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笑着的两人立刻收敛了神色。钟磬寒的心猛地抽了一下,绞丝般的涩,痛一点点地蔓延,直至烙了眼底。
其实都只是强颜欢笑,这一场激战,实在太累太长,让人难以招架。
“声声!”洛无垠忍不住唤了一声,可以看的出来,季默声并没有受伤,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中毒。
洛无垠知道,钟磬寒当然也明白,但是,只能沉默。
季默声摆了摆手。
“我们回家。”钟磬寒终于轻声道,声音不知怎么的,竟然有些微微的颤,季默声依旧没有答他,却柔和的随了他的脚步。
了生了生,了却余生,季默声握紧拳,垂下目光复有抬起头看向远处,眼中一片斑斓,似乎决定了什么又放弃了什么。
“不知道小冉怎么样了?”洛无垠落后一步,喃喃自语着。
钟磬寒的步子没有丝毫的偏差,有时候人的心很大,有的时候又很小,小到已然容不下另外一个人。
如果钟方奇不是喜欢上了自己的亲妹,也许这凌山之上也不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如果二十年前的凌山争鼎,一个人没有遇见另一个人,那么也不会是如今的情况,如果钟磬寒不是遇见了季默声,现在也许也不是这个局面,可是,哪有那么多的如果呢?
同归
江南 纵泫山庄
洛无垠站在书房门口,看了眼书房里的情形,不由长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抬手敲了敲门,径自迈步走了进去。
“磬寒。”
钟磬寒头也没抬,冬日的天气冷冷的枯燥,连日光也不太精神,落在他的脸上,居然显出素日不见的疲惫。
“你来了啊。”
洛无垠皱眉满脸的受不了,“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干嘛?声声就在旁边呀!”有的时候这个人需要的不过是一点点的推动。
“我知道。”
洛无垠提高了声调,“那你还坐在这里?”
“我只是……”种磬寒居然少有的犹豫起来。
“难道你还在担心声声会怪你?”
“不是。”他淡了语调,把头转向窗外,只是没由来的心悸。
洛无垠沉默下来,“去看看他吧,我也要回宫里一趟。”宫里总会有些好东西是外面找不到的。
钟磬寒自然知晓他的心思,点头,显出几分感激之意,做兄弟做到这样的份上,一辈子也就值了。
他随即站起身,朝着阳光的方向缓缓仰首,抚了抚怀间的玉佩,也好,也是时候给他一个答案了。
冬夜,沉沉。
前一刻还面色不佳浑身犹豫的人此时却已缓和了过来,脸上糅合着浅浅的暖色,一向不假于辞色的人在面对那个人时总是忍不住带上温和,甚至比往日更加容易动容和犹豫,明知道奇异,却是连自己也控制不了,只能苦笑着认命接受,从前也怀疑过是不是因为相近的血缘,如今这样的想法竟然是很久都没有出现过了。
他端着乘着墨色药汁的碗,慢慢推开房门,脚步很是轻微,甚至动用了功力,只怕扰着了歇息的人。
走近屋子,轻轻合拢房门,把碗搁在桌上,再触手试了试药汁的温度,犹疑了半晌,终究还是走到床边,轻轻唤了起来。
“默声,默声。”
换了半天见床上的人居然没有半点反应,他一下子变了脸色,伸手触上他的鼻息,一颗吊在半空的心才渐渐沉了下来,只是还有一阵阵的悸痛慢慢的回荡着,久久也散不去,为那个人压好被子,他忍不住伸手抚额,这是怎么了?
知道那人只是昏睡,心思也有几分婉转,他轻皱了眉毛,撩了衣襟,坐靠在床边。
默声,默声,不要有事啊。
看着那人苍白却平静的睡颜,他忍不住抬袖触上那人清俊的脸颊,撩开贴在鬓边的发,修长的指在颊边流连,从额到眉,从眉到眼,直至略显干涩的唇,这个人瘦了很多啊,指在唇间流连,他伏下身,纯轻轻的贴合,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就只是贴合,仿佛交换着暖意。
“默声到底中的是什么毒?”
“了生。”
了生了生,若是你没了余生,那我怎么办呢,恩?默声,默声,终究是你赢了啊,只要你醒过来,我就立刻给你答案。
默声,对不起,对不起,其实,我也是个傻子。
感觉到眉眼间的温度,钟磬寒缓缓睁眼,躺在床上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过来,静静地看着他,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停在他的脸上,神情是从没见过的柔和,指尖的一点点湿意,让他的心里莫名的复杂,直到手被另一只手覆住。
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季默声慢慢笑了起来。
“我不怪你。”
钟磬寒竟然一呆,从没有过的表情让床上的人莞尔一笑,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奇怪,突然伏下身子埋首在他的颈间,深深埋着,动也不动,只有两只手紧紧交握着。
“默声,不要有事,不要有事。”那么多年再不复见的脆弱一点点在这个人面前显露出来。
季默声伸出另一只手拍着他的后背,一下一下,似乎是无声的安慰,脸上除了欣然之外也是隐忍不住的痛。
“我一直在等你的答案。”
钟磬寒抬起头,从怀里取出有些变旧的锦囊,看得出来是长时间在手里摩梭的结果,他小心的打开,红色的丝线上挂着两块玉佩,玉扣之处被丝线紧紧缠绕的,死死也解不开的结。
这是什么意思?
钟磬寒把两块玉佩摊在手心,脸色慢慢恢复了沉稳,只有眼底看的出几分不同寻常的悸动。
“你曾经问我欲取翔鸾还是暖色,是做兄弟还是做情人?我现在告诉你,默声,你是钟磬寒的兄弟,这一点永远也不会改变,你永远是钟磬寒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但是,除了兄弟之外,你也是钟磬寒最重要的人,是倾心相爱,誓不相负的人,我曾经犹豫过,也曾经错过,所以,不想再失去。我们有同样的骨,同样的血,合该是世界上最相衬的。我从没在意过别人怎么看,只要钟磬寒愿意,没有什么不可以。”钟磬寒很少一次说这么长的话,这回却是一字一句,声轻言重。
季默声愣了一会儿,启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一个字也没有出口,只有笑意蔓延出来。
一样的骨血延伸出的不一样的灵魂,若果有一天,殊途同归,到底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抑或是,最幸运的事?
解毒
洛无垠风尘仆仆地赶回纵泫山庄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了,一路上马不停蹄舟车劳顿让一向精神奕奕的人也免不了露出疲态。一回来就把钟磬寒拉到书房里,等到两人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间时分了。
钟磬寒的脸上的半个月来难得一见的平静,而洛无垠却是一脸的担心,只是隐隐藏在笑容里,看得不甚分明。
半个月来他们都甚少提及中毒之事,一样的吃饭一样的休息一样的过日子,其实钟磬寒和季默声都知道很多事情不是不提就不存在,比如季默声一天比一天差的身子,又比如一天比一天更严重的咯血,但是,他们更清楚,与其终日的担心终日的寝食难安不如安安静静的过好每一天,只有在两个人独自相处,或是寂静的暗夜里,他或他才会在以为对方不知的时候暗自神伤,即使紧紧的相拥也抵抗比了即将失去的恐惧,无论一个人的力量有多大,都无法抗拒既定的生老病死。
季默声只是觉得能够陪伴他的日子实在太少,即使每一天都尽情的欢笑也抵不过之后的煎熬。
钟磬寒却觉得在心被溢满之后如过再一次变得空荡荡,也许他会选择一起离开,即使被那个人厌弃也要一起离开。
季默声是神医,可是医人终难医己,肆华楼的富甲天下,季默声的医术无双,这样都无法解去的毒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了。
所以当钟磬寒知道默声身上的毒居然是有法可医的时候已经别无所求了,即便是要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他的心里也只剩下淡淡的喜悦,一种终能为彼此做些什么的喜悦。
洛无垠其实一点也不想把那样的办法告诉钟磬寒,但是与其到时候失去两个朋友不如现下赌一赌,洛无垠的运气一向不差,而这一次他只能相信会赢,他会赢,他们也一定会赢。
一切都是在暗中进行的。
季默声注意到洛无垠差得不得了的脸色,只道他没有找到救治之法,说不失望是假的,但是心里其实明白,命定如此,不是每个人都有权利有力量去抗拒的,因此,也没太多的在意,反而淡淡的安慰他。
“无垠,没事的。”
洛无垠笑笑,“恩,我知道的,默声,你不会有事的。”
季默声无奈的笑了出来,他明明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是想叫他不要介怀罢了。
钟磬寒只在一旁带着淡笑,偶尔帮他布菜,很少的言语,间隙的时候抬头看他也是一层层渲染开的温柔。
晚饭后,季默声习惯性的歇得很早,钟磬寒静静坐在他的身边,心中有浅浅的暖意。这个人总来就对他没有丝毫的防备,即使当初……可是如今他还是习惯于他的气息。
练功练到他们这个程度,防人之心已不是一般的重了,但是默声从来都可以在他身边安静的入睡,钟磬寒伸手触上他的脸,心中淡淡的难受,如果这个人知道自己又一次利用了他的信任,不知道还会不会原谅他,但是,这一次,不管怎么样,他一定要这样做。
季默声醒来的时候感觉怪怪的,很疲惫比往日更加的疲惫,几乎让他睁不开眼睛,但是又觉得异常的轻松,他试着运了运功,气息竟然是从未有过的顺畅。
然后,洛无垠推门走了进来,脸上仍是笑。
“默声,你醒了啊?怎么样,感觉还好吧?”
“我……”确实好多了,根本是从没有过的好,季默声看着他。
洛无垠挑高眉,“我从皇宫里面带出的东西当然是好东西,非要那个人心疼死不可。”他歪着嘴笑的得意。
“磬寒呢?”
洛无垠立刻瘪下脸,“这么一会儿不见就想啦,那个家伙听说这药有用,所以连夜去寻了,按照这个样子,真的可以一点点清光毒素啊。”
季默声低下头,他中了这么久的毒,这毒根本已经和骨血相溶,绝不是这么好解的,了生了生,若是这么容易就解开又怎么会是天下三大奇毒之一,又怎么会百年来无人能活过百天,而且那个人绝不会因为这样的原因在这个时候离开他身边,除非……他心下微微颤动起来,完全无法接受心中慢慢勾勒出来的东西。
猛地抬起头来,洛无垠从没见过季默声露出这样的锋芒,即使是他身为肆华楼主的时候。
一瞬间,仿佛穿透了人心。
“磬寒在哪,我要见他!”
洛无垠一愣,搁下端在手上的食物和汤药,叹了口气,“其实早就知道瞒不过你,想不到这么快就被拆穿。”
季默声靠在床上,一言不发的看着他。
“默声,你的毒已经解了。”话音涩涩的。
季默声闭上眼,靠上床沿。
“我知道的。”他的身体他当然知道,其实醒来的时候已经觉得不对了,需要的只是一句证实,还有,那个人,那个人……
“你告诉他,我不会原谅他,不会原谅他……”竟然这么做,竟然这么做……他埋进被子里,只看得见被子微微的颤动。
洛无垠苦笑起来,我也想跟他讲……如果他听的见啊……
终章
这个世界无论想要什么都需要付出代价,对于这一点,季默声从来就明明白白,但是事实往往如此,你明知道是这样,但是事关自己抑或是你在意的人,就始终无法抒怀。
季默声坐在床边望着昏睡不醒的人,生出一种奇妙的心思,当初这个人坐在他旁边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担心,忧虑,害怕,愧疚,难过,想把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摆在这个人的面前,想要他永远在自己的身边。
熟悉的体温,熟悉的肩背,拥有的人却始终闭着眼睛。
他转头看向一直靠在门边的洛无垠,却没有问出一直想问的话,他会醒吗?
想要彻底解去了生之毒,除了圣药更需要深厚的功力,这两样缺一不可,洛无垠耗尽心力‘割地赔款’终于从皇宫里找到了百年圣药‘冥灵’,但是季默声虽然功力深厚却早已是了生入骨,怎么可能凭一己之力去除。所以磬寒才会这样做,起码还有一线的机会。没想到真的成功了,只是磬寒他……
“他会醒来的,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不过就算是醒来,他也会……
“武功尽失。”季默声轻轻闭上眼。
对于一个以武力立世的江湖人,有什么会比失去武功更加可怕,更何况还是一个从小被称作天才,十八岁出剑后从未一败的人。从前是自己,现在是他,难道真的是命数?
其实钟磬寒这样已经算是他们预料的情况中最好的一种了,从来没有人以移功之法来硬破了生之毒,他们做之前根本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也许在运功的过程中就会毒性不稳而导致两个人的丧命,也许移功失败了,两个人同时丧命,也或许是一人功力尽失无法抵挡真气的震荡,爆体而亡。钟磬寒和洛无垠想过很多结果,甚至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今已然是最好的了,而且,季默声已经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只会一天比一天虚弱,不过是等死罢了,他们要的,只是和老天的一个赌,赌它会成全他们。
“他昏睡多长时间了?”
“已经五天了。”自从那晚,已经整整五天了。
季默声淡淡瞥了他一眼,“是吗?”
他从床边站起,“他一定会醒过来的。”说着竟然是头也不回的离开。
钟磬寒醒来的时候,季默声已经离开许久了,纵泫山庄里春色渐起,又是一年好时光。
一开始他连话都说不出,慢慢到了后来能够开口吃点东西,再后来已经可以下地走几步了,毕竟失去了依赖二十多年的东西不是那么快就能适应的了的。
钟磬寒只有刚刚醒来的那一天问了一句季默声的情况,知道他已经离开了之后竟然再也没有开过口,只是变得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削瘦,这样的情况竟然接连持续了几个月,一直到初夏时分,这人的精神是越发的不济了,一样的处理公务一样的饮食就寝,可就是像缺了什么一样,完全的不对劲,弄得整个纵泫山庄的气氛都是莫名的古怪和压抑,人人自危。
洛无垠实在看不下去了,这天,一脚踹开了钟磬寒书房上少的雕花木门。
“钟、少、爷!我受不了了!!!!”
钟磬寒依然是头也不抬,“你受不了就回家里去。”
洛无垠狠狠瞪了他一眼。“我才不要。”他一步步走到钟磬寒的书桌前,两手一撑,‘啪’的一声拍到书桌上。
钟磬寒终于抬起头,面无表情。“你干什么?”
洛无垠狠狠瞪着他,慢慢的又眯起眼,渐渐形成狡黠的笑。“默声离开的时候曾经要我留话给你。”
钟磬寒握笔的手一顿。
“你想不想知道?”他扬高了声调。
“你现在才说?”钟磬寒盯着他。
“切,你又没有问过。”
“你是故意的。”
“我就是,好歹我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也要收点利息回来啊!”想当初他是多么的悲惨才换得这个家伙幸福的一角,这家伙醒来之后还天天摆脸色给他看,他就是故意的,怎么样!
“洛无垠。”钟磬寒盯着他,“我还是让人通知他带你回去好了。”
洛无垠一愣,马上软了脸色,“呵呵,哈哈……磬寒,别这样啦,开个玩笑,别那么认真啊……”
“他……说了什么……”
“他说……”洛无垠故意缓了口气,“他说……他不会原谅你的……”
钟磬寒整个人一怔,末了,缓缓转头,“早就知道了……我又什么都没跟他讲,这次……他是真的不会……”
洛无垠一拍桌子,“你干嘛,我还没说完呢?”
“你……”
洛无垠哈哈笑了起来,“默声还说,你想要他原谅也不是不可以,你得亲自上一趟肆华楼,而且……”他眯着眼笑笑,“而且,要以楼主夫人的名义亲自向他道歉!”
这一次,钟磬寒整个人都呆在那儿。
洛无垠不由捧腹,这回值了,完全值了,居然看见这个人这样的表情!
肆华楼
一身黑衣的男子站在阁楼之上,一只不知名的白色小鸟落在他的肩膀上,男子缓缓展开手中的纸卷,望着天,淡淡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