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愁苦,伤别离,人间梦,支离破。只是相见晚,恨山恨水自长东。家仇恨,令消魂,花自落,残如血。不怕长留恨,却道世人皆有情。
女子失声痛哭,哭声在偌大的厅堂里久久回荡,哀转不绝。已出了门口的琉佳应了声响回过头去,望着还离身后不远的天目堂,终于问出了一直想问的话:“为什么不杀了她?倘若日后她回来复仇,真的会杀了你也说不定。而且……对她而言还是死了比较幸福吧?”
“她心已死,我杀不杀她本就没什么分别。况且……”玖兰跟着回头望去,淡淡答道:“我没有那种多余的同情心。”
“是么?”琉佳静静地展开笑颜,不再提问。她想其实他总是那么温柔的,无论是对待那个女子,还是她自己。他既然愿意让那个女子活下去,而活着,就是一种幸福不是么?倘若死去,那便真的是什么也失去了,就如同她的母亲,生前贪慕权势地位,死后却是身归尘土,名利于她,已是空无所有。
关怀
入夜。玖兰府。
一条自去皇城赴宴,回来时已是夜晚。弦月朗照,如白玉般盈盈皎洁,银色的月光铺洒下来,映出那张明朗而噙满笑容的脸庞。
一条顺着回环的长廊前行,经过枢的房间时又见里面烛火明亮,猜想他今夜定是又想通宵办事,不禁有些气恼。他明明已是告戒过他,他却还要如此糟蹋自己的身体么?
但在此时,一名侍女自回廊转过,行到枢的房前停下。她见门口还站了另一个人,借了月光才看清那是她家主人请来的贵客,于是躬身行礼道:“一条公子。”
一条微微笑过,拉了那名侍女过到旁边,问道:“你找枢有事?”
侍女颔首,答道:“回公子的话,明儿是来给枢少爷送饭的。”说罢抬了抬手中拿着的东西。
一条这才注意到她的手里正托着一只食盒,惊道:“什么?!你说枢到现在还没吃晚饭?”
明儿惊诧于对方音调微高的问话,不觉顿了一下,才点了点头,答道:“少爷一向都是这样的。”
“什么?!”一条更是惊骇。他素知枢一向熬夜,却也不知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到了这般田地,愈加忿忿道,“这家伙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
明儿虽是赞同一条的观点,却也不敢多语,毕竟她一个下人,怎么有资格对自己的主人说三道四?
一条望着明儿手里的食盒,忽地想到一个主意,对着明儿道:“明儿,你把食盒给我,我给枢送去。”
“这……这怎么行?怎么能让公子你做这样的事?”
“没关系啦,”一条笑,笑容里透露出柔和的味道,“枢不会责怪你的,而且我也正好要去找他。”
“可是……”明儿面露难色,一时间抉择不定。
“明儿,算我拜托你好么?”一条柔声道,澈绿的眼里满是诚恳,真真切切。
明儿在这样的攻势下败下阵来,将食盒交到一条手上,心下却还是有些忐忑。一条知道她心有疑虑,又安慰了她几句,她才终于安下心来。
“那么,一条公子,明儿先告退了。”明儿行过礼,便向了回廊的出口离去。
一条托了食盒来到枢的房门口,正了正气,才腾出一只手,轻轻敲了几下门脊。
门内毫无动静。一条正觉奇怪,里面却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我还有事,晚饭等一会儿再送来。”
恩?一条又再一惊,心道:都已经这么晚了,枢怎么还不想吃晚饭?当即再敲了门几下,向了里面道:“枢,是我。”
门这才开了,枢一身轻袍缓带,见了一条手中托着的食盒,微微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明儿呢?”
一条听出了枢话里的责备,随即答道:“是我拜托她的。”言罢踏进屋里,却见书桌上堆满了文案,转头道,“我说枢,今天来的要不是我,你是不是都不准备吃饭了?”
枢阖上房门,不甚老实地答道:“怎会?只消一会儿便会吃了。”
“我看这些文书可不是一会儿就可以了结的哦。”一条神色认真地说道,言语里夹了几分怪嗔的意味。
枢还想反驳,一条却将食盒搁在书桌旁的圆桌上,将枢推到圆桌边坐下,声色严厉道:“你现在给我好好吃饭,吃完了才准再看那些文件知道了么?你那堆东西我会先帮你照看的。”
枢无奈地笑笑,总觉一条已将他当成了孩子般厉声厉色。然而他又确是理亏在先,也便按了一条所说,先吃饭,后办事。至于一条,则在枢的书桌前坐下,查阅起还未处理的文案来。
枢往书桌那边望去,只见一条甚是认真的身影,血红色的眼里滑过温暖的气息。
溺水三千,只一瓢饮
不久以后。枢放下碗筷,稍作整理了下。而后以手支颔,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仍在一旁努力工作的一条。
一条垂目凝视,眼神专注,清澈的双眸有如一汪渌水,悠悠曳曳。金发流苏,流光溢彩,洋溢着阳光的气息。那情状真真切切,已是美极,任谁看了都难以移开视线。
指间流砂,白驹过隙。一条没有停下手头的工作,只是头也不抬地说道:“枢,你总是这样对身体不好,你知道的吧?”
枢并不答话,眼神却渐渐迷离,思绪飘远。
“枢,你果然还是在意吧?”一条的视线虽是始终没有离开文书,对于枢的一举一动却是了若执掌,仿若亲眼所见。一条眼神微惘,沉静道,“……所以才这样对待自己……”
枢似乎并不希望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只道:“一条……”
“对不起……”一条知道自己提了本不该说的话题,便转了话头道,“……明日我还要进宫一趟。”
“哦?为的何事?”枢早听一条说过,那慕阳公主奇疾已愈,他便已然没了再入宫廷的理由。如今却依旧如此,莫非……
一条的眼神变的明朗,澈绿色的眼里笑意盈盈,朗声道:“明日皇上设宴,邀请各路官员,说是举朝同庆,顺便也邀请了我。”
“那可不是顺便吧。”枢淡笑道,“再怎么说,你也是治好了公主殿下的神医先生。”
一条垂目而笑,不消片刻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案,起身踱步到枢身边,道:“你也休息够了吧。文书我帮你看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你快些处理掉,然后早些休息,知道了么?”
枢并不执拗,顺了他的意思答道:“好。”
枢刚正起身,闻得有人扣门,便向了门口走去。枢打开门,却见门口站着一名黑衣女子,正是星炼。枢轻倚在门口,径直问道:“星炼,什么事?”
星炼自怀中拿出一本文案,递到枢的手上。枢打开文书,迅速扫了几眼,便抬头道:“我知道了。你和蓝堂按这上面行事便是,之后我会再与你们联系。”
“是。”星炼颔首,正要离去,枢却突然想到了什么,眼角余光掠过一条:“你让琉佳公主来我这里一趟,记住,要只让她一个人来。”
星炼得了枢的吩咐,应声退下。黑色的身影晃过,竟是如鬼魅般来去无形,消失于夜幕之中。
枢回进屋里,欺近一条身前,轻轻抚起一条颊边的金发,眼里升腾起氤氲的气息。一条惊异于枢的异常举动,望着枢道:“唔……枢?”
枢默不做声,身形向一条移近。一条尚没反应过来,枢的唇便已欺上他的。枢的唇甚是冰冷,带着冰凉的气息,打乱了他的呼吸。
那是一个冗长而深沉的吻,冰冷却又炽烈。枢的吻冰冷而狂乱,一条的气息温暖而迷离。一条忽地反应过来,踉跄着向后退去。枢却没有放开一条,跟了一条的脚步,终是双双跌倒在离圆桌不远的卧床之上。
枢伸手解去一条身前的衣扣,顺势吻上袒露在面前的白皙脖颈。一条因了肌肤的刺激,身形微颤,发出低低的呻吟:“枢……住手……”
枢并没有停止的意思,双唇沿着一条细致的肌肤滑动。一条下意识地伸手去推,房门却在这时被大力撞开,身着华服的异域女子出现在他们身后,面容扭曲,显然是气愤到了极点。她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会见到如此情状,尽管她远比一般女子冷静,却也不可能在面对了这样的场景以后依然无动于衷。
枢回头而视,见她果然来了这里,此情此状与他所料也是相去无几,眼中冷意骤起。方才他刻意将门拉开一丝缝隙,只是为了让她在此地看到这幅画面。一条眼前情况不妙,正待开口解释,琉佳却突然开口,如诅咒般喝道:“玖兰枢,我会让你后悔的!”
琉佳气结,飞也似地夺门而出,瞬间便在黑幕之中消了身影。一条想着追她而去,却被枢阻止:“让她去便是了。这本就是场游戏,只不过她先逃了。”
“可是,她是真的喜欢你的吧?”一条面容肃严,直直望着枢的眼眸。
枢阖上门扉,回身面对一条,并不回答他的问话,却是问道:“那么你呢?”
“我?”一条微微张口,眼神急剧变换,终是避开了枢的问题,“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枢坐回床边,异色的眼里泛起落寞的神色,轻声叹息:“你果然已经不记得了罢……那个时候你说过的话……”
枢的话如魔咒般在空气中散开,浸和在四围的空间里,妖异魅惑。一条眼神一热,冲口而出道:“我怎么会忘记?!我怎么会……忘记……”
是的,他曾经承诺过的事情,他又怎么会忘却。他方才不小心吐露了真言,却是梦幻般如烟如尘,缭绕非常。
枢知了他的心意,伸手抬起一条的下颚,目光定格在那张绝美的脸上,浅笑道:“你明明就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一条沉默,既不承认也不答辩。枢不给他反悔的机会,双唇再度覆上。一条闭起眼,不再去看眼前的一切。他知道,自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便踩进了这个注定逃不过的劫。
书简
其时,天目堂已灭,人皆尽欢。西域公主随去同回,乃失其踪,其因不可知。旦日,当今圣上宴请四方,臣下俱欢。晋王刘氏竟发兵变,挟天子,称伪王。朝臣震荡,以其势威,皆仆之。
祸起萧墙之 序曲
至北。雁门关。
春去夏至,碧翠浓墨,微暖的风早已为浮热所取代。然而在这边关腹地,四季的交替却是不甚明了的。或者说这里的人们根本不在意所谓季节的意义。偌长的边关绵延卧坐,始终寂寂凄冷,萧瑟索然。
即使是位列四大世家之一的锥生家,在这旷日持久的尘封下,也不禁飘拂起冷然的气息。
锥生府的年轻主人伫立在厅堂侧面的空地上,宛若雕像。之所以称是空地,乃是因为偌大的土地上除了两株扎眼的枯木外再无他物。迎着枯木而立的男子银发凛然,面容冰冷,只是眼里时不时闪过复杂的神情。
那便是锥生家当任的少主人,单名零字。江湖中多传闻他生性孤僻,又与玖兰不和已久,因是当初玖兰约他前往洛阳,他才会推的干脆果决,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锥生在空地上伫立已久,但有一人出现在他身侧,拂袖恭敬道:“少主,车马已经备妥,随时都可以起程。”
银发男子并不回应,兀自问道:“今日是什么日子?”
“回少主,已是八月初九。”身旁的下属停顿片刻,答道,“还有五日便是老爷和夫人的忌日。”
“还剩五日么?” 锥生轻叹道,眼神里掠过惨痛的光火,久久不能平息。他原是面容冰冷,此刻却也收起英朗的眉骨,隐隐透出仇愤之象。
终于,他对了边上道:“我即刻起程,去洛阳。”却是一字一字,咬牙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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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阳初升,霞光灿烂。碧空清朗,白鸟啼鸣。
一条整理好衣衫,回身望了一眼依旧沉浸在睡梦中的男子。血红色的眼眸紧闭,却是可以看见纤长的黑色睫羽。精致的脸上虽是略显苍白,却是难得的安适与恬淡。一条轻轻地展露笑颜,推门离开了卧房。
一条出到室外,抬头仰望碧蓝色的天穹。微热的晨风拂过浅金色的发丝,仿佛连同阳光一起,融进了柔和的气息里。
清风过处,神思遐远。一条知道枢的心里藏了太多的事,有些他知道,然而更多的却是为他所不知的。枢始终都不愿将潜藏于心的事情说出来,一条知道的,就好象数年前玖兰夫妇过世,枢也是始终都没有透露过一丝一毫。
这本是一个纷杂繁复的局,拥有了太多的事故与缠绕。他,他们,所有的人都注定逃不开,避不了。茫茫世间有着太多的灿烂和无奈,纵是叫人沉溺,似醉而非醉,似醒而非醒。
一条摇摇头,甩开多余的思绪。阳光正自灿烂,似乎是有了与朝同庆的意味。一条绕出玖兰府的正门,向着皇城的方向行去。
祸起萧墙之 圣宴(上)
皇城。
长乐宫,庆麟殿。
只一清早,大殿内的一切便已张罗完毕。偌大的宫殿雕琢细腻,因了今日的庆典,更添一派喜气。
各路官员陆陆续续进到了宫内,集合到了庆麟殿里。今日大喜,皇上特意放宽了门禁限制,因此很多官员都是带了自己的子女或是亲信副手,身后都是跟了三五六人。他们都看准了这个机会,暗自盘算着官场结交,以此巩固自己的地位,或是盼个升官发财之类的。当然,也有人是对那两个传闻中美若天仙的公主起了兴趣,想尽一倾芳泽,才至此处。那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小道消息,据说今日的宴会两位公主也会前来,若是有人幸而得到公主垂青,那成为驸马,便是迟早的事情。如此一来,这本没有什么名堂的庆典,倒也是引得不少人眉开眼笑,仿若天大的喜事降于其身。
朝中官员煞有介事地议论纷纷,场面极尽欢腾,却都是有着各自的如意算盘。而当西晋王府的王爷刘世勋进门的那刻,殿内的喧哗声忽地压止了下来,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刘世勋的身上。
刘世勋一身长袍款款,既不过于奢华,也不太过朴素,竟是将他睿智精悍的气质勾勒的恰到好处。众人只见他满脸风霜,一双眼眸却是锐利至极,深邃之中包藏着皎黠。
而跟在刘世勋身后的只待两人,一是西晋王府的小王爷刘晔,玉冠束发,着上等银丝长衫,却是一脸的飞扬跋扈,锋芒不掩;一则晋王爷的得力干将,武威将军徐西成。
近几年晋王府的势力日渐壮大,朝中人尽皆知。因此若是得了晋王府相助,必是官运亨通,步步青云。
这时,晋王爷甫一进门,很多人便围将上去,争相与其结交。有些官员将自己的儿子细细引见,刘世勋皆是轻轻点头,算是他已牢记的证明。众人见他反应颇为一致,总觉不妥,便想从他眼里看出些什么,却见他眼神深邃至极,竟是连半分也看他不透。
刘晔对这些官员很是不悦,便从人流的围堵中抽身出来。然而好景不长,某些官员见他只身一人,便凑上前去,奉承道:“小王爷,看你年纪轻轻,却已是一表人才,甚是出众。”
刘晔听得这些阿谀之辞,虽是装的谦虚大度,眼里却有掩饰不住的狂喜,只觉得浑身轻飘欲仙,暗自窃喜。可他哪里知道,那些人竭尽奉承,却只是看了他爹的情面,想自攀附而已。
官员们见他这副神情,只道是摸对了门路,思忖想:这娃儿倒是心思浅薄,一看便知,不似他父亲般深沉难测。于是决定再加甜言蜜语,便道:“小王爷风度翩翩,不知是否已有家室?”
刘晔顺应答道:“在下无德无能,至今还未成家。”
官员们听了,更觉希望盛大,不禁面露喜色。他们中自有知道他喜好的人,便以其为饵,道:“小王爷,在下不才,有一女,年方十六,不知能否得到小王爷的垂爱?”
“哦?”刘晔一听是自己感兴趣的话题,立时接了口道,“不知大人的女儿生的什么模样?”
那官员见是有戏,正想开口,却被其他官员截住,一时之间,类似“请与小女相见”的声音此起彼伏,而那些尚且待字闺中的女子,便是以这样的方式,成了她们父亲争权夺势的政治筹码。
但在此时,又有人缓步踏入。阳光的气息铺面而来,直刺刺落入宽广的宫殿里,竟是让所有人都在一刻间略感刺目。人们向着溢满了阳光的门口望去,这才看清了方才踏进的身影。
那是一名年轻男子,约摸十七八岁左右。面目娇好,清逸飘然,一双绿眸通透澈亮,配以金发流苏,莹莹光彩。众人只见他身着一件浅色长衫,虽是质地优良,却并不是通常庆典时所穿的华丽衣衫,就连花饰修幅什么的也很是少见。即使如此,他的出现也足够牵引所有人的神思。或者该说是简约的长衫更能衬托出他飘逸超卓的气质,清清朗朗,绝世而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