果,这下缺陷更是无所遁形。但是他一言不发地盯着屏幕,好像极其专注。从来没见过除了玩游戏和看恐怖片之外他还有这样认真的表情,孙亦远不禁有些出神。
他就像一只银光闪闪的指环,不管在什么样的光线之下,总是能够吸引自己的注意。不知道别人看他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然而自己就是觉得他出奇漂亮。就像那个女人在《色戒》里唱的一样。
——“你只要心中有鬼,他就一直甜美”
“老师……结尾了。”意识到是梁夏用手肘撞了自己一下,才收回那样放肆的目光。一定被他看到了,孙亦远条件反射一般站起来,抬起头的时候,看到黑色背景上已经开始滚动白色的字幕,还有响起片尾曲。“啊,谢谢。”匆匆道了谢,就马上去找遥控。还未等他示意,少年已经站起来,去把灯打开了。乌压压的人群开始向门口移动。
在发现去开灯的少年这时候不知所踪的时候,正在收拾的孙竟然有些焦急,带来的书掉到了地上,还是路过的善良女生帮助捡了起来。礼貌道了“谢谢”,就看到穿着时髦的她们摇摇手,“没关系。”
直到人差不多走干净了,空旷的教室就剩下了自己的一个。好像被遗忘的艺术家,在作品完成时候,发现想要观赏的其实一个都没有,那种绝顶的寂寞,发出沉重的回响。就像那种爱啊,可能连回响都不会有了吧。没有嗤笑就已经足够了。
把东西都收拾好,关掉灯,走出门。
“老师,你好慢,都这么晚了。我还想去看看jack的。”孤零零倚靠在门边的少年直直盯着自己,深黑的眸子里,闪烁着良善而又危险的光线。
很快地应和之后,就决定今晚不去还多媒体教室的钥匙了。梁夏一直紧紧跟在孙亦远的后面,亦步亦趋地呼吸声在晚上十点的幽长走廊里十分鲜明。一直以为少年会说些什么的,但是他也只是沉默而已。孙亦远不断地吸气,然后开了口。
“你的眼睛怎么样了?纱布已经摘下来了,没有什么妨碍吧……”
“如果我会瞎了怎么办?”在过分安静的走廊里,除了偶尔互相碰撞发出轻响的钥匙声,就是梁夏那入炸雷一样的叹息。“老师你说我能怎么办?”
“那个……”孙亦远突然回过头来,使来不及停住的少年差点儿载到他的怀抱里,“你回家?还是去医院?”
“我们果真也只是朋友而已。”
虽然听不出话里的意有所指,但是孙还是觉得这样的话刺痛了自己的心脏,酸楚的感觉聚集到了眼睛的下方。“我……我可以照顾你!”
梁夏突然低下头,然后低低地笑了起来,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明显被嘲笑了。自己的一腔多余热血,瞬间就被冰冷的月光蒸发掉。如果刚才说过的话也可以被消灭掉就好了。孙亦远急速背过身去,快速地在前面走着。
“老师,我只是开玩笑而已啦。”少年继续笑着,话里面的轻快感觉却丝毫没能感染到执意走在前面的人。
他收紧了肩膀的动作,即使高大,也使少年感觉到一种要怜惜的感觉。
非常后悔选择从校园里的小花园里穿过,为了省时间的结果就是,脸孔肯定尴尬到红透。本来很享受这种与他同行的感觉,但是却被一对对如胶似漆的情侣逼迫,不得不加快了脚步。
“真是……!”跟在他身边的梁夏小声地抱怨了一下,然后低低地笑了一声。“老师你相不相信在大学里谈恋爱到结婚这回事?”
“我……也不知道。但是如果想最后体会一下还算纯真的爱的话,那么就要赶一下末班车了。走入了社会之后,就会很难不看一些附加条件。”认真给出建议的结果,就是心里一阵刺痛。少年那青春十足的身材与脸孔,恰恰就等待着这样一场可以焚烧理智的粉红色爱恋,然而自己能够给与,或者想要的,都是灰黑到使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东西……
梁夏伸了一个懒腰,故意大跨步地走着,随意挥挥手,打开臆想中的小飞虫。“看来,我是要抓紧时间享受最后的时光了啊!老师……”他的脸孔在柔和的蜜黄色路灯灯光之下,显出了柔和的色调,眉眼细致,就连略显凉薄的嘴唇,也隐隐泛着略显苍白的颜色,可爱又惹人爱怜。梁夏喜欢在烦恼时咬一下下嘴唇的左侧,因为他那边有一颗虎牙。贝壳一样的牙齿,摩擦着甜美的嘴唇。如果变成他的牙齿……
“老师,在那个人之前,你有没有恋爱过呢?”
这样尖锐的问题,别人一定会以为是冒犯,然而孙亦远却纵容地想要回答他。“正式的应该是有过一回吧。不过我们还是不要这样的感情问题了,你看,我都上了年纪。跟你们就要拉出很长的代沟了啊……”
“因为老师你跟我们喜欢的是不一样的族群么?”
梁夏那貌似无辜的眼神,以及刻意装出来的闪躲,都使孙亦远哑口无言。既然已经被宣判了,就无所谓地等待吧,这不算无疾而终的恋爱。想让他待在身边,即使是这样的要求,也可以不要自己的尊严来换得。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终于到了目的地。梁夏跺脚,声控灯亮起来,孙亦远开始翻找钥匙却掏出了多媒体教室的一串。
“老师,在你书包外兜的最下面,有拉链的那个。”少年在一边慢慢说。
果真在那里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却有一种悲哀涌上了心头,就连这样的小事,都如此依赖别人的自己,怎么能够被相信呢?况且在他面前的自己,总是出奇笨拙……不知道为什么,就连锁孔都跟孙亦远作对,好不容易打开来,却怎么也再次锁不上了。不断试图碰上,但是总是以失败告终……
“对不起,你能不能明天再来……这种情况我没办法招待你。”
“让我来看看!”梁夏不由分说将他推到一边,弯下身子,借着亮光,鼓捣起看起来很复杂的机簧。
“真是……早就跟你说了这个太容易坏,多不安全……”喃喃自语的少年,手指灵活又漂亮,突出的骨节精致又有力度。即使指尖蹭上了黑色的油渍,也只是反衬出白皙而已。其实他的皮肤很好,也不是过于死气沉沉的白皙,而是富有光泽的那种。jack在梁夏的夹脚拖鞋上踩来踩去,脚底的小肉垫儿惹地他笑起来,于是更加卖力地用顺服的皮毛蹭着他的脚踝。
“好了。”梁夏回过头来,很有成就感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想把jack抱起来,不过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便放弃了。他径自走进屋里,小猫儿不依不饶地缠在他的脚踝上。
“碰!”顺利将门碰上,孙亦远看着门锁发了一会儿呆,也轻轻笑了。
入秋的夏夜早就有了天凉的气息,从客厅的纱扇外穿过来的凉风,让孙亦远打了一个喷嚏。
“老师,有人在想念你!”抖着手上的水珠,梁夏将自己轻车熟路地抛在沙发上,然后充满占有欲地伸了个懒腰。jack把自己的小食碗弄得哗啦哗啦作响,然后蹭到孙的脚底下,一双淡黄色的眸子,认真地仰视它,小胡须一颤一颤。就像有时候那个人用晶亮的眼睛看着自己,那样地难以抗拒,忘了自己,直想给予……
“你啊……”像往常一样叹息,抬起头来时,却看到少年正在盯着自己。他吹了一声满不在乎的口哨之后,迅速转开自己的视线……摇摇头,向厨房走去,被口哨声吸引了一下的小猫儿,屁颠儿屁颠儿跟在后面。
说是看小猫儿,不如说是蹭电视看,不知道梁夏在看什么球赛,反正足够聚精会神。吃饱喝足的jack黏在他的膝盖上,将小爪子蜷在胸脯儿底下,闭上眼睛,小眉毛不时动一下。聊了一些关于生活上的话题之后,就感受到了距离带来的生分,所以索性不说话了,只是陪着他一起,看着绿色的球场上,棍棒一样的小人儿不辨敌我地跑来跑去。中途递给他一只香草冰激凌,他也很自然地接过去了,慢慢舔着,表情纯真又可爱。
把他送到楼下,就已经招致了反感的皱眉头,所以孙亦远及时停下了脚步。“你回去的时候慢一点……注意安全。”那种感觉好像放任自己的钱包在自己走夜路一样。
“没事啦!你就是想太多!byebye咯,老师~”他背过身去,抬起右胳膊,摇了摇。
再次上到六楼的时候,疲倦的感觉席卷而来,但是掏出钥匙开门,却发现门又打不开了……无奈拨了电话找开锁公司开门,幸好随身携带的钱包里面有身份证件等等。折腾了半个小时,终于回到了灯火通明的房间里,已经是十一点多了……
实在想忽略手机响起的声音,但是不得不接起来,其实还有一丝希望……会不是刚离开的人。但是心一下子被揪起来的自己,看到的却是多少年来最熟悉的号码。
“我……在spark……等你。”只有一句话短暂通话,却使孙亦远瞬间清醒起来。
第十一章
不意外地看到独自坐在角落饮酒的他,言谈之间也已经有了轻微的醉态。迥异于经常出现在大众前或者杂志访问中的健康努力形象,宋楚杰那张美丽的脸染满了颓靡疲惫的气息。
“送你回哪里?”在出租车上酝酿了很久的责怪语气,在看到他的时候,全都软化了下来。“这么晚了还不回去,有人会着急吧……”
“好啊,就回你那里好了。”摇动的五彩光线掠过他的眼睛时,那里就闪一下,仿佛是钻石的反光,又像是潜伏在夜里的猫,几乎透明的野性眼珠。“我知道那个小孩子不在的,你怎么会喜欢那样的小孩,一点儿也不漂亮……”
将他架出spark的时候,他故意将身体依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撒娇一般地轻轻说着“我没醉,我还要”一样的话语。依旧有些强硬的头发扫在自己颈窝的感觉,痒痒的,也夹杂着一丝难以觉察的苦涩。那时候的他,头发应该是短短的吧,把手掌插进去的话,只可以露出很短的发梢。“长长了啊。”轻轻的低喃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顾自沉浸在回忆里的自己更可悲,还是现在这个抱着他的人更可悲,使孙亦远难以分清。稳住怀里丝毫没有任性挣扎的人,尽量挡住周围投来的好奇目光,伸出胳膊拦了一辆taxi。
这个月以来已经是第三次了,头一次过来的时候,几乎不能相信,他已经醉的很严重了。如果被发现的话,一定会影响到他的事业……这样劝告着自己,就把他带回家照顾,但是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就不见了。只留下桌子上一张纸条而已,有力的字体,“谢谢。对不起。”使自己陷入了困扰,本来想扔进垃圾桶的,但是还是没有骨气地留了下来,塞进了他所主演的商业电影的碟片盒里。
今夜还是会重复那样的模式吧……困扰的时候,那个人已经将头放到他的肩上,在后视镜里,也可以看到他天真又美丽的睡颜。
好像一个孩子……那个叫做梁夏的孩子,始终使用着保护自己的态度,应对着每晚的睡眠。他曾经去到过暑假的邻居家,惊愕于床上还是□的木板和席梦思床垫,没有床单,没有枕头,也没有丝毫人睡过的痕迹……如果猜想不错的话,他是一直睡在沙发上的。至于是懒惰还是有别的原因,就不得而知了。但是那种倚靠着沙发背,睡得香甜的表情,和不时轻轻翕动一下的睫毛,一直紧抿的唇角,都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脆弱,使孙亦远不自觉想要去碰触……
“先生,到了。”在司机客气的提醒后,孙亦远才飞快收回自己的思绪。幸亏是在夜里,脸上的红晕和羞耻的波动都没有被看见。
回到家,维尼熊的蜂蜜罐子里已经是快到午夜一点了。
“小远……我好渴……”他喃喃说。
“你……”摇了摇头,还是到厨房里,拿出自己的杯子,从老式的暖壶里倒出水来。试了试温度,有些烫,对了一点儿凉白开。会准备这个还是因为梁夏在收拾时找出来职工配发的水瓶。他在夏天使用的口杯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也忘在这里,是对于男生来说过于感性的花朵图案。不自觉地伸出手指去摩挲,仿佛摸到了他干燥微凉的皮肤,心里有一些荡漾。
回到客厅的时候,却看到楚杰已经坐了起来,正拿起沙发旁边的一沓杂志读起来。
“简直就是我的历史……不是吗?”他笑起来,回复了清明的眼睛里全是餍足的笑意。“小远,你果真还是忘不了我。重新开始不好么?”
“不好。”握紧了手里的杯子,看着眼前的人,那样的一张脸,曾经奉若神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坚决起来……“我们没有未来的……”当年那人给自己的话,现在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竟然不是快感而是释然。
“那时候我不知道……”他急得站起来,声音也有些激动,白皙精致的面庞泛着委屈的淡红色。
“你应该知道什么。不是已经错过了吗?”平静地将杯子放到他面前的茶几上,微微溅出一些水渍,“不过还是谢谢你让我看清了我自己,我就只是喜欢男人而已,对于这个社会也没有什么更大的危害了……当然,我们之间除了一个吻什么也没有,没有什么可以供小报炒作的东西会从我这里溜出去。你如果担心的话,应该担心你这么晚了还在我家里……”
“没有……”急于争辩的结果就是无端词穷,千头万绪不知从哪里说起,“那时候你吓到我了……我以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那……对不起。”就算这个时候还得到这样的判断,孙亦远低下头吸了口气,左胸处还是微微作痛。在从他家楼下离开的那个下午,在冰凉的雪片中间,终于看到了一个终点,同样,开始了孤独的领悟。
抬起头来的时候,地心引力使眼眶微酸,就觉得眼前迷糊了起来。那个人也曾经坐在相同的位置,舔着手里的甜筒,叫着自己“老师”,看着肥皂剧无所谓地笑着。大概没有人知道,那样没心没肺的笑容下面,是怎样纤细的心吧。眼前的这个……却有着自己闪光睥睨世界的能力,所以,他应该不会为了谁长久地驻足吧。
“你,就是喜欢那种类型的吗?你不是一直会在我身边吗……”慢慢倒回沙发上的男人,困倦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好像十分疲倦。“真的晚了么……”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在沙发上睡着的男人不见了,这回连字条都没有留下。只有jack蜷在角落里,睡得正香。
上午上完课绕到院办公室的时候,被告知有学生来找过自己。因为马上就要上课了,所以没有等自己回来就离开了。“问他叫什么,他只说姓白。”学院里办公室的老师,如此说着。
望着办公桌上陌生的高科技手机,孙恍惚了一下。想再次确认了一下,小机器就顾自狂躁地响起来。
“喂,阿杰!你再不来就要开天窗了!你还想不想混了!再这样任性红包就拿不到了……”
“喂……我不是他,他的手机忘在我这里……我是,他的朋友,孙亦远。”
“混小子,又想这样敷衍我吗?我再也不会做菜给他吃……不,我要给他下药!!”
听到了这样古怪的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威胁的话语,孙亦远再次轻轻地“喂”了一声。那边反而冷静下来,“对不起,我听说过你……那个,给你添麻烦了,那么大人还跟孩子一样……”温柔下来的话这样的声音充满的了磁性,像纪录片的播讲员。“请你帮他收好,我有时间就帮他去拿,反正也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号码……”接着电话就被迅速地挂断了,好像不愿意浪费再多一个字。
吃过午饭打着哈欠走在回单身公寓的路上,就可以感觉到深重起来的秋意了。清澈的阳光照在黄绿交杂的杨树叶子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那些投射在地上的零碎影子,也懒散地摇动着。真是使人留恋的时光啊,其实这大概就是自己想留在这样的地方的原因吧。不管怎样,学校还是相对来说纯净的领域,寡言又很少懂得变通的自己,只有在这里,才可以稍微自在一些……路边有一家学生自己开的饰品店,被装饰成神秘风格的橱窗里,陈列着精致的廉价仿品。
如果青春的话,就从来也不会在乎真假这种东西,等真的长大了,才会在乎吧。所以,这就是自己与他的区别。那个刚刚才开始绽放的少年,还有已经走出了一段路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