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我岳亦楚竟然落得,落得要你们这些鬼族来关心我?实在是……实在是太……太看不起我了吧?
“滚开,滚回你们主子那里去!”岳亦楚大喝一声,身子不自主摇晃。
天旋地转。
蝶梦和红裳从来没遇到过这么棘手的事情,刚刚吓走那三个纨绔子弟,现在还要处理另外一个比先前更头痛的“纨绔子弟”。
跑了,跑了应该找个地方躲起来不是?可为什么跑到酒楼里喝酒?喝酒也就算了,还跟那些一看就是另有图谋的人喝。这要是被殿下发现,可怎么得了?
两人看着面前喝得张牙舞爪的人,一时思维跟不上去,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那厢岳亦楚还在喝得不亦乐乎,刚刚大喝一声之后,神智也不太清醒了,开始傻笑起来。脸颊红的像熟透的苹果,还是那种鲜艳多汁的。
“你们……你们……”几个“你们”下来,岳亦楚眼看已经摇摇欲坠。
“怎么办?”蝶梦望向红裳,求助的目光。
红裳脸上荡开笑意,显得柔和许多:“还能怎么办,带回去呗。”
那边颤颤巍巍的丢来一句话:“走开,我不跟你们回去!”
红裳首当其冲道:“岳公子你还是跟我们回去的好,我们殿下现在正着急呢!”
岳亦楚手拄着桌子,双眼迷离:“着急?他为什么着急?我又……又不是……”
“又不是什么?”红裳问道。
“……没……没什么……”
红裳眼神中闪过一丝戾气。
蝶梦没有发觉,却突然觉得浑身一冷。
杀气?!
没有想更多,那边岳亦楚身后突然出现一个人影。
“殿下!”蝶梦喜道。
漆夜琏看到喝得醉醺醺的少年,眉头不由得皱紧。岳亦楚没有看见身后漆夜琏,这回儿昏昏欲睡,正打算趴在桌子上休息一下。肘刚触到桌面,就觉得身子一轻。
坏坏,竟然又做梦了?!岳亦楚看着眼前的人,嘴角上扬。身子被他抱着,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双臂不由得环住那人的脖子,然后张口,说出久久沉淀在心底的那个字。
漆夜琏身体一震,低头看下怀中的少年。他,他在说什么?
少年脸颊嫣红,笑盈盈地看着他,眼中似乎有波光荡漾。
“琏……”他这样叫着。
漆夜琏瞪圆了眼睛:“你叫我什么?”
“琏……带我走……”
——琏,带我走……带我走……带我走……
多久之前,那个人对自己这样说。脸上带着笑,孤独的,让人心疼的笑。
嘴上答应,实际上做了什么?
敷衍,欺骗,耍弄,背叛……到头来后悔的是自己。
怀中人突然埋下脸,肩膀抖动。在哭吗?
“琏,我怕……差一点就死了……”
——好可怕,差一点就死了……
脑中恍恍惚惚的,浮现那些话语,心如锥子扎般疼,好疼,疼到喘不过来气。
“我带你走。”不知不觉间,漆夜琏吐出这样一句话。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客栈的。做梦一般。
怀里的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却一直叫着“琏……琏……”
是你吗,浅?你还是舍不下我,还是找来了是吗?
他将少年放在床上。静谧月光下,烟水般如梦似幻的眸子,含着泪,却笑意盈盈。
“琏,太好了,真的是你!”少年的笑容天真地笑,面颊嫣红如天边的云。
“琏,是不是我们会永远一起?”
“琏……”
“琏……抱我……”
“琏……”
真的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明明生的一样的相貌,明明,证实了不可能是你……
手臂伸出,不由自主地揽住少年的肩。少年笑着,也伸手搂住漆夜琏的腰。
“是你……是你……”漆夜琏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屋子中回荡,一如飘渺轻灵的月之光华。
“对不起……浅……”
少年突然抬起头,盯盯望着他:“不分开了,是吗?”
漆夜琏的声音有些哽咽,眼睛清明,燃着些许热烈的东西。
“浅……”
岳亦楚睁眼的时候,看见的是跳脱在空气中的阳关。天已大亮。
对于自己的所在,自己的一切记忆,在睁眼的一瞬间是空白的一片。铺天盖地接踵而来的是零零碎碎的画面,离开,酒楼,少年人,酒,酒,酒……
天啊,昨天我喝了多少酒?这么想着,突然觉得头像炸开的疼。
好疼!!!
不舒服就要发泄出来,这是岳亦楚一向的做人原则,于是他大吼一声:“啊——我的头好疼!!!”然后下意识地抬起左手,试图抚慰一下自己受伤的头。
奇怪,左手怎么这么沉?
左手移到眼前,逐渐清明的视线中,看见意料之中的自己的左手上,似乎,还覆着另一只手,一只,修长,却比自己大一些的手。
岳亦楚然后将头向左歪了一下,看到一张放大的面孔。
惊叫声已经扶摇直上,直冲云霄。
神啊,饶恕我的无理吧!!!
漆夜琏坐在床头,望着少年的眼,温柔如水。但是眼前的人似乎,并不怎么买账。
“你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用力甩掉那只手,岳亦楚猛然坐起,却不小心磕到床头的柱子,这下雪上加霜,疼上加疼。他不由得捂着头满床打滚。
漆夜琏有些好笑地将少年抱进怀里,吻上额头。怀里人颤抖一下,却没有挣扎。
鬼族太子眼中笑意更浓,话语也是柔地让人动容:“怎么样,好些了吗?”
“漆夜琏你……你发什么疯?”岳亦楚的声音有些颤抖,浑身冒冷汗。
“不能喝就不要逞强了,对身体不好。”漆夜琏的手又覆上少年的手。岳亦楚只觉得耳边温柔的话语,似乎,似乎有些奇怪。
“浅,我今天就带你回去。”
“……等等等,你刚才说什么?”岳亦楚猛然推开漆夜琏,转过身看着他。
“浅,我会好好对你的,不要跟我怄气了好吗?”
“……你叫我……‘浅’?”
漆夜琏看着眼前少年惊恐的表情,有些奇怪道:“怎么,不会是昨天说完,今天就不买帐了吧?还是,你不喜欢我叫你‘浅’?”
岳亦楚擦着冷汗,干笑道:“我尊贵的太子殿下,您就别耍我了。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不是青浅吗?您不能因为这个理由就把我吃干抹净吧?”
岳亦楚留意到自己身上,感觉没有什么不适,应该还没有发生不该发生的事……但说出口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只得干笑的卖力。
漆夜琏却被这话镇住,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岳亦楚,伸手用力抓住他的肩膀:“你说什么?你昨天不是说……”
“我昨天说什么了?”岳亦楚眨眼,努力回想昨天发生的事,但除了那一杯接着一杯的酒,还有三个少年人交错的头,再想不起其他。莫不是……
岳亦楚惊道:“我昨天晚上,昨天晚上是你带我回来的?我对你说了什么?说了什么?”
漆夜琏的心已然凉了半截。他究竟是不是浅?
于是皱眉道:“昨天晚上,的确是我送你回来的。你口口声声叫我……琏……”
琏?!!!
岳亦楚只觉一股寒气自脚直冲至头顶,他似乎可以感觉得到浑身汗毛竖起。
少年低头喃喃道:“琏?我竟然……竟然叫你琏……琏……”
漆夜琏也有些不耐烦,将眼前少年头抬起,两双眼睛对视。
“你究竟,是不是浅?”
半响,屋中寂静。空气中的灰尘在阳关下慢慢陨落。
“实在对不起,我真的不是你的浅。”许久过后,岳亦楚望着漆夜琏平静地说。
“那你昨夜,为什么……为什么……”漆夜琏心中突然空落落的。却没有预料中的疼痛难忍,带着一丝释然。这让他自己吓了一跳。
岳亦楚叹了口气,道:“实话说吧,我叫的琏,并不是你名字里的那个字。而是,‘怜’,怜惜的‘怜’。”
“我有个很亲的师兄,他叫‘岳亦怜’。”
亦怜……亦楚……
漆夜琏的身体完全僵化了,直愣愣地看着他。岳亦楚轻笑,揉着自己依旧胀痛的额头,顺势躺在漆夜琏腿上。
又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呢……少年无奈笑道。
流月阁,这个人类精英组成的势力,其内部,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无情。当年轩岚将婴儿岳亦楚带回去以后,流月阁里的每一位咒术师都对小岳亦楚很好,都在刻意宠着他。他们教会小岳亦楚很多东西,给了他很多快乐。即便岳亦楚的命运无法改变,他们也会把平生感到最快乐的事给岳亦楚分享。他们想让岳亦楚知道,自己是最快乐,最幸福的。又何苦在意人生的短暂?
岳亦怜与岳亦楚岁数差不多,却是真真正正的天生异能之人,是流月阁百年难遇的咒术奇才。岳亦怜,岳亦楚,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却受到同样的待遇,同样的呵护,从小到大,两个小孩打在一处,玩在一处,吃在一处,住在一处。几乎是形影不离。直到那年,岳亦楚十五岁,岳亦怜十七岁。岳亦怜已经在灵力上超出一般咒术师很多,十七岁的少年正处于叛逆期,竟然对流月阁的理念产生怀疑。那段时间,岳亦怜不再理岳亦楚,只是成天把自己闷在房间里,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岳亦楚清楚地记得,那段日子,如同猛烈而残酷的寒流,只觉得整个流月阁都少了热度,师傅们的脸都像是寒冰中,变得不真切起来。
后来,岳亦怜走了,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岳亦楚。
“也许,这也是我离开流月阁的一个原因吧……”岳亦楚叹息道。
两人保持僵持的态度,有多久了呢?岳亦楚撇撇嘴,看了一眼漆夜琏,那人并没有把目光投向自己这里。
是了,从那日再一次说明自己的身份起吧……
难道他之前,对自己,还是有小小的期待?
那么如今,如今已经心灰意冷了吗?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不抛下我,依然要按照我说的路线,一路向东走?
——本殿下正好要到离国办事……
办事?从来不跟人族往来的鬼族,为什么突然派出太子办事?既然是办事,又为什么不直接到离国,而是出现在郑国?
细想自己的一切,没有什么漏洞,更没有让鬼族抓住把柄的东西啊!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
岳亦楚不由得伸手抚上自己的脸。
因为这张脸吗?
漆夜琏,看不出来你是个重情义的……鬼。
也许是岳亦楚的神情太过凄然,也许是脸色太过苍白,漆夜琏忍不住伸出手去,覆上额头,想试一下少年的体温。
岳亦楚甩给漆夜琏一个厌恶的目光,头侧向一边。漆夜琏的手落空,柔和的目光凝滞住,下一刻便是寒冷。
对,我就要你这样的眼神。
不要对我太温柔,我会沉溺……
还没出城,马车骤然停下,车厢里的两人都听到马的嘶鸣。
漆夜琏抢先掀开车帘,问道:“怎么回事?”
蝶梦转头道:“殿下,前面有人挡路。”
漆夜琏顺着蝶梦所说的方向望去,真的看到一个人影。一袭白衣,手拿一把折扇,那人抬头,若有深意地一笑。面如冠玉,丰神俊朗,翩翩然若谪仙。
漆夜琏皱眉。
“敢问阁下有何指教?”漆夜琏朗声道。
那白衣人走上前,一揖,道:“在下岳亦怜。”
岳亦怜?!
漆夜琏皱紧了眉头,目光也变得冰冷。好强的灵力。
岳亦楚探出头来,见到挡路的人,先是身体一震,然后急忙跑下车去,拽住那人的袖子道:“你怎么来这了?”他的声音焦急,略带惊恐。
白衣人挑眉道:“我来看看你啊,亦楚。”
少年在下个瞬间,身体石化。
岳亦怜露出担忧的神情:“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又瘦了好多……”
“啊……我还好……没事的……”岳亦楚支支唔唔地说道。漆夜琏下车,一把揽住少年。岳亦楚回头看他,漆夜琏正望着自己,那眼光里,为什么藏着欲遮欲掩不甘?
岳亦楚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懂这个人。
“承蒙太子殿下照顾小弟,亦怜这里先谢过。”
“你就是岳亦怜?”
“正是在下。”
漆夜琏不顾怀中人奋力的挣扎,依旧冷冰冰地瞪着眼前的白衣人。岳亦楚嘴被漆夜琏捂住,说不出话来。
“听说你放弃做咒术师?”
岳亦怜笑道:“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么你到这来干什么?”
对话,似乎带了点火药味。
岳亦怜一脸笑,人畜无害:“多年未见小弟,甚念。”
“然后呢?”漆夜琏的话越来越锋利。
“小弟,我会接走,从此以后我来照顾他。”
然后,岳亦楚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漆夜琏竟然说:“本殿下不许。”
岳亦怜耸肩:“为什么?论在一起的时间,论感情,怎么看都是我比较占优势吧?”
喂……越来越没谱了……
岳亦楚用力一顶,头正好撞上漆夜琏的下巴。漆夜琏踉跄松手,岳亦楚捂着头,大叫:“你们,有完没完?”
“我们只是在谈论小弟的归属问题。”
“喂,你还好意思说?”岳亦楚指着岳亦怜道,“我是人,不是东西!!有你们这么说话的吗?把我当什么了?”
岳亦怜一把拉过岳亦楚,搂在怀里:“美味佳肴。”
岳亦楚狠狠挣脱,而后笑着对漆夜琏道:“不好意思,我们要回避一下!”
“你要去哪?”漆夜琏道。
“我要去哪你管得着吗,尊贵的太子殿下?”岳亦楚白了他一眼,拉着岳亦怜走了。
白衣男子大摇大摆地摇着扇子,笑眯眯看着气冲冲走在前面的少年。
“嘿,我看那个漆夜琏对你……”
“闭嘴,不许你提这个事!”岳亦楚转身道。
男子绕到少年面前,挡住他的去路:“我们的小绵羊,原来也有生气的时候。”
岳亦楚没好气道:“我能不生气吗?堂堂龙族北海镇北小侯爷,今天跑到这里来装我师兄?您真是想象力丰富啊!”
“哈哈,”镇北小侯爷道,“我只是昨天听到你编的故事很好玩,所以才跑来作弄一下漆夜琏。”
他又道:“亦怜,亦楚……亏你想得出来。”
“我警告你,别来妨碍我。”
“我怎么敢?你是将军面前的红人儿,我要是敢妨碍你,岂不是小命不保?”
“那……你今天到底来干什么?”
白衣男子“刷”的一下,将折扇合拢,笑容又绽开。
“将军让我来给你报个信儿,说……”
他在夕阳下看到那个影子,单薄,纤细,恍惚如梦,融入渐升起的夜色,有一些,不可捉摸,不能碰触。
水月镜花,不过如此。
但是,他还是在等。
少年一脚踏入客栈,便被飞来的粉红色捉住:“死变态,看你敢跑,我看你能跑到哪里去?”
少年微微一笑,令天边的弯月失色。
“长裙很适合你呢,蝶梦。”
少女瞪圆的眼睛出现慌乱之色,两颊浮起两团红云:“啰……啰嗦!要你管!”
岳亦楚转头,大厅,窗边角落坐着的那个人,浸入朦朦的夜色里。
“我回来了。”
那人转头,鹰般的眸子注视着少年。
“为什么回来?你可以走的,跟你那个师兄,走得越远越好!”漆夜琏声音沙哑。
岳亦楚走过去,坐在他对面。
“如果我说,你欠我的还没还清,这个理由如何?”
漆夜琏冷笑,眼睛望向船外。
粼粼湖水,风过,杨柳岸,残月凄凄。
岳亦楚突然觉得,漆夜琏的侧脸,很冷,冰到骨子里的孤独。
“喂,漆夜琏,你该不会是……爱上我了吧?”装作若无其事,岳亦楚拄着脸,顺着漆夜琏的视线向远处望去。一片暗色的水天。
“噗——”坐在不远处的蝶梦,喝到嘴里的茶尽数喷到坐在她对面的红裳脸上。
没有回答。
怎么可能呢,少年心里自嘲道,他一定还想着那个青浅吧?关在心中这么多年,就算是水,也酿成了琼浆玉露。但是浅,只是他心中的一个假象吧?
许久,漆夜琏收回目光,眼中闪着光芒,有些捉摸不透的光芒。他张口——
岳亦楚突然跳起,叫道:“啊——我可是说着玩的!你爱上我也没用,告诉你,你的程度还不够玩弄我岳亦楚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