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人没精打采地道:“我们将这附近踏遍了,也没见个影踪。杭州那边的兄弟们也说他不在城里。有个新进来的小兄弟,倒说曾见过个和常钧飞相像的人,前几天深夜,到他常喝酒的那家店去,没要酒,只要了几壶水,又向店夥打听了路,就走了。只是那夜他醉得厉害,看得真不真尚不知道,更别提记住那人的去向了。”
武正元右手握拳,狠狠打在自己左掌上,气道:“若不是他写下悔过书,又有扶南担保,我也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他倒好,一出来就走个没影,这种时候……”
他见面前几个人,人人都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他最耐不得这个,问道:“你们还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仍是刚才答话的那个道:“我们没打听到常钧飞下落,不过杭州那边兄弟说:盟主这次要娶的玉姑娘,可不是什么良善人物,朝廷有个王爷,曾经……”
武正元不待他说完,便打断道:“那又怎样?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不该你们管的事,你们少管。总之,今晚你们打叠好肚皮灌黄汤就成。”
那几人互相看了看,又一人道:“听说玉玲珑母亲是坠仙教杀手营首领之一逄兰芝,她本人也是魔教教众。”
第三人道:“魔教与我们不共戴天,我们的盟主,又怎能娶魔教的余孽?”
武正元一惊,道:“什么?”他虽早知玉玲珑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却不料她竟会是坠仙教的后人。他本不甚喜这门婚事,又觉方扶南非要在五云山中举办喜宴,恐怕就是有甚怕人知道的隐情,不够磊落,但他素来服方扶南之能,自与他相识以来,又从未见他这般快活过,心一软,便助着他,走到如今这步,再要回头,怕是难了。
他皱眉思索了一番,正要对手下晓之以情,忽听夏草刷刷,又有几人上来。
对面几个分舵弟子中,当先开口的道:“是他们。”
武正元见来者三人,一人当先,另二人在他身后抬了口箱子,三人均脚步轻捷,行走如飞,不觉好奇道:“是谁?”
当先开口的道:“适才有人向我们打听盟主住处,说是他的朋友,听闻他老人家今夜大喜,特来送礼的。”
武正元眉头紧皱,心道:“此事极为隐秘,便杭州分舵的兄弟,也有大半被蒙在鼓里,这些人怎么会知道?还跑来送礼?”
思索间,三人已走至近前。
武正元见当先一人,又瘦又高,面如黄金,两侧太阳穴高高鼓起,动作举止一板一眼,似长年受惯了束缚,神情中却又隐隐透出桀傲不驯。
他身后二人身材中等,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脸色白蜡一般,左边之人比右边之人脸上多了三径长须。
当先之人见了武正元,便停下脚步,冲他抱了抱拳,道:“这位想必是三长蛟龙武大侠了,幸会幸会。”
武正元抱拳回礼,道:“我这人大老粗一个,你见了我也没什么好‘幸会’的,而且我孤陋寡闻得紧,尚不知这位大名?”
对方笑道:“武大侠快人快语,正是同道中人。在下姓吴,单名一个升字。”
他见武正元脸现疑惑之色,又是一笑,道:“在下从小跟着八王爷,没怎么在江湖中走动过,武大侠不知道我的名字也不稀奇。这次我家王爷听说方盟主在五云山中摆酒宴成亲,他和方盟主相识一场,也算有缘,便命我几人先送一份礼物过来。”
武正元听说他是什么王爷派来的,联想起适才手下向他说的话,心中暗叫“不妙”,看身边几人,都面上带着愧色。
不过他到底是老江湖,立刻就恢复如常,若无其事地道:“盟主就在里面,既然是旧识,也不必通报了,各位这便随我进去吧。”
吴升道:“如此有劳了。”
武正元打发走了身边几人,自己带吴升等三人入院。
通过院门后,看见一个四方庭院,由一座红板桥连到另一个小院。那院院门大敞,进门不久,就有一口池塘,半池浮萍,半池荷。池塘边上几株细柳,烟蔼纷纷。后面便是青瓦白墙的几间屋子。屋子后一片斜上高地,青草如茵,此时正有一群白羊,在草上缓缓移动,直至天际,远远看着,也分不清是羊是云。
此处农家景致,虽不能叫人一见倾倒,却也足以让人游目聘怀了,只是入来的几人,心思都不在风景上。
方扶南正蹲在池边喂鱼,叶初晰在离他不远处,直挺挺地站着,一脸愤慨,似刚与人争过。
二人听到脚步声,均向武正元等人望来。
方扶南见了吴升,微微一愣,眼神转而犀利起来。
吴升见了他,也是一愣。方扶南还是方扶南,与在影落春时看见的他无大不同,眼、鼻、嘴,连扯动嘴唇时嘴角牵起的纹路也一成不变;然而又有什么不同了。那时的他,彬彬有礼地掌控所有,似名剑在鞘,鞘上花纹便是无言的权威;而今,他似看到了剑刃出鞘的光芒流动。
吴升上前,向他深深一躬。
方扶南道:“八王爷叫你来,是要书还是要人?”
吴升又一愣,总觉这话不似他说出的。
不等他回答,方扶南已冷笑道:“告诉你主人:他要的书,我已知道下落。此书事关重大,为免再次落入别有用心之人手中,便暂且由我代管,叫他直管放心就是。至于人么……” 他扔了一撮鱼粮入水,似在斟酌措辞。
吴升忙道:“方盟主莫误会,八王爷这次派我们来,只是送礼贺喜。” 说着,回头冲那双胞胎兄弟一摆手,道,“木青、木白,你们把东西抬过去吧。”
那二人互看一眼,有三径长须的木青道:“走吧,兄弟。”
木白点头,附和道:“走吧。”
二人抬着箱子,走向方扶南。木白不小心踩上地上滑苔,差点绊了自己一跤,虽则他立即便站稳了,白脸却胀得血红。
武正元不觉好笑,心道:“这人也算王府中出来的,怎么见了扶南便怕成这样?”
忽听吴升道:“木白,你看你掉了什么?”
木青木白二人同时回头,见吴升正在木白差点滑倒处,弯腰伸手从地上抓起了什么。木白脸胀得更红,正要问他自己掉了什么,忽觉眼前一片迷蒙,木白迎脸抛来一手的沙土。
木白尚未明白怎么回事,又觉腰上一痛,似被什么利物刺入。耳边,传来木青叫声:“你,你怎么……”
吴升诱敌攻敌杀敌,只在电光石火之间。
他踢了踢倒在血泊中的木氏兄弟,确认二人已死,才冲武正元道:“武大侠,那口箱子里装的是西洋进口的炸药,烦你让人小心抬去深谷扔了吧。”
武正元看了看方扶南,方扶南点点头。叶初晰过来,二人合力打开箱盖,见里面果然是满满一箱炸药,线头还捏在木青手中。
武正元吐了吐舌头,道:“好家伙!”
吴升看也不看自己的同夥,冲方扶南道:“吴升的父亲受过八王爷大恩,他临死前命吴升忠心服侍王爷,到他入土为止。吴升非甘心为奴之辈,不忍违背先父遗命而已。”
方扶南道:“我知道。”
吴升道:“但我始终是我,不是先父的亡灵在世。我为王府卖命二十年,该还的债也都还了。这次你手下一个姓常的人跑来京城告密,王爷知道你要迎娶玉玲珑,差点气疯了”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一笑,随即又正色道,“他立刻就派我和这两个死士先过来,要他们与你同归于尽。我救你一次,也解脱了自己。玉玲珑不是善于之辈,八王爷便是前车之鉴,望你好自为知。”
说完,他也不听别人有何言语,转身便走,不一会儿,便穿过红板桥,下山了。
方扶南见他走时一身轻松,想他强行背了几十年的包袱,终于落下,往后,终于可以无拘无束地为自己而活了,不禁嘴角一勾,朗朗然笑了起来。
□□□自□□由□□自□□在□□□
山光西落,池月东上。
玉玲珑一身红衣,满头珠翠,不停在屋中走动。几十步外,可以听见模糊又喧闹的人声。隔得远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听出方扶南的声音,偏偏又总觉得似听见了他在自己耳边轻声低语。
忽然,窗上几声哔剥,这声音真切,玉玲珑几步就到了窗边,将窗一推,从外面便翻进了一个一身夜行衣的人来。
玉玲珑见了来人先是一喜,接着又皱皱眉头。她伸首窗外,确认了四周无人,才关上了窗户,回身斥责来人道:“你越活越回去了,现在天还早,你怎的这副打扮就从外面闯进来了?有没有人看见你?”
来人道:“对不住,我急着给你报信,一时忘了换衣服。”
玉玲珑听到“报信”二字,忙问道:“好菱角儿,你见到了滕无瑕没有?快告诉我。”
菱角儿道:“见到了。我照着你告诉我的方向走,不但见到了他,还见到了他身边好多人。他正和他身边一个使剑的老伯伯下棋呢,见了我,就让他身边一个白白俊俊的男孩将这封信交给我,说不必多话,你见了信自然明白。” 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封信,递给玉玲珑。
玉玲珑接过看了几行,又看了看信下方的地图,手不禁抖了起来,神情也变了,却连道:“好,很好……”
菱角儿不禁有些害怕,道:“玉姐姐……”
玉玲珑道:“总算叫我等到这一天了,你做得很好,先下去吧。”
她手里拿着信,怔怔地对着桌上一对红烛看了半日,回过神时,见菱角儿仍未离开,站在她对面,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玉玲珑一愣,道:“怎么?”
菱角儿咬了咬牙,道:“玉姐姐,方大哥是真心对你好,他既已答应为你对付滕无瑕,为什么你不信他,一定要自己动手?”
玉玲珑脸一沉,尚未说什么,菱角儿便双膝跪地,道:“玉姐姐,菱角儿从小被那万恶的继母卖到妓院,我几次从中逃出,若不是恰好遇到姐姐,将我赎出,又教我一身武艺,菱角儿怕是一辈子也难再见天日。菱角儿从来唯姐姐之命是从,但这一次,我,我……”
她见玉玲珑一脸寒霜,话到嘴边,又难以吐出。玉玲珑冷眼看她,道:“你怎样?如今你有了你的‘方大哥’撑腰,自然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是不是?”
菱角儿忙忙摇头,脸却胀得通红,本是理直气壮的事,不知为何,说出口来却显得有气无力,她道:“我只是为姐姐着想,望你别一个人前去冒险……”
玉玲珑瞧她这副模样,心中更为恼怒,心道:“好啊,这丫头一见他面就变得古怪,我早在疑心,如今看来,八成是迷上他了。她知道我如果要单独对付滕无瑕那厮,他必定从中阻挠,怕我先对他不利,是以才劝我。明是为了我,实则是为了他。我现在若放她这样离开,怕她要将我约见滕无瑕的事泄漏出去。”
想到这,忽然之间,便对菱角儿动了杀机。
菱角儿跟她久了,倒也知道她为人:嘴硬心冷,翻脸不认人。见她目光突然锐利起来,便知道不好。她虽对玉玲珑忠心耿耿,可也不是她要来杀,便引颈就戳。
她一面心中懊悔自己话说得莽撞了,一面却冲玉玲珑磕了三个头,嘴里道:“玉姐姐,是我不好,你饶了我吧……”
话未说完,忽听头顶风响,她早在戒备,左手迅速一抓,将身旁一张桌子挡在她和玉玲珑之间,同时三枚白牙短箭向她射出,自己反身就要跳出窗外。
玉玲珑素手一伸,将三枚短箭一一拈过,暗道了声“不自量力”,反将这三箭射向菱角儿。箭从菱角儿身边掠过,回打她面门,玉玲珑则从桌上两烛之间跃过,一招“轻零来风” ,身子往下一扑,两掌一打她命门,一打她志室。
菱角儿头一低,气沉脚底,三支白牙短箭“嗖嗖嗖”的从她与玉玲珑脑上飞过。但她逃过了短箭,却再来不及躲开玉玲珑背后这致命两掌。
眼见玉玲珑双掌便要按上菱角儿腰际这两处死穴,她忽的想起菱角儿以往的种种好处来,心中一软,打她命门、志室两穴的手掌,改在她右腰上轻轻一拍。菱角儿失去平衡,斜斜倒下,玉玲珑趁势在她项后风府穴上一按,将她按昏过去。
来不及思索该怎样安顿菱角儿,门外便起了脚步杂踏声,武正元的大嗓门在那儿道:“我知道,我知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么,你看着我讨厌,我还不乐意跟你玩咧。走,兄弟们,让他们小夫妻洞房去,咱们继续喝咱们的酒、斗咱们的牌!今夜不醉不归!”
方扶南在外面指示几个兄弟将武正元好好扶走。他的声音听来也有些醉,却沉沉的,充满了涌动的欢喜。
玉玲珑不及将菱角儿挪离洞房,只得在她身上又补了几指,将她踢入床下,再将桌椅拉回原位,自己速速坐回床上,待要将盖头盖上时,却不妨门一开,方扶南已经进来。
二人面面相对,都是一愣。玉玲珑“哼”了一声,索性将手中盖头往床角一扔。
方扶南也不介意,笑道:“你就这么等不及要见我,连盖头都自己揭了?”
玉玲珑原要如以往一般与他斗几句嘴,但她心情激动,一张嘴,就发现嘴唇抖得厉害,便只能紧紧咬住嘴唇,一言不发。
方扶南拿了桌上酒壶,斟满两杯,道:“幸好你没将酒喝了,不然快倒是快点,却未免太也缺乏情趣。来来来,娘子,我们喝过这杯酒,从今后,也来个白头谐老。”
他心情愉快,虽见玉玲珑情形不似往常,也只道她是当新娘的缘故,没加留意。
二人手臂交错,玉玲珑不想去看他笑吟吟的脸,怕自己看了后一时心软,不免前功尽弃;但二人之间距离极近,却又不能不看到。
眼见着他仰高了头,喉头咕噜咕噜一阵响,大红的袖幅在眼前波动,她一狠心,从自己袖中取出一柄白玉刺,就往方扶南心上刺去。
此时二人身子贴着身子,呼吸纠缠着呼吸,方扶南毫无防备,玉玲珑出手又极利落,待他惊觉,刺已入胸几寸。他吃了一惊,忙将玉玲珑推开,手中酒杯打她持刺的手腕,自己同时往后拉开与她距离。
玉玲珑被方扶南推得后飞,眼见杯到,手腕用力,先将白玉刺射了出去。刺去若流星,方扶南在新床一角,躲无可躲,被刺没入右肺叶中。玉玲珑手腕被酒杯打中,背脊又重重撞在另一侧床板上,却也痛得几欲昏去。
她缓了一口气,一能动弹,便防方扶南反击,忙忙跃离了新床。
她站在房间一隅喘了半天气,见方扶南一手捂胸,靠在床上,原先喜气洋洋的脸庞,变得一片灰败,他一动不动,只有胸膛微微起伏,嘴角渐流下一道血来。
玉玲珑见他没了还手之力,似乎命在旦夕,猛然间一阵心痛,几乎要冲回去为他拔刺疗伤,却硬生生忍住了。
她喘着气、仿佛自言自语地道:“你别怪我狠心,是你自己不好。我知道……你对我好,不过是……要我的书……以前滕无瑕骗我妈妈背叛左零羽,也是先对她很好很好;可后来她受了重伤,失了武功,就嫌她碍事,又怕她泄漏他秘密,便放火烧死了她……也害苦了我……你们都是……一丘之貉,我才不信你……我自己的仇,我自己报。”
她说到后来,全身都打起冷战来。
方扶南肺部中刺,虽然伤重,以他功力,也并非就无可治愈了,但玉玲珑亲自下手害他,若他此时动手治伤,怕她又会阻止他、伤害他,与其再次承受她对自己的冷酷,倒不如就此死了好。
很奇怪,他心中对她并没有多少怨恨,听她叙述、看她这副模样,反觉得她可怜。
他强吊起一口气,道:“别说了,我明白:都是我不好。你趁夜快快走吧,免得被初晰他们发现……定饶你不过。”
玉玲珑一听这话,觉得心仿佛被撕裂了一般。她张了张嘴,咸咸的潮水漫涌进来,心中一个声音不断问她:“我一意杀了他,是不是错了?是不是错了?”
方扶南放任己伤不管,失血过多,神智模糊起来。眼睛似闭非闭间,玉玲珑的脸反倒更为清晰。
他道:“你快别哭了,一切都是我不好,我死了,也是活该。你若还念着我的一点好处,以后你将我烧成灰,埋在阆木山、我们一起住过的林子里,想到的时候,就来看看我,也就不枉了我……”
他这几句话,因太虚弱,讲得有气无力,似是唇间的呢喃,最后几字,更是连声音也没有了。玉玲珑只听了前面一句,就抽泣起来,没听见他后面的话。她的哭声重叠在他的声音之上,新房中一片惨澹灰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