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皇上恩典。”
轻盈地拜倒、谢恩,如浮云般地站起,从容地目送高高在上的帝王离殿而去。优雅惯了的少年直到临死的前一刻都保持着那份罕见的优雅,一身干净的白衣似乎正为了今日可以干脆地离开人世都不用麻烦他人来为他准备后事。
他并不知晓离去的皇甫英臣并没走远,深深凝视着削瘦的身影直到殿门完全闭合,道不出个中滋味究竟是怅然还是其他的什么的无措令帝王忍不住决定到久违的御花园走走,希望可以排解掉那股心头的异样烦闷。
第十四章
缓步踱出御书房,焦躁地迈着大步漫无目的地在御花园里,时值菊花怒放,周围自是一片灿烂芬芳。此情此景不禁勾起了尘封在帝王记忆中将近二十年的往事。也曾年少轻狂过,玩乐忘情于江湖的时候邂逅过一名绝世无双的艳丽佳人。她号称“江湖第一美人”,冷傲欺霜的神态宛如数九的冬梅,时而讥诮的笑却似牡丹娇艳。他为之倾倒,甘心拜倒在石榴裙下,与其他狂蜂浪蝶一起争夺佳人的归属。
最终他赢得了一颗芳心,过了段神仙也羡慕的逍遥时光,女子时而幽雅、时而顽皮、时而冷淡、时而娇俏的千般面容是他倾心不已的理由之一,更重要的是女子率性不羁的个性在将来分别时不会带来太大的麻烦。
没过多久,他不得不回京,不告而辞的离开方式彻底斩断了他与女子之间所有的联系。正如女子不晓得他的身世背景一样,他同样不了解女子的来历,断了便是断了,再没了瓜葛。
奇怪,他怎会在此时想起了曾经的露水情缘?莫不是方才孑然一身无畏无惧的天雅令他想起了有着同样绝决姿态的女子?
“呵呵,天理昭彰,因果轮回,真是报应不爽啊!”
谁?什么人竟敢在御苑之内大方厥词!
本已烦躁不堪的帝王怎忍得住有人在面前放肆,何况来人乃擅闯大内宫禁已是死罪,如不是对自己的功夫有恃无恐又哪会如此猖狂。
“来……”
“人”字尚未出口就被他咽回了肚中,猛然钻入皇甫英臣意识中的是一张娇娆冰冷如昔的面容,即使时隔多年都无法自脑海中抹去的脸。
“你是——云儿!”
简直不敢相信放大在面前如二十余岁少妇般的美丽女子会是当年他在无意间结识的豆蔻佳人,近二十个春夏秋冬过去了,老天爷待她宽厚得出奇,不似他已显得老态,正因如此,他得以乍见面就认出了这位特殊的故人。
“你倒仍是认得我。十九年前抛下我一声不响地走了的负心人,终究让我找到了你,本是想来跟你道谢的,现下看来你也不会接受,是我多此一举了。”恐怕等一下你会哭都哭不出来才是。
道谢?她不是来痛斥他的负心薄幸吗?何以言谢!心中充斥了疑惑却无从开口询问依旧美得令人屏息的佳人,那双依然闪烁着清冷和聪慧的精光的翦水双眸,不敢闲心叱咤了半生的帝王与昔日恋人重见时竟尴尬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喃喃自语不住重复佳人的闺名。
“云儿,云儿,朕,我……”
“当年,你对不住我。”
“朕也是无可……”
“所以,今日你也遭到老天的报应了。”
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居然谈到了“报应”?不知所谓的“报应”所指为何的帝王疑惑地审视着美貌的女子,心头不祥的阴霾越发重了。
“龙,你可知晓,就在前一刻你下令赐死的天雅,是我的儿子。”艳丽的女子如获至宝的表情让观者不寒而傈,她一字一顿吐纳清晰的字眼撞进了皇甫英臣错愕、震惊的心房。她似乎还嫌说得不够清楚,一边笑得猖狂一边道,“他——天雅,同时也是你——当今圣上的儿子!”
“云儿,不要胡说!”
“哼!当年你离开的时候我已经怀了他,想在你回来找我的时候告诉你,谁又想‘龙公子’一去不复返,留给我的只有无限的恨和一个不该出生的孽种!十八年了,十八年来我多少次想弄死他,不择手段地折磨他来填平我的怨恨,他却像冥冥之中有人护佑般一次次活了下来。恐怕他自己都想不到他辛苦挣扎得到的性命却要葬送在他亲生父亲手里!皇甫英臣,你说这不是报应是什么?”
疯狂扭曲着的朱颜传达着她报复成功的快感与十九年的恨得到终结的畅快。她成功地打击到了亏负了她十九年的青春和眷恋的男人,用被他们一同丢弃掉的亲生骨肉,彻底地斩断了他们间最后的一丝牵系。
颤抖地攫住她笑得疯狂不住耸动的肩膀,帝王仅存的侥幸在对上那张笑得已找不到丝毫美丽的面孔后被撕成了片片碎。
天雅是他的骨肉,而他亲口下旨赐死了天雅……
像被兜头罩下一盆冰水,寒彻全身的感觉亦如被晴天霹雳劈得动弹不得。
年少轻狂时造下的因,事隔十九年,结出的苦果照样得由他来品尝吗?
一时之间慌乱恐惧的情绪充斥了整颗心,高傲的皇帝心神不宁地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尽管心早已沉到了深不见底的千丈崖下,渴望得到良心上的宽恕的意念仍在支持着他往上爬。
“云儿,天雅他既然是你和朕的孩子,何以既不像你,也不像……朕……”
“不像?怎会不像?”高傲的女子哪容得昔日的恋人,今日的仇人有半分机会得到救赎,她只会挥下悬了很久的断头刀,彻底切断他那一丝侥幸,“小时候天雅长得何等漂亮,他有我的容貌,神态言语甚至些微小动作都与你一般无二。龙,我对你有多少爱也都变成了多少恨,有这么个孩子在身边整日地提醒我,我又怎会对你的所作所为有片刻的或忘?我在他右颊刺上了一条腾飞的龙,毁了他半边完美无瑕的脸。你可知道下手时我心中的快感就有如在亲手凌迟你一样畅快淋漓,他那双坚定的眼瞳、美丽的容貌、固执的性子,都不会再出现在我的面前,都被我亲手摧毁了!呵呵,哈哈哈……”
“你……你怎么狠得下心肠?”
“我当然狠得下!我会这么做不都是你逼出来的?若不是你甩手而去,又哪会有江湖上人人闻之变色的‘血姬’,哪有杀人如麻的‘杀手’天雅,又哪有相恋的骨肉兄弟?皇甫英臣,没有你作孽在先,哪有为恶在后的我。要怪也只能怪你当初的无情无意!”
铺天盖地的绝望涌上心头,一刹那间帝王忽然觉得面前甚至显得可怖的艳丽容颜已再不是被人予为“醇酒”的红粉知己。她在经过时光的沉淀之后已化身为一剂毒药,更可悲的是,是他一手制成的毒药。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他们相遇。云儿,即便当年朕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也与他没关系,你要复仇怎样都可以冲着朕来,何苦害了无辜的他?”
“迟了,我早说过太迟了。天雅一命归西,你我恩怨了结,说什么都晚了。哼!兄弟相恋,天理不容,他还是死了干净些,省得活在世上还要饱手世俗唾骂,生不如死。”
不是她故意虚张声势,世人的心多是偏的,民间固然有不少人以豢养男宠小倌为乐,却也从无人敢带着登堂入室,更何况是天皇贵胄,骨肉同胞间做出这等事岂非天大的笑话!传扬出去也只会招得天下万民的耻笑!
天雅死便死了,干干净净的,自是省了活下来还要面对的麻烦。一拍两散,再不相干之类的许诺,哪有阴阳两隔来得保险。
“云嘉仪,不论你对朕有多爱多恨,天雅总算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不曾在他身上投注过丝毫关心也由你,三番五次加害于他也是你狠得下心肠,朕无话可说。要是到现在你还存着继续伤害他的心思,朕绝不答应!”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完了,心里头牵挂已久的迷惑和隐隐不安的原因亦得到了解释。天雅的身世水落石出,既然是他的孩子,当今的皇子,那他就不能这么死!他皇甫英臣的儿子、皇家的血脉,不能就此白白地化为乌有。
“你!救他你会后悔的!”
眼见得皇甫英臣施展轻功几个纵跃已然离开,等待大结局等得都快不耐烦的云嘉仪当下也不及思索地跟了上去。翩然红影有如一朵艳红的云朵,也似一缕透着血腥味的风,飘逸得仿若九天玄女的姿容的另一面也昭示着惊人的实力——在这皇宫之中只要她想到达的地方,谁人敢阻拦!
“血姬”不愧是“血姬“。
“长凉殿”内外此刻是一片喧闹,侍卫们在殿外七手八脚地死命架住使尽了全身力气要往里闯的太子殿下和延临亲王。看他们俩用着一身不知道从何而来的蛮力,几下挣扎着撑开扒着不放的侍卫,可最后仍是被挡了回来,手伸得再长始终离那扇紧闭的门差了三尺。
“殿下,您千万别做傻事!”
“殿下,王爷,里面是皇上下了旨赐死的人,谁都不敢放您进去的。殿下,您还是回去吧。”
可怜侍卫们一边变着法儿地劝阻两位小祖宗,手上的劲亦松不得半点,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怎就倒霉地落到他们头上了呢?
“放手!”
皇甫兄弟这会儿倒是齐心,铁了心地要往里闯不说,就连说的话也清一色的只有两个字。对他们来说,能早一刻闯进殿去,也许天雅都还有救下来的希望,再晚,他们怕要后悔一辈子。
且不说殿外的侍卫们日子难过,殿里的内监们一样坐立不安。
服侍天雅上路的是宫内上了年纪的老宫人,入宫后没几年就跟着他的师傅做这件事,干了快三十年了,送过了不知多少人,也见识过不少人临终的反应。可也从没见过这样的孩子,只有十多岁的少年吧,本应最是无忧无虑的时候,他却沉静得如一池冰水,即使死亡摆在了面前亦不为所动,清冷的气质让人感觉他更像是块无知无觉的冰棱。
御赐的白苓、鸩酒和匕首,在三个中选择一个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少年笑了,低低说了声,“无所谓了呀。”从小侍手中的漆盘上抽走了洁白的索命之物。
“且慢,公子有什么话要留么?老奴可代为转达。”
已经踏上了圆凳的少年迟疑了一下,随即转过头继续他手上的“工作”,对年长内侍的好意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地回应了一句,“人死如灯灭,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公公的好意天雅心领了。”
见的多了,辨识人的水平自然不差,尤其到了生死关头,真正洒脱的能有几个?能将自身存亡看得有如过眼云烟般淡的人,天雅可说是他生平仅见的,以往见多了恐惧、哀怨、悲泣、愤怒、怨恨甚至慷慨之人,激动者有,心死者有,垂死挣扎者有,哀号求饶者有,哪有人笑得云淡风轻地为即将挂上自己脖子的白绫打上死结的。
“公子既以不拘于尘世,老奴亦不敢赘言。公子走好,幽冥九司也莫再怨天尤人。”
“怨?我感谢你们的皇帝舍我一具全尸入土还来不及,哪里敢有怨恨?做了一辈子,就连这卑微的愿望也不曾多想过呀。”
平凡的脸孔上挂着少年奇异的平静愉悦。连带他将脖子套进绳结,双足轻点踢倒圆凳的动作都出奇得流畅。
训练有素的小监们掏出袖中的念珠诵起了“往生咒”。老内侍则怔怔地看着少年微笑,闭眼,不再动弹。
……他,是真的在期盼着死亡的到来!
不知为何,脑海中窜出了如此诡异的想法。老内侍摇头无奈,说不清心底的遗憾是为了这个甘心赴死的少年还是为了外面奋勇闯宫的太子殿下。
在听到殿内隐约传出的诵经声后,“长凉殿”外突然间一片死寂,还不到喘口气的工夫又爆发出比方才更大的动静。显然发觉情人的生命已在顷刻之间,当朝太子说什么都不会就此撒手离开,他早把什么地位、名誉、身份之类的杂念抛诸脑后,现在的他意识中只有天雅,眼里心里只有“长凉殿”那扇厚重的门。
这一辈子他都不会忘记成婚那天他见到天雅站在街角边对他微笑时他的心情有多紧张,他怕这是最后一次机会见到天雅。
明明只是个容貌普通到过目即忘的少年,却深深吸引着他的所有注意,让他头一次产生了患得患失的情绪,头一次那么在乎别人对他的感觉。
无论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他都背叛了两人间的感情。在大婚之日被当街抓了个正着,连辩解蒙骗的余地都没有。心——灰了,冷了,那人却依旧笑颜嫣嫣,从他曾经深深迷恋不已的小口中清晰传来的一个讯息让他开心地几乎失态地从马上跃下飞奔过去抱住那人……
我——等——你——永——远——
刹那间纷乱的思绪中仿若被注入一泓清泉,多日来的烦闷不安亦随之一扫而空。充斥在胸间唯一的意念是再没有什么是他无法战胜的了。他的天雅成为了他的神,他所有动力的源泉。
接下来的事却是最令他疑惑不解的。只隐隐记得在东宫行完大礼后将他的新任太子妃迎进了寝宫,红盖头下娇媚动人的容颜已打动不了他的心。他喝醉了,是人醉了,心却没醉了,恍恍惚惚地倒在床上,抛却纷沓而来的对自己良心的斥责,一遍遍告诉自己这么做无非是尽他太子的义务,是为了能早日与天雅在一起……他放纵自己的肉体沉沦。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待醉眼迷蒙中看清了枕畔人竟是魂牵梦萦的人儿后,他立时清醒过来,不是该狂喜的时候,恐怕,他们要大祸临头了!
且不说旁的人会做何想法,便是他的父皇,被称为帝王的男人,是绝不会原谅他们的错误的。该死的是,以他的警觉心居然被人下了阴招都毫无察觉,更该死的是现在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
“雅儿,我的雅儿,你放心,拼着太子之位不要,我也会保护你的。”
他搂着怀中的宝贝儿无限眷恋,可他说的是鬼话,真心的,却连自己都不会相信的鬼话。
“别傻了,她要的是我的命,别因为我而牵累到你。我能在你成婚之夜伴你左右已是上天的厚赐,既然她硬是放不过我,为此而死也算死得其所。”
虽然天雅已失去了一身功力,他的头脑一点都没有糊涂,陷害他们的人选他心中已有了底。
想他皇甫氏继承大统以来历经数代,始终循其祖制“以武立国、以文辅政”,故而皇子龙孙们大多幼年习武,皇甫烨兄弟几人更是个中翘楚。正因如此,想在他丝毫未察之下轻易将他弄进天雅所居的“延临王府”而不曾惊动东宫与王府的护卫,固然他喝得烂醉如泥是其一,来人武功之高可谓独步天下才真正令人心惊。
除了那个传闻中强大疯狂到恐怖的女人,他几乎想象不出天下能有几人在拥有此等功力的同时还与他或天雅有过结。怀中的天雅温顺安静得异乎寻常,对自己的命运足够的了然的他已懒得再去反抗。
果真是好一招“借刀杀人”之计,计之将成,那把“刀”想必不会太远了。
“如果救不了你,让我陪你同赴黄泉可好?”
真是舍不得他的宝贝儿呢,他的出色又岂是流于表面的,处得越久越品位得出他的好,现如今再要他放手已是千难万难,与其在今后漫漫长日里独自忍受心如刀割般的思念的痛楚,不如随他一同离开。
“只要你敢这么做,就算追到了地府你也别想见到我!”
温顺的猫儿忽然竖起了全身的毛,摇身一变成了小刺猬。他只得收紧双臂揽紧了天雅,但笑不语。
真到了阎王殿前,还由得了你说得算吗?
……
他的爱呵,绝非一时的痴迷,一旦踏了进去就再无翻身爬出的道理。他的心早遗失在了“长凉殿”一门之隔的少年身上,从没想过要收回来。所以……如果放弃的话,他的心也就跟着一起死去了。
“本宫命令你们放开本宫,否则你们就等着先为本宫收尸吧。”
使出连他自己都深觉不耻的威胁手段果然是有用的。无论他现在是不是被幽禁的状态,他的身份在圣旨未颁之前始终是当朝太子,侍卫内监们哪敢让这位尊贵的主子有丝毫的损伤,心里一慌手上一松,立刻让他趁机得了空,穿过了人墙毫不犹豫地踹开了紧闭的殿门。
已经……来晚了。
“长凉殿”中高悬在梁柱上的少年的身体还在轻轻晃动着,惨白的面孔像是阴曹的鬼魅。
随后追进殿内的皇甫桦的泪断了线似的掉了下来,而呆立在原地再迈不动步子的尊贵太子良久回不过神来。
慢慢地,他痴痴地笑了,却比哭更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