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不远处,因诺德正拿着联络仪,面色惊慌。
不要去!
不要去!
我想嘶喊,可喉咙中央突然象扎入千把万把的刚针,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不要去!
不要去!
身边弹幕如织,而我只能看到汶迈站在警卫中央,脸上流着鲜血,正挥手想摆脱他们。
不要去!
也不要来!
为什么我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血意和恐惧将胸口溢得这样满,随时将爆炸,随时将四分五裂。
我端起枪,朝汶迈的方向射去,所有的子弹从他的身边一一滑过,一颗颗击在正后方那辆黄色的防弹车上,金铁相交,激起无数飞旋的火星,它们炽热而明亮,象节日里点燃的礼花,五颜六色光彩夺目。
所有的人都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趁一停顿的功夫,我的呼喊已冲破了重重阻滞。
“汶迈,离开防弹车!”
天色如此昏沉,我的视野黯淡无比,只有黑色与暗红。
离开防弹车!
在暧昧不清的寒夜里我向汶迈吼,忽然就脱了力气。
汶迈站在鹅毛大雪中,青色的风衣上流淌着皎洁的月光。
他望着我,目光深沉,右颊濡满鲜血。
那本是极短极短的一瞬,是电光露泡,是浮光掠影,是捻指交睫。
但又为何不能够忘却。
在漫长的岁月中,酒后的痴语,梦中的悸动,常常是这一幕。
雪花纷纷扬扬,月光如华如练,大地铺满发亮的水银。
汶迈淹没在皎洁的白色中,棕黑的瞳孔中映着一轮清明的水月。
相信我。
我对他说,虽然发不出任何声音,可我相信他听得到。
相信我。
相信我。
相-信-我。
多少年前我对一个人说过这三个字,锥心泣血,放弃一切尊严与坚持。
我那时唯一想做的,是把心剖出来,再一点点拨开看,我什么也不要,只想让他相信我。
那时希望天崩地裂,希望世间燃成灰烬,我将在坍塌的废墟中握住他的手,请求他相信我。
可是始终没有。
始终是虚幻。
从那时开始我拒绝为谁付出灵魂。
你要我怎么办呢,上帝。
我曾以为浮生有寄,到头来才知道生命其实不过是场幻觉,它是流沙,合拢双手也把握不住。
如果最深的忠诚也被践踏,最深的热爱也被抛弃,那么,你让我如何不在梦中惊醒,让我如何不在阳光下也觉得寒冷?
不对任何人要求信任,也不再信任任何人。
然而,此生此地此时此刻,我请求汶迈:相信我。
汶迈的脸在肆虐的枪火中时明时昧,光与影争斗个不休,谁都无法勾勒他晦涩难辩的神情。
可我终于看到了他的眼神,这样恬淡的眼神,春风一样的眼神。
忽然平静。
汶迈的唇边勾出一缕微笑,流水潺潺,轻絮满城。
没有任何犹豫,他甚至没有说一句话,就拉住身边几人迅速退后,径直闪到柱子后面。
没有时间了!
我抬高枪口,朝天砰砰砰连发数弹,用尽全身力气大喝:“快卧倒!”然后纵身压到旁边一个正发愣的警卫背上,将他扑翻在地。
在我们触地的一刹那,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了起来。
我感到胸口处传来巨大的撞击感,仿佛有柄铁锤正一径重擂,所有的喘息都被压入腑脏,和心跳纠缠一处痉挛而紧缩,让人不堪忍受。
大地在震颤,雷霆在怒吼。
我的头抵住小臂,眼前除了乱冒的金星,就只剩下无边黑暗,脑子却是白茫茫的,它被轰响的耳鸣彻底贯穿,失去了一切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巨响终于停歇下来。
我慢慢抬起头,只觉得一股灼热迎面扑来,烤得双颊发焦。硝烟弥漫混着沙砾木屑象团浊雾充斥了渐渐清晰起来的视野,我看到不远处的防弹车正熊熊燃烧,明黄的车身已成了堆赤红的废铁。
妈的。我喃喃骂了一声,话甫出口才发觉嗓子干哑,声音异常难听。
该死。我低头推推那蜷成一团的警卫,“嗨,快起来。”
年轻的警卫浑身打着哆嗦,从肘弯伸出小半张脸,惊恐的看我一眼,随即又缩了回去。
我没有心思再理他,双手撑地支起身体,捞过一旁的冲锋枪挎到背上,调头朝汶迈的方向奔过去。
此刻烟雾重重,火光冲天,枪声零零落落。我在狂乱的人群中穿行,脚步慌乱而夜色狰狞,仿佛寮牙猛兽,在黑暗中觊觎他的猎物。
我看到一张又一张面孔在灰浊中若隐若现,带着恐惧到麻木的神情。
汶迈,你在哪里?
汶迈!汶迈!
我奔跑于时光之海,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已永远的失去了他。
恍惚的,浪花裹着记忆的碎片包围上来。
我想起他的笑容,轻薄如同滴着露水的花蕾,花蕾在夜色中独自绽放,芬芳又安宁。
他的体温还残留在掌心的伤口里,纵使痊愈又怎能不留下纠缠的痕迹。
我停下脚步,茫然回首。
星散四野,风漫八方。
绰绰人影里,可有汶迈?
有什么东西在心中破开,痛不可抑纠结入骨。有什么流了出来,暗涌如潮顷刻覆顶。
“汶迈!”
我的声音在发抖,是垂死挣扎的兽。
“汶迈!”
肩头忽然传来熟悉的温热,有个声音响在耳边:“我在这里,寇银,我在这里。”
我蓦然转身,看到那双棕色的眼睛。
他就站在火焰的残影里,雪花大片大片的落上去,身后血光仍在蔓延,弹片的碎屑自我们身边不停掠过。他的神色却温柔而沉静,还有,隐约的伤感。
突然之间一股血气噎上喉头,我抓紧枪拴,动弹不得。
他只是看我,眼神流淌,无声无息。
依稀记得,在光阴起始的源头,也曾被这样的眼神拥抱过。
每一次回眸,每一次举首,总会撞见相同的眼波,脉脉如缕,生生不绝。
那时我还是如此青涩的少年,淬炼于火与血的此间,飞翔于忠与诚的彼方,不明白人的情感与挣扎,却将这种眼神视为无上的嘉奖与荣光。
少年时我还不明白。
如今……
早已无话可说。
除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看到倒映在他棕色瞳孔中的自己,神色渐渐松懈,一点一点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
“你受伤了没?”我问。
汶迈紧紧盯住我,慢慢摇头。
我退后一步,滑开他握在肩头的手掌,恢复了镇定。
“真没受伤?”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淡淡一笑,“是的。”
许多念头在脑海里来回的碰撞,一瞬间已做出决定,我飞快的开了口。
“我让苏带着汶致进了礼堂,她们应该没事。看样子现在攻击也差不多了,不过你还是应该赶紧找个安全地方,最好马上离开这个地方。”我忽然又想起件事,“对了,因诺德可能有问题,我要是你就马上去派人去找他。”
汶迈沉默不语,神色显得淡漠,似乎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
我拉出弹匣瞅了瞅,发现里面还剩下最后两颗子弹。
足够了。
我拍拍他的臂膀,“我去办点事,你先走,快点。”
他神情一凛,“你去哪?”
我拿枪口一指远处的普洛斯酒店,“去抓个人”我笑了笑,“应该能行。”
汶迈忽然攥住我的手臂,目光咄咄逼人,“不行!太危险。”
刚才刀口上他也没这么紧张凶悍,我挣开他的手,冷静的开了口“他从我手上溜掉了一次,结果造成这么大麻烦。我不会再犯一次错误。”
“这件事我会安排的,”汶迈的口气不容置疑,“现在你先跟我去医院检查一下。”
我平视他,看到他眼中跳跃的炽焰,燃烧着不安和混乱的光与热。
然而所有的情绪都已沉淀,不会再泛起任何波澜。
我凝视他,声音冰冷,“汶迈,现在这已是我的事,你最好不要干涉。”
没有再去看他的脸色,我转身全力向普洛斯酒店跑去。
脚下泥雪一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不断述说着这是个多么清冷的冬天。
可血液却在脉搏中鼓噪如沸,我奋力疾奔,听到风掠过树梢唱着苍凉的调子,而更远处则传来刺耳的警笛声。
热度一刻不停的逼上来,凝成汗滴透出毛孔,白色哈气中普洛斯大厦已渐渐接近。
快!
快!
再快一点!
仿佛又回到少年时代,在冰封千里的山野中一路驰骋,风刀割面,霜雪料峭,而教官的斥责好像铁鞭,一鞭接一鞭,劈头盖脸抽下来。
——你是不是想死?
——不!
——再说一次!
——我不想死!长官!
——那怎么这么慢!
——对不起!长官!
——不准说对不起!快,加快速度!
——是!长官!
——快!快!快!
快!快!快!
夜色浓得象渲不开的墨,我掠地而奔,扬起一路飞雪。
我就象头挣破罗网的野兽,眼中只看得到前方。
终于,红色的砖墙在黑暗中凸出了自己的轮廓。
我加快速度奔到墙下,脚一踢墙根纵上几尺,手攀住墙头,两脚猛蹬砖壁,借一点一跃之力在空中来个鹞子翻身,整个人落在墙外的一片衰草中。
快!快!快!
我长身而起,一撑铁栏杆跳进柏油大路中,顾不上高速奔驰的车辆,径直横穿过去。
愤怒的喇叭声此起彼伏,闪烁的车灯扎得眼前成了明晃晃的一片。
我什么也不在乎,只知足下发力,一路向前。
你跑不掉!
我冲到路边,一个纵身掠过栅栏,直直奔到大厦前。
普洛斯大厦依旧参天而立,光彩留溢,只是比远处看起来更加庞大高拔,一扇扇玻璃窗晶莹透亮,象许多块熠熠生辉的宝石。
我略略平复喘息,头脑中回想起那些子弹射击的角度,毫无疑问,狙击手的位置应该在正东一百五十米上下。现在离防弹车爆炸不超过五分钟,他已拆卸完远程步枪,清理好现场,走出房门,通过长廊,也许与侍者打过招呼后走入电梯,是的,一定是电梯,不会是楼梯,楼层太高,这样过于引人注目。在电梯里他偏过身体躲着摄像头,余光觑着指示灯……55……45……33……16……1……他现在应该正要走向前台结账,是的,他还没有离开普洛斯。
可我对的是大厦背面,绕到正门去起码需要两分钟。
见鬼!就要来不及了!
我深吸口气,蓄力于腿疾跑几步,离墙壁约有米余时双足猛然撑地,拔身纵起。
不会有问题!不会有!
在身子将坠的瞬间,我双掌暴出,左手已堪堪勾到楼外安全梯的最底层,好了!我身子全力朝前倾去,两只手同时抠了上去,而梯上积雪被扫得簌簌跌落,大半都呛进眼睛里。
还好,还好。我暗叫侥幸,还好今天戴的是羊皮手套,要不这梯子又冷又滑肯定难以抓牢,掉下去非摔个头昏脑胀不可。时间容不得多想,我脚尖在光溜溜的外壁一蹭,双肘架上梯面,稍一用力已蹿上梯子,爬过四五格后身体左旋,足尖攀上最近的窗台,腰身疾拧一步踏了上去。
此刻风愈发冷冽,象柄出了鞘的刀子,寒森森刮上脸来。
运气真不错,里边正是对着楼梯的长廊。我一抵玻璃窗,但觉十分厚实。靠!我一咬牙,端起机枪把猛砸下去,稀里哗啦几声响后玻璃窗已破出个大洞,我将手伸进去拉开窗户,随即跳入廊中。
有个侍者大概听到了声响,慌里慌张的从拐角里跑出来,一眼撞见我脸色登时变得煞白,嘴里妈呀一声就趴倒在地。我没时间搭理他,两步蹿上楼梯边光滑的不锈钢扶手,一松手便以快得惊人的速度一路滑下,也就十几秒的工夫便来到了一楼,蹭蹭几步闯入了普洛斯酒店的一楼大厅。
虽然天色已晚,但大厅里依旧人影穿梭,相当热闹,浑不知离他们不远处一场血战刚刚结束。
我站在大厅暗影处,目光直扎向厅内。
电梯门还未合拢,我看到几个孩子拉着各自父母的手在蹦蹦跳跳说着什么。
前台区有对仪式考究的夫妻谈笑风生,从他们身边的服务生手拎行礼箱耐心等待,看样子应该是刚刚入住,而男接待员满面笑容,神色殷勤。
另外三位接待小姐一个正在拨电话,一个在与一位牵着贵妃犬的老太太解释什么,老妇人身边站着个年轻女郎,从老者不断颤动的身体上看,应该患有帕金森综合症,那女郎的气质也的确象家庭护士。最边上的接待员一边在电脑上做着记录,一边向前面的年轻人微笑低语。那年轻人不时点头似乎在确认事情,我加意瞥了一眼,发现他虽然衣着普通,但手上的表却是限量生产版,不过是又一个纨绔子弟而已。
大厅中央,有三个中年男子在低声交谈,商人的精明干练显露无疑。而在一大堆热带植物之后的沙发上,两个金发少女靠在一起发出咯咯的笑声,她们身边半卧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正低头与掌上游戏机努力奋斗,看女孩们偶尔扫过的眼神,应该是前台那对夫妻的孩子。离他们不远处一个酒店女工弓着背在进行清洁。
这些人都不是我的目标,都不是。
我的目光射向旋转门处。
有个侍者在帮一位老者搬箱子,那灰白头发的老者微笑道谢,眼镜在微黄的灯光下闪出明亮的光晕,看情形应该是要离开酒店。而旁边个手拎黑色皮箱的高挑男子,正要伸手推门。
是他吗?或者不是?
还是他已经离开?
我手心冒汗,而门已旋开,有个皮肤乌亮的女孩哼着小曲走进来。
没错,就是他。
我的枪口指向了大门,声音响彻厅堂:“嗨,哥们,把手举起来。”
人们纷纷回头看向我这边,当他们的目光从我脸上落到冲锋枪枪时,不约而同发出一片惊呼,随即整个大厅陷入了一片死寂。
我慢慢走出暗影,端枪的手稳如磐石,“我要是你的话绝对不会反抗,因为我手里拿的是杆初速869米/秒的LD337机关枪,以这个距离来说打爆你的头都用不上一秒。怎么样?还是把手举起来吧。”
大厅里一直没有人敢动,此时听了我的话,不由自主都把手高高举了起来,连那个正埋首游戏机的小男孩也不例外。
真是连锁效应,我唉气,又向门口靠近一步,“还想逃?”
那高挑男子啪的一声扔下皮箱,高擎双手,哆嗦着转回身,声音吓得直颤悠,“你,你,你,不要开枪,有,有事好,好商量。”
我撇撇嘴,“你闪边去。还有你俩,”我拿枪一晃那吓得张大嘴巴的非裔女孩和抖如筛糠的侍者,“快走开。”
枪口逐渐下移,对准了那半蹲着的老者,“我要找的是这位,对不对,狙击手先生?”
老者慢慢回过头,神情迷惘,用手一指自己的鼻子,“你说我吗?”
我笑着点头,“没错。”
他伸直腿站起身,灯光下满面皱纹都纠结在一起,“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先生。”
我摇摇头,“没关系,我能听懂就行了。现在你最好双手朝上走到我面前来,脑子里也别打什么乱七八糟的主意,好吗?”
他害怕的退了半步,手有些发颤:“你,你是谁?我,我怎么知道你不会伤害我?”
我平视他,“只要你老实我就不会开枪,今天晚上人死得够多了,对不对?”
他停在原地,显得异常犹豫,“可我不认识你,你一定认错人了。”
我失去了最后的耐心,“好啦,别玩这个游戏啦,我们俩都知道你是谁。”
“你说什么?”
“既然你记性这么差,我就来提醒你件事,没错,你身上穿的是怀特格高级西装,鞋也是软鳄鱼皮做的,和普洛斯酒店的格调很配,不过你漏了样东西。”
他依旧目光惊惶,仿佛无辜的路人甲。
我冷笑,“你的眼镜,我尊敬的先生。问题在你的眼镜。我要是你绝不会随便选这种地摊上的便宜货,而且还是半点厚度也没有的平光镜,要知道有时一个小小的疏忽也会要人命。”
“现在,是你老老实实走过来呢还是我在你脑门上开个大洞?”
他看着我,一语不发。
大厅里一片岑寂,连落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良久良久,对面的人终于再度开口。
这次他终于不再伪装出苍老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