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他的指点已经太晚。
这套《迷魂谱剑》是秋水仙的独门绝技之一,利用外界物像移动及声音变化,将人由浅到深,引入睡眠状态。凌霄擅长此术,却总觉不是真才实学,与人过招时,每每羞于使用,若不然,复上来便要着了他的道儿。
这时,马车中走下来一个女子,虽则人近中年,却不掩清丽颜色,只是一双原本形状姣好的眼睛,因长年流泪,而浮肿起来。她此时一脸焦急,连叫了几声“复儿”,见儿子无反应,便要亲自上前去拉他回来。
七雄中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连忙拉住了她,道:“这若还要你出马,要我们几个何用?”
他话刚完,七雄中一个头扎小辫的男子便跳入圈内,边道“不错”,边伸手去拉男孩复。
他料凌霄有何能耐,不过会些邪术,自己伸手要人,没有落空的道理,哪知手尚未触到复,猛地里蹿出了梅火,他口一张,就向小辫子吐了口气。
小辫子忙忙跃开,以防气中有毒。
他一退,梅火就逼近一步,张口又是一口气。
小辫子再退,梅火再近。
如是三次,小辫子火了,吼道:“你要死了,如此消遣你爷爷!” 他一闭呼吸,直直便朝梅火走去,伸手就抓他胸口膻中穴。但刚跨出一步,适才梅火吐出的几口气,却突然燃烧起来,他自投罗网,将脸送入了火堆。
小辫子大叫一声,双手捂脸,要扑灭火焰。但几簇火苗却在他脸上四处游移,怎么也扑拿不住。
他自谓这次不死也要闹个残废,心中又恨又怕,一个劲地以手击面。
其实气中出火,也是秋水仙幻术的一种,他以为有火,为火所苦,却并没有火。是以旁人见他:是好端端的在那里击打自己面门。
忽然,那中年妇人见到儿子倒在凌霄脚下,凌霄高举玉剑,她怕他对自己儿子不利,忙央求道:“手下留情!”
凌霄本觉自己胜之不武,见有妇道人家向他求情,便“哼”了一声,收剑在旁观看。
三点胡子叫了小辫子几声,他不闻不问,他试着上前拉他,却被他一拳打开。三点胡子对高大男子道:“这是奇门幻术,我可一窍不通。只能先上去将那几个小鬼打倒了,再行施救。”
高大男子道:“我也是这个主意。”
七人中一个身披红袍的却对高大男子道:“你照看嫂嫂,有我们几个够了。” 说完就冲金灶跑去。
金灶一见他来,“啊唷”了一声,返身便跑。红袍人几步便到了他背后,伸手要抓,却听耳后风响,他头一侧,一枚拳头大小仙桃从他耳边擦过,隐隐一股甜香。
仙桃手持两条流星锤,不过锤头换作了“桃子”。五感催眠术中,他的仙桃流星锤,主以气味催眠。
但红袍人内力深厚,定力也大是不弱,虽觉有异,却不立刻就中仙桃的套。他“力拔山兮” 与“铜墙铁壁”同使,右手抓了两条铁链回带,左手手肘外敲仙桃脑门。他既知四童子会幻术,便不再单纯教训他们,要他们知难而退,而是纯粹要取他们性命了。
仙桃知道不好,忙扔了兵刃,扭头就跑。红袍者在后追,一个额头刺着只咆哮虎头的人在前面一站,拦了仙桃的去路。
仙桃大喊大叫,逃避不及,被虎头刺青一把拎了起来。
金灶这时被三点胡须和一个鼻上穿孔的人追着,他身如游鱼,加上一点幻术,引发追者短暂错觉,居然屡屡被他逃了开去。他边跑边以脚蹬地,蹬起一个个小土丘。
他听到仙桃求救,当即伸手从背后解下包袱,一拉,露出一只黄金灿烂的香炉。他伸手在香炉里一掏,又掏出只形状一样、却小了数倍的小香炉。他一甩手,小香炉就向虎头刺青飞去。
虎头刺青见小香炉来势汹汹,腾出一只手稳稳待着,等它到了近前,才一掌拍去。
哪知小香炉看似沉重,实则不过一个水袋,虎头刺青拍到它身上,才觉不对。袋破水流,溅了他一手,刹那之间,他手上皮肤仿佛萎缩消去,只剩枯黑的焦骨。
虎头刺青明知十有八九是幻觉,仍是吓了一跳,却让仙桃趁机溜走。
仙桃见金灶绕着众人跑,所过之处,小土丘愈来愈多,渐渐要连起来,也会过了意,与他一起蹬造土丘。
黑马上人乃长白山七雄之首,他见己方几人出马,均奈何不了这几个小孩子,浓眉一竖,忽然纵马跑了起来。马蹄交错,将金灶蹬起的小土丘,顷刻间毁去了一半。
金灶叹息道:“可怜我的‘人间地狱’,差那么一丁点儿就完成了。那时你再企图毁坏,也只有陷得更深的份罢了。唉,可惜……”
仙桃却忍不住大叫道:“喂,喂,你干么?快别踩了!”
黑马旋风般来到仙桃面前,马上人未伸手,便听见他手臂“咯咯”爆响的声音。他离仙桃尚有一丈,仙桃拿了金针严阵以待,哪知他忽然伫马不前,右臂伸出时,似爆长了几尺,竟然抓住了仙桃前臂,将他拖了过去。
仙桃想道:“原来你也会幻术” ,来不及开口,对方抓住自己的手用力一抛,自己浑身无力地被他扔向空中,落下时,他同一手手指正拿住自己咽喉。
金灶却已看出:黑马上人手臂爆伸并非幻觉,而是一门特异内功。他见仙桃咽喉被对方拿住,对方只要稍一用力,他便一命呜呼,也紧张起来,大叫“住手”。另一边,凌霄与梅火也大叫出声。
于此电光石火之际,黑马上人忽听到一物破空之声,直向自己后心而来。他一手仍锁拿住仙桃咽喉,一手握缰,催马转身,同时以手上缰绳去挡来物。
缰绳撞上一粒石子,石子无声落下,黑马上人却觉得绳上传来一股力,跳跃传入自己体内,在他胸口重重一撞。
黑马上人心中一惊非小,以他此时内力,实难相信天下尚有人能以一粒石子,对他产生如斯影响。
石子落下,他身后便有人道:“小孩子们不懂事,还望长白山各位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他们几条小命。滕无瑕先在这里谢过了。”
黑马上人心中一凛,拉马转身,见一个三十左右的青年人,骑着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正停在离他一丈左右处。
马的皮肤如绸缎一般,在月色下闪着流动的光芒,又如血色奔腾。此马一路奔来,竟是落地无声。黑马本也是神骏之物,见了它,却似仆人见了主人,士兵见了将军,畏惧地低垂下头,略略退后了几步。红马昂首挺胸,一对红眼瞧也不瞧它。
马已如此,马上人更是风骨磊落,俊秀无匹。他一身白衣,腰中插了把扇子,不似武林中人,倒似骑马倚栏杆,满楼红袖招的浊世佳公子。
黑马上人见他到来,手一甩,便将仙桃扔了过去,口中道:“秋水仙收的好弟子。邪魔歪道,今日却差点叫长白山七雄折颈。”
白衣人轻描谈写地抓住仙桃领子,将他放下,却觉仙桃体内一股强力冲来,在他胸口重重一撞。
他装作毫无所觉,笑道:“小孩子们顽皮,会了些雕虫小技,就来班门弄斧了。”
金灶等见他到来,纷纷围至他身边,金灶抢着道:“滕哥哥,我们好好地抓了玉姐姐,要带她来见你,是这几个人突然跑出来,要跟我们抢玉姐姐。我们说好了,由他们那边派出一个小孩子,和我们其中的一个打,我们若败了,自然无话可说;若胜了,玉姐姐仍归我们。谁知那孩子输给了凌霄,他们就一拥而上,几个大人,欺负我们几个小孩子,说出去,也不怕江湖中人笑话。”
他口齿灵便,说得又在理,黑马上人登觉脸上无光,又不好和他争辩,失了身份。
白衣人却似并不当一回事,反斥责金灶等道:“胡说八道,长白山七雄是什么人,会跟你们几个小娃娃胡闹?定是你们惹事生非在先,却又来倒打一耙。”
他见小辫子双手捂脸,躺在地上打滚呻吟,长白山七雄中有几人围在他身边,却也无计可施,当即跃下马,几步到了小辫子身边,道:“劳驾。”
鼻上孔者一心全在小辫子身上,于白衣人的话似听非听,见他来得飞快,又突然伸手,以为他不怀好意,反手就是一掌,又快又稳,打他腕脉。
高大男子道:“六弟,且住手……”
白衣人左手四指轮番在鼻上孔者手掌上按过,和风细雨。拇指扣上对方拇指,轻轻锁定。鼻上孔者一掌连同同侧膀臂,登时无法动弹。
虎头刺青和红袍人见同伴遇难,一左一右,同时攻向白衣人。虎头刺青的拳法顿挫清壮,如白波东逝;红袍人的掌法,却飞腾威猛,如惊浪雷奔。
白衣人一手抓着鼻上孔者,仅以空余一手对付二人。他的《玉钩指》指法巧妙,弹、拨、拉、钩,于崩云屑雨中,见龙鱼翻覆。
他斗了几招,觉得与自己过招的这三人,招数虽都不若自己,但均有不凡造诣,尤其三人内功,忽吞忽吐,不知是何路数,久斗下去,对己必定不利。
他笑道:“各位好急的性子,在下只是要助这位仁兄一臂之力。你们苦苦拦我,却忍心叫他受苦?”
这时黑马上人也道:“维定、正红,先住手。”
虎头刺青和红袍人听他说话,手下不由一缓,白衣人瞧准空隙,将鼻上孔者一拉,挡在二人面前,自己趁机跃至小辫子跟前,伸手在他两处太阳穴上一阵按捏。
黑马上人不料他如此,心里紧张,不由道:“你做……”
话犹未完,白衣人已退归原处,拍手道:“好了。”
果然,小辫子呻吟声渐止。他茫然抬头,看了看周围,不知所措。
高大男子问他:“你觉得怎样?”
他摇摇头道:“我好似去地狱走了一遭,这到底是怎么了?抓到玉玲珑了没有?”
黑马上人见他无事,心先放下了,转念,却又沉下了脸,对白衣人道:“这位自称滕无瑕,在下见识浅陋,不知尊驾和昔年坠仙教左护法滕兰行如何称呼?”
白衣人一拱手,道:“正是先父。”
黑马上人道:“难怪,身手如此了得。在下管飞熊,这次领着我六个弟弟并故人之子来此,是要寻方扶南的晦气。方扶南身为武林盟主,手下爪牙众多,说来惭愧,我们兄弟在他手下已经吃过不少亏,这次怕寡不敌众,未见他面,就先身首异处,这才打算擒了他新婚夫人,以她为饵,诱他光明正大地与我们斗一场。这玉玲珑事关紧要,今日无论如何,我都要带走。”
滕无瑕闻言叹了口气,道:“管大哥已经这么说了,论理,小弟怎样也得卖个人情。奈何玉玲珑对于小弟,也是‘事关紧要’,无论如何,都要带走的。不如,各位随我一起回桐庐城,待我问她几句话,问完后立即将她交给各位,如何?”
管飞熊心道:“你当我们三岁小孩子么?” 他“嘿嘿”冷笑着,尚未答话,却听马蹄声响,黑压压的十几人向他们逼近。
那群人停在滕无瑕的红马之后,依次下马向他行礼。
滕无瑕微笑摆摆手。
金灶有心挑起双方不和,好教滕无瑕出手教训七雄一场,给自己几个出气,当下便叫道:“古伯伯、袁哥哥、花爷爷、大夥儿,你们来得正好,这里几个蛮子以多欺少,正欺负城主和我们呢!”
管飞熊见对方忽然来了帮手,不由一皱眉,他与高大男子互看一眼,高大男子道:“还多说什么?他们要玉玲珑,我们也要玉玲珑,各亮家伙,各凭本事吧!”
管飞熊点点头,便从身后抽出判官笔,冲滕无瑕道:“桐庐城我们就不去了,玉玲珑归谁,就由你我两个比试决定吧。”
滕无瑕微微一笑,身子往左前方斜斜一跃。三点胡须连忙踏前一步,伸手去抓,他却早已跃向右方。
如此几个转折,长白山七雄轻功平平,竟无一人碰到他一片衣角,眨眼之间,他已到了玉玲珑身前。
仙桃乐得连连鼓掌,金灶却撇了撇嘴,似觉也不过如此。
管飞熊等已经变了脸色,眼见滕无瑕弯腰去抓玉玲珑,手指将触到她衣服时,他突然大叫一声,急急后跃,撞到他身后鼻上孔者身上,二人一齐退出几步。
滕无瑕腰上扇子不知何时到了手上,展开的扇面上:秋水映空,寒烟如织,几只银色大雁,穿梭其间,雁翅上却插了几枚短短的白牙箭。
昏迷已久的玉玲珑,像陨星一般,手握白玉刺,纵身到滕无瑕近前,连出杀招。
滕无瑕想要擒她,大是不易。
与此同时,他身后鼻上孔者被他撞后缓过劲来,想也不想,连环几掌,就拍向他后背。
滕无瑕知道背后掌来,他凝立不动,将鼻上孔者掌力全都引向自己掌心,一招“直捣黄龙”,向玉玲珑拍去。
玉玲珑炯炯双目中忽然闪过一阵笑意,既邪异,又凄凉。她避过正面,由滕无瑕一掌打在自己左肩上。
滕无瑕一招得手,正想:“这丫头练的什么内功,大是不弱。” 冷不防玉玲珑当头一口血喷来。
他忙忙后退,一时忘了身后有人,被鼻上孔者又在后背印了一掌,再侧避时,已来不及,一口血大半喷到了他脸上、身上。
玉玲珑疯了一样,指着他“哈哈”大笑,边笑边道:“滕无瑕,你也有今日。老天有眼,总算叫我报了我娘和我的仇!”
滕无瑕奇怪地看着她。
玉玲珑笑到一半,自己止住了,她有些害怕地道:“你……你怎的还不腐烂?”
滕无瑕见她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脸,不由伸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脸,道:“什么?”一言未毕,忽然瞥见自己手上皮肤,竟在短短时刻内,生了几个小溃疡,溃疡处皮肤,正在不断扩大。
他恐惧起来。玉玲珑却又开始笑,但笑不多久,忽想起一件事,又变了脸色。
滕无瑕想起她适才的话,忽然惧怕无比,便要出手擒住她,逼问她解药,却在这时,听到耳边一个悦耳的声音道:“唉,这毒遇肉蚀肉,遇骨腐骨,无药可解的。你跟我一场,也不容易。你放心去吧,你的家人,我会替你照料的。”
一掌随即到了他的头顶百会穴。
他听到这声音,眼神立刻变得忠驯无比,任由对方手掌在自己头顶轻轻一拂,闭目而逝。
玉玲珑听了这声音,却浑身剧烈一震,脸上重又乌云密布。
不知何时,滕无瑕身边站了个一身黑衣、黑布蒙面的男子。这男子适才随滕无瑕部下一起到来,与另几个黑衣人一起站在队伍最后,毫不起眼,却不知何时,竟瞒过众人耳目,悄无声息地到了他身旁。
男子看看死去的人,右手一拉,将蒙面的黑布拉去,露出的脸庞,竟与适才死去的“滕无瑕”一模一样,只是冷峻许多。
玉玲珑死死盯着他,恨恨道:“许久未见,你倒一点没变,仍是喜欢干这种鬼鬼祟祟、东躲西藏的事。”
她适才中了四童子的催眠术,自觉就要睡去,当时抵抗已然不及,况又不知即使抵抗了,能否奏效,便索性装作中术,“昏迷”在地,让四童子自己停了法术。此后长白山七雄到来、复与四童子动手,她都一一听在耳里,只是无论哪一方都不是好相与的,自己此时若“醒”,免不了又被卷入纷争,便仍旧装晕。
直到“滕无瑕”到来,她才忍无可忍,暗暗凝聚了气力精神,等他一靠近自己,便出手暗算。
也是她过于激动,一心全在如何偷袭他上,才未察觉到他声音中的细微差异,被他的“李代桃僵”骗过,虽一举杀了假滕无瑕,却让真滕无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将了她一军。
她此时心中懊恨无比,但事到临头,只有硬着头皮,与他一拼。
她左肩受了假滕无瑕一掌,锁骨似乎被打碎了,一牵动便痛入骨髓。她也不在意,右手持刺,冲滕无瑕一抬下巴,道:“滕无瑕,我与你仇深似海,今日不管杀不杀得了你,那本书,你是休想得到了。”
滕无瑕冷冷听她说完,道:“你为见我不择手段,现在你已见到了我,就让我看看:你有什么本事吧。”
玉玲珑咬牙持刺而上,刺先左后右,刺他左、右期门穴。
滕无瑕不避不退,不知怎的,竟反而向她靠近一步,左手快若电闪,扣她咽喉。
这招“穿花蝴蝶”,是《三十六路无常鬼手》中的第七路,玉玲珑知道厉害,左脚尖点地跃后,右脚扫起一阵沙石阻挡。
滕无瑕见她居然轻易躲过自己这招,微微一奇,不给她喘息机会,身子一动,已到她右侧,仍旧只使左手,横劈直取,连环就是九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