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举起杯子,江天和顾云声也跟著举杯碰了一下。顾云声看著倒得满满的酒,深深闷了一口,一阵辣意就顺著喉咙系数落入腹中,胃部暖暖地燃烧起来,热度又在同时飞快地上窜到脸颊。
“云声。”老人转过脸来,直视著顾云声说,“以前一直是社会养育你们,你们也过了二十多年无忧无虑的生活,虽然不是锦衣玉食,但也都是衣食无忧。现在你毕业了,也有了工作,就是你回报你的父母和这个社会的时候了。接下来的三四十年,每一天都不见得好过,可能会有说不出想不到的苦处,但是人到这个世上,就是在吃苦,以前有你爷娘护著,将来就轮到你去护你爷娘了。”
他说得很慢,还是带著那种顾云声听了二十年之後已经变得很亲切的口音。他不知道是酒,还是这番话本身打动了他,顾云声有点动情地说:“谢谢江爷爷。我敬您。”
说话间杯子又空了三分之一。江天外公也干了一小杯,又说:“你和江天一起长大,从小互相照顾,我们看你也和自家孩子没两样。你要去工作了,爷爷送你一句话。”
“您说。”
“‘诸葛一生惟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也没什麽,你随便听听就是,觉得迂腐,就当是糟老头子的醉话。做事,做人,最难就是问心无愧,最好也是这四个字。云声你这孩子乖巧讨喜得很,来,我们喝酒。”就在顾云声还愣神的当头,江天外公又把杯子里的酒喝干了。
顾云声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心里还在回味那十四个字,又听老人又对江天说:“江天,你一直跟著你外婆和我长大,你小姨姨夫结婚生了孩子之後也还是把你当自己亲生孩子一样疼。所以你虽然从小没了父母,但我们都尽我们有的最好的给你。你也很懂事,没给大人添过麻烦,这次要去留学,也是你自己凭本事挣来的,虽然是去日本,但学的还是从我们这儿传过来的东西。你妈要是知道,一定会以你为荣。对你嘛,也是有一句话说。”
江天虽然喝了酒,但是并不上脸,安静地等著他外公往下说。他外公这时忽然露出一个有点羞涩的笑容,好像羞於表达此时的情感似的:“家祭勿忘告乃翁。早点学好,早点回来。要是念书的时候遇到好姑娘,别犹豫,早点把婚结了,早点生孩子。成家立业嘛,你外婆和我不指望两样都看见,总要让我们看见一件吧。”
老人家絮絮说著温暖的家常话,顾云声却觉得手足冰冷,半天才鼓起勇气去看江天。谁知道江天只是低著头,手上一切动作也停下来,再仔细一看,竟然是垂著肩膀,在掉眼泪。
没想到他外公一番话说得江天这麽大反应,顾云声也有点心酸了。但他知道江天这样死死低著头强撑出一付若无其事的样子,就是不想让他外公外婆看出异样来。
可是他这样装鸵鸟,很快露出了马脚。分分明明落在老人眼里,不肯说破而已。
“胡说八道什麽东西。小天要走了,说什麽有的没的不吉利的话。呸掉。”江天外婆拍了一下她家老头子的肩膀,笑眯眯地转头对江天和顾云声说,“他喝了一点酒就废话多。听到不顺耳的就别听。开开心心地活清清白白做人就好。你外公肯定长命百岁,不过啊,他总算也有句话说得没错,你们两个年纪有这麽大了,是该考虑找朋友了……小天和云声都这麽好,肯定不少姑娘喜欢的……”
後来的时间顾云声都过得浑浑噩噩的,不晓得他们在说什麽,也不知道吃了什麽,喝了多少酒更是没数。只记得江天外公对自己和江天说的话,在耳边一再回响,而且越来越响,简直能把他震聋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个盲目乐观的白痴,自以为是地躲在柜子里算计,以为只要步步想好了,门一开,事情就按著他们计划好的前进。可是事实上,现实是一堵墙,他这种人,可能一辈子也跳不过去。
他记得江天起身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又变得若无其事起来。三个人继续喝酒,聊天,江天在笑,自己也跟著笑,江天也说什麽,他如果脑子不是混沌得太厉害,也陪著说什麽。
无非是要让老人开心嘛。这是尽孝啊。
顾云声一再告诉自己。
吃完饭收拾桌子的时候,顾云声才发现根本连站都站不起来了。撑著桌子一使劲,差点把桌面都翻过来,好在江天眼疾手快扶住他,手很稳,声音也是:“顾云声,你醉了,等一下我送你回去。”
顾云声心里堵得慌,费力地看著江天,一个人影花成两三个;嘴巴里木成一片,开个口不结巴都困难:“别……你别……你让我一个人回去,我、我……你还是陪你外公外婆吧……我没听过他说这麽多话,你要走了,他舍不得,难过……”
江天盯著他,正要说话,电话响了;很快江天外婆在那里喊:“小天,你学校的电话,快来接。”
“你坐在这里等我,我接完电话送你回去。”
但是等江天接完电话回到餐厅,顾云声已经不见了。一问,说是走了。江天第一次对他外婆吼:“他醉得连站都站不稳,你们怎麽也不拦住他!”然後都来不及等他家里人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套上鞋子,追了出去。
好在顾云声实在是醉狠了,没走多远,江天在市委大院外面的小店门口截住他。柜上放了两瓶啤酒,顾云声就东倒西歪地摸口袋找钱,找了半天还没找出来,嘴里不知道嘀嘀咕咕什麽。
江天忍不住说:“他不能喝了,这酒我们不要了。”
听到声音顾云声一下子抬起头来,清晰无比地说:“要!谁说不要的!谁说不要谁给钱!”然後就以一种绝对不是一般醉鬼能够达到的敏捷抱起那两个瓶子,死死往怀里揽,说什麽也不松开。
江天被弄得没办法,付了钱,把顾云声拖上了出租车。顾云声还是抱著他那两瓶酒,但一坐上车,就软绵绵地往江天身上靠,含含糊糊说:“回家吧,回家我们结婚。”
江天被他弄得又是无语又是心酸,揽著他的肩膀坐正,慢慢说:“你少说两句,你喝醉了,我先送你回家,有什麽话我们明天再说。”
顾云声猛地抬起头,盯著江天,还是那样黑亮的眼睛,带著湿润的潮气,一点不知道退让,也好像从来不怕受伤。他咧开嘴笑,痴痴愣愣的轻声反问:“明天?明天你在哪里啊……”又等不到回复,陡然脸色一变,扭过身子把头伸出窗外,撕心裂肺地吐起来。
出租车停了下来。江天正在诧异,司机先开了口:“小哥,你朋友再这麽吐下去,我这车今晚就没法子做生意了。还是请你们行个方便,让他下去吐吧。我这儿有一瓶没喝的水,等吐完了,给他漱口。”
说完又有些怜悯地看了一眼顾云声,又对江天说:“他是不是失恋了啊,劝劝他,没啥了不起的,女人嘛,总会有的……”
江天本来已经付了钱道了谢,那边顾云声不知道听到那句,扭头大喊了一句:“扯淡!老子喜欢男人!”
那车霎时间绝尘而去。
江天看著顾云声蹲在路边吐。他知道今晚根本没喝多少,一瓶酒三个人分,外公喝了一两多,剩下的归他们两个人,按理说绝对不至於醉成这个样子。但他今晚也是心事重重,所以只能等著顾云声什麽都吐不出来的时候,默默把他扶起来,脖子钻到他手臂下面,自己的手搂住他的腰,把人从马路边上带开。
顾云声脚步踉跄而沈重,一身都是酒气,被晚风一阵阵地扇到江天这边来。他们正好被扔到沿江路上,走几步就是江边的坡地,市里搞绿化工程种了草地,江天就把顾云声拖到草坡上,才两个人顺势一起躺倒。
被喂著喝了点水,又把剩下的水漱了口,顾云声似乎好了一点。他伸出一只手遮住自己的眼眉,久久一动不动。江天就坐在他身边,低头看著他,也一动不动。
看得这麽仔细,慢慢都有了倦意了。江天正觉得自己眼皮在打架,突然听见两声轻响,睁开眼一看,原来是顾云声把一直死死揣在怀里啤酒打开了,递了一罐到他面前。
顾云声的手抖得厉害,显然还是在醉酒的状态。但是声音又很清晰:“江天,我从来没这麽怕过。”
江天心里一动,捏紧了瓶子,却顺著他的话,平静地问下去:“你怕什麽?”
“别笑我蠢。今天吃这顿饭之前我一直以为走到这一步,你是我的我是你的,这样就够了。原来不是的,这些都是我偷的。”
“醉了吧,说什麽傻话。”江天心里叹了口气,语气很和缓。
静了半晌,顾云声忽然笑起来,越笑声音越大,难听得和哭似的。江天听他这个笑法,忍不住俯下身子抱住他,安抚似的在耳边轻声说:“你想多了,我们都说好了。等一下回去睡一觉,明天起来就没事了。”
江天反复这麽说,终於止住顾云声痉挛一样的颤抖,也缓缓伸出手来搂住他。但这样的温存只短短一刻,顾云声说:“骗我一次吧,江天。”
“嗯?”
“骗我说不管你外公说什麽,你都不结婚。”
察觉到拥抱的力度轻了下去,顾云声也终於松开了手。路灯下江天的表情错愕又空白,勉强维持著镇静,细看之下,竟是比哭还难看了。
顾云声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麽清醒过。他甚至还笑了:“真糟糕,一起长大就是这点不好,说个谎都没法去说。”
他闭上眼睛,躺平,强迫自己什麽都不去想。不知过了多久,顾云声感觉到江天握住了自己的手,呼吸也近在耳侧。但是他必须很费劲才能听见江天在说什麽,又根本没办法分辨这一刻是不是自己在做梦。因为他听见江天说的是:“你记得,总有那麽一天,我们会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他傻乎乎地笑了,侧过身子,去找最後的一个吻。
如此甜美而缠绵,仿佛永远不会过去,真如一场永不逝去的春梦。
第二天顾云声在自己的床上醒来,又被宿醉带来的头痛折磨了两天,错过了去和江天道别。
他终於还是没要T市的工作,倒是用他爸爸的关系在南方的一个大城市的某家电脑报找到一份编辑的工作。朝九晚五,没太多钱,也不缺钱,但日子消磨著过,也很快。
江天走後第一年里两个人零散有些电话和通信,但他的人在第一个暑假里并没有回来。顾云声在家里住了一个月,其间中暑了,辗转反侧,一直闹到医院去,弄得顾妈妈陪床的时候见到每一个来探病的人都哭:这是中邪了啊,怎麽中暑能病到这个份上。
顾云声开始不再回老家,宁可等著父母千里迢迢来看他。
慢慢地他发现原来在和人上床这件事上,如果不是女人,不是江天也可以。而且一旦真的去留心,这样大一个城市,总是几个角落是留给像自己这样的少数人群的。大家要的东西很纯粹,谁也不会发神经去找爱和承诺这个东西。
一年後的某一天,大概是夏日的一个夜晚吧,顾云声和一个连续交往了两三个月的男孩子去开房。那个年轻人还是个大学生,笑起来眼睛里好像有很深的光芒,这让他有一点迷恋。洗完澡出来,看见对方拿著自己的手机,有点紧张地朝他笑笑,说,有人打了个电话来,我说你在洗澡,他就挂掉了。
拿过手机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顾云声当时赶著回去,就没打过去。後来的那个周末他在酒吧里和人调笑的间隙,电话又响了,说也奇怪,明明之前只瞄了一眼的号码,却被他记住了。他刚拿起电话说了个喂字,就被人从背後一扑,欢快地打招呼,小声小声,出差了半个月可想死我了今晚咱们都别睡了,去你那里还是到我家来。
他笑著推开他,滚开,没看见我有电话吗。但说完这句话再去听电话,对方已经挂了。
顾云声依然没打回去,电话也没再响起。他不知道为什麽就是有点在意,却拖拖拉拉的过了差不多一个月,才鼓起勇气打了一个。结果响起的是永恒不变的“您好,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或不在服务区,请您稍後再拨”,他就想,哦,搞不好是打错了号码,多此一举,何其愚蠢。
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之後过了个把月,顾妈妈打电话给儿子,絮絮说些老家的事。他一直沈默而乖巧地听,眼看著都说再见了,才漫不经心一般提了一句,夏天江天是不是回来了。
是啊,还问我要了你的联系方式呢,怎麽,找到你没有。
哦,知道了。顾云声挂掉了电话。
再後来顾云声再也没有去问过江天的事情,也没有收到电话和来函。
他就这麽错过了他,也失去了他。
歧路 22
A-12 22
顾云声家的锺点工是一对表姐妹,一个姓杨一个姓柳,都五十出头,纺织厂内退的工人。
以前用的人都不是很合心意,也有一些人在做了一段时日後睇出些许端倪自己先辞职了事。後来有一次他去林况那个两层楼的大房子打牌,发现每个角落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就随口一问,林况就把自己请的锺点工介绍了给他。一做就是两三年,至今合作愉快。
那天也是她们过来打扫的日子,正好顾云声也没出门,坐在房间里喝茶看新闻。忽然杨阿姨就从厨房里探出个头来,笑眯眯地说:“顾先生,冰箱里那些菜,还是按老规矩清掉吗?”
以前顾云声不开夥,偶尔心血来潮从楼下超市里带一把菜,也多半是放到彻底蔫掉才被锺点工定期清理掉。
顾云声一愣,忙说:“不用了,留著吧,以後的冰箱里的东西都留著。”
“哦,开始做饭了啊。”
闻言顾云声微微一笑:“是啊,开始在家里吃饭了。”
说到这个想到今晚约好去江天住处吃鲢鱼豆腐砂锅,就问:“你说吃鱼火锅的话搭配点什麽比较好?”
对方本来要退回去做事了,听到顾云声这麽问,想了一想也问:“清汤红汤?”
“白汤的。”
“羊肉就蛮好。要不再配点生菜?”
顾云声知道江天不吃羊肉,但是听到生菜心里一动,点了点头让她继续去忙了。看完电视再看了会儿书,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和锺点工打了个招呼开车去超市买菜。拿了两颗生菜後,在琳琅满目的生鲜柜台又转了一圈,结帐的时候手上多了新鲜的茶树菇和蟹爪菇各一包。
他以为他来得太早江天还在学校里,却没想到一开门就撞上江天端著水壶从厨房走出来。
“这才几点,怎麽就来了?”
“我想著晚上要吃鱼,午饭没吃饱,饿了。”顾云声笑了笑,“其实这个锺点你居然回来了,这才奇怪。”
“那我们早点吃饭好了。哦,我今天没出门,在房间里赶著做图。”说完就又回了厨房。
顾云声也跟进去,把菜放在流理台上。江天凑过来一看,笑了:“早知道你还去买菜,就要你带把香菜上来了。猜到你可能要吃蘑菇,昨天就买好了。”一边说一边转身去开冰箱,果然从里面也拿出一把茶树菇来。
“我也不知道要带点什麽,问了打扫卫生的杨阿姨,她说买生菜,我想想也是,就买了。”
“嗯。”江天早早把那条四斤重的鲢鱼剁成几段,应声间先把头尾下去煎了,等香味浓郁起来,再把鱼肉依次下锅,小火煎得鱼皮金黄,才换上砂锅开始炖汤。
顾云声帮不上什麽手,就在一边洗生菜和菇子,同时抽空时不时看两眼江天。江天那天穿著浅色的衬衣,加一件深蓝色的开司米背心,但从侧面看,比顾云声上次去留心他还是显得单薄了。他想起来这段时间以来江天确实熬夜得厉害,就问:“你到底在忙什麽,忙到连学校都不去了窝在家里?”
江天习以为常地说:“投标的截止期要到了,进度还差一点。不是自己一路带过来的学生,配合起来默契差了点,就只能自己多画了。再说毕竟不是自己的事情,也不能要求他们十二分上心。”
“哪里的标?”
“我没和你提过?”江天停了一下手,“是个民俗历史博物馆。”
顾云声摇头。
江天有点惊讶,也想了想,才接著说:“新馆的馆址就是你家老房子,日报社的院子和边上的邮局那一片。我以为我和你说过了。”
顾云声忍笑,说:“你老糊涂了,没说过。”
江天瞥他一眼:“是省博。上次回去正好听到这个事情,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我想把这个标拿下来,所以一直在忙,十二月前要把设计稿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