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便够了,他安慰自己,能够一直有他在身边,有天斩在身边,有师父在身边,就如这十四年一样,这样平平淡淡地生活下去,林疏影此生足矣。
“这是第一付药,之后每天一付,十天之后‘杜鹃啼血’的毒就能完全解了。”
把熬好的汤汁交给叶熹,云深又试了试少年的脉,虽然虚弱,也算平稳,还不到药石无救的地步:“大概明天早上叶公子会清醒过来,不必担心,毒性已经被暂时压制下去,不会发作了,那时我们会送下一帖药来。”
“对了,他叫什么名字啊?”天斩探出头,仔细看着床上的少年,眉目俊挺,年纪虽然不大却给人以成熟的感觉。他们来求医的时候自己不在,连名字都不知道。
“少主名叫碧尘,碧绿的碧,红尘的尘。”叶熹一边服起叶碧尘喂药一边答道,“给贵山庄添麻烦了,叶家一定会报答相救少主之恩的。”
“举手之劳,无需挂怀。”云深向叶熹一点头,拉着还在打量人家睡脸的天斩离开。
积雪的走廊上,被抓住的天斩还有些不情愿:“师兄,等一下啦,那个可是叶家的少主哎,这么厉害的家族的少主怎么会中了‘杜鹃啼血’这种少见的毒呢?你不好奇吗?”
“二师兄,胡乱猜测别人的事可不好哦,看你现在的脸简直就像山下城东的王媒婆~”疏影不知从哪冒出来,往他背上一趴,清楚地感觉到这位师兄的身体立刻僵住了。
“有,有吗?疏影你又乱说……是吧,师兄……”半石化状态的天斩身上挂着矮了自己半个头的小师弟,费力地扭过僵硬的脖子向云深求援。
好笑地看着天斩那原本俊秀,此时却可媲美调色板的脸蛋,又瞥见他身后挂着的疏影探出个小脑袋,不停地挤眼,云深故作沉思地想了一会,郑重地摇了摇头。
“不像……”看天斩松了口气,再笑咪咪地补上一句,“像城西的李媒婆。”
云深耸了耸肩,扔下彻底风干石化的某人,以及笑得站不起来的某人,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疏影好不容易笑够了,上前拍拍天斩的肩:“师兄,上次你说看到幽魂草了,还没带我去呢,在观雪峰上么?”
“……”哀怨地瞟了一眼眸中仍带笑意的师弟,天斩慢吞吞地道,“是在观雪峰,但是位置不太好,在南侧山峰,有一部分积雪融化之后又结成冰,加之下层没有坚固的岩石,直接爬上去采是很危险的。”
“可是很难得啊,幽魂草是极少见的珍品,我那‘醉红尘’单单只缺这一味的……”
“……你又研究那些稀奇古怪的毒药,小心哪天不要把自己人也毒倒才好。”天斩立刻和他拉开了一段距离,好像怕他身上带毒似的。
疏影翻个白眼:“别拿我跟某些笨蛋相比,不过就是配一味泻药,结果捣药时把碧草汁溅到一旁的茶杯里,接连拉了两天肚子的是谁?”
“我……那碧草枝枝芽芽的根本硬得厉害,不用力气怎么压得住它!”
“像你那样三下毁一个药钵五下毁一张桌子的捣法当然压不住。”
“……”
清晨,阳光暖暖地撒了满地。
兵器相交,铮铮轻响不绝于耳。
林疏影一边照顾着炉火一边欣赏着云深和天斩二人喂招。
月白色长衫的云深动作飘逸,与灵活跳脱的天斩刚好相反。他的每一招每一式似乎都轻飘飘的不着力,但天斩和疏影都知道,看似柔弱的动作后面蕴藏着怎样的破坏力,这点倒是和师父相似得惊人。
小心掩饰着自己羡艳和迷恋的眼神,疏影苦笑,他这身体真不是练武的材料,能勉强说得过去的只有轻功和认穴而已……
算了,能学好这两样已经很不易,至少保命还可以。
身后的院门吱呀地轻响一声。
疏影回头,略略愣了一下。
深色的长袍,挺拔的身姿,略显消瘦线条坚毅的俊脸……叶碧尘?怎地醒得这么早?
他敛着眉,抱着胸,倚在走廊的一棵柱子上,似是完全被场中相斗得两人吸引住了。
长剑再次相交,“叮”的一声之后,寒芒一闪,尚未化净的积雪中多了一柄犹自颤动的雪剑。
疏影暗自后悔,只顾着观察那个少年,居然分心没看到结果……虽然他们动手之前结果就已经是肯定的了。
天斩耷拉着肩,单手把自己的宝贝雪剑抽出来,这剑名“雪”,自然通体雪色,连剑柄都是一个银色,是几年前师父送给他的生辰贺礼。
“好剑,”站在阴影处的人缓步走到阳光下,“好剑法。”
“叶公子缪赞,药马上煎好了,请稍等。”三人之中,只云深深谙为人处世之道,落落大方。
“这么早就起来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垂头丧气的模样立刻就收了,天斩好奇地打量着叶碧尘,睡着的时候明明是十七八的小鬼,怎么眼睛一睁开就像长了4、5岁,显得比自己还要成熟?
叶碧尘摇摇头,露出一抹笑容:“已经睡得够了,只为向三位道谢。”
这边疏影也已熄了火,滤好药渣,浓浓一整碗深褐色药汁直接端到他面前:“呐,今天的份,趁热喝吧。”
“多谢。”打量的眼神扫过他平凡的脸,叶碧尘刚刚注意力全集中在那两人身上,倒真的没注意这个一直守在炉火边的少年。
没有云深的轻灵也没有天斩的俊逸,一张脸乏善可陈,是看过一眼根本不会记得的容貌。
叶碧尘干脆地三两口吞下深色的药汁……说实话,还真够苦……
一直打量着他的疏影扑哧一笑,不知从哪摸出一颗松子糖塞进他嘴里,动作行云流水,毫无生涩……完全是平时做惯了的。
“呃,谢谢……”叶碧尘显然被吓一跳,迟了半拍才犹豫地道谢。没想到这平板的脸笑起来,眼睛有这么生动。
视线又不小心扫到了站在一旁看好戏的兄弟俩。云深控制着唇角的弧度,但腮边一抹可疑的红晕充分说明了他现在憋笑憋得很辛苦。
天斩则是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的样子,趴在云深肩上,面向他的背部不住颤抖着。
啊……疏影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刚才干了什么。几天前来下山出诊的病人都是活泼可爱的小孩子,因为嫌药苦总是不肯喝,他总是在哄他们喝下后喂上一块松子糖,早成了习惯,看到叶碧尘皱眉就顺手……
“叶公子,两位师兄,疏影还有事,先走一步,你们慢慢聊……”
疏影落荒而逃。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感谢脸上的薄薄面具,那下面的部分早比煮熟的虾子还要红上几分了。
少年不识愁滋味
看着叶碧尘喝下第四碗浓浓的药汁,天斩和疏影就一左一右地把他拉出了房间。
悠闲品茶的叶熹纵容地笑着。
外面正零零星星地飘着雪花,纯白的,大片的雪花。
“你们两个又干什么啊……”
两张脸同时扭过来,同样清亮的声音异口同声:“打雪仗!”
无语了……只两天,这兄弟俩就把他当成了玩具,整人捣乱都少不得拉上他。
“要玩你们自己去玩啊,为什么总拉着我?”
“因为你是客人,总不能把客人扔在房间里闷着吧。”天斩回头笑眯眯。
“而且多活动活动对你身体的恢复有好处。”疏影则一副正经好医生的样子。
……
当他傻瓜啊,明明就是人来疯,就算闯了祸有他叶碧尘这个外人楚贤也不好意思怎么责怪这两个弟子。
嘴上这么说,其实他也乐在其中。从小被迫培养成少主的叶碧尘没有同年的玩伴,十八岁的他有着十九岁的沉稳,二十岁的冷静,独独缺少了一份应有的稚气。
这两天,三个人上树掏鸟窝下地挖药材进山打猎下山逛街玩弹弓时打翻一罐蜂王浆弄破三扇门顺便掀掉了练功房的屋顶……干尽坏事无数,这种畅快淋漓的胡闹在他的人生中还是第一次。
“大师兄呢?练剑练了这么久也该结束了吧?”
坐在积雪上拍着自己头上的碎雪,疏影小声嘟囔着。这两个家伙太过分,看出他功夫最弱,雪球全向他招呼过来。
“怎么,想找帮手了?”叶碧尘靠着树干调侃。
疏影横他一眼,平板的脸没有表情,但明亮的眼睛似乎反射了满地白雪的光芒,直射入心底的清亮。叶碧尘略略愣了一下。
“我想师兄了,不行啊?”
“我也是你师兄啊,怎么不想我?”噘着嘴的天斩倒像比疏影还小了几岁。
“我怎么没发现你哪点像师兄呢……”
“疏影……”
“哇!师兄你偷袭!”
“知道我是师兄啦?!现在就给你看看证据!”
“哈哈哈哈……”
真是孩子气……练完剑的云深站在一边看着三个已经不能算小孩子的少年在院子里打打闹闹,忍不住叹了口气。
满头满脸的碎雪,化成的水顺着鬓发滴落下来,灰蒙蒙的天气中显得那么明亮。
以前只有师兄弟三人时,天斩和疏影两个人的破坏力不够,自己又没有这么爱玩。现在加了一个叶碧尘,来到山庄短短两天就和谐得好像相处了很多年的玩伴,三个半大的孩子几乎把这暮雪山庄搞得鸡飞狗跳。
其实……还是很喜欢看他们笑闹的。云深自己也很想加入,看着那么快乐的三个人,说没有羡慕是骗人的……
“嗖……”
“哇!”
很明显正在出神的云深没能躲开迎面飞来的一个巨大雪团,正中额头……
“呵呵!打中了一只呆头鹅……”叶碧尘抖抖手上的雪片,躲在树后窃笑。
冷不防身后飞来一个坚硬的雪团,砸在后脑上,冲力让他那俊挺的鼻子直接与粗糙的树皮亲密接触了。
“这是替师兄报仇的!”疏影两手叉腰,在他身后大叫。
然后侧面飞来的雪块也同样招呼上了他的脸颊。
“疏影!有破绽!”天斩充分利用了古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思想,偷袭成功后笑得直不起腰来。
既然有黄雀,当然就应该有捕鸟的小孩不是?
于是另一块力道十足的雪球则结结实实打中了他撅起的屁股。
身后不知何时加入战团的云深神清气爽地拍拍手,蹲下身接着团雪球。
“哈!看招!”
“师兄小心!”
“碧尘你偷袭!”
“偷袭的就是你,呆头鹅!”
“哇!”
……
“阿嚏!”
“阿嚏阿嚏!”
“阿嚏阿嚏阿嚏……”
“……”看着偎在床上的三个红鼻子,楚贤彻底无语。
这三个弟子最小的似乎也已经十四岁了,居然在这种天寒地冻的时候打雪仗玩到感染风寒……他不禁怀疑起自己是不是教育失败了。
“爹……对不起,我们……阿嚏……玩得太过了……”
“……算了,下次注意,别再让我还要费力照顾几个自讨苦吃的笨蛋。”
第九碗药汁也消失在叶碧尘的两片薄唇之间。
“今天去哪啊?”擦擦嘴,不无兴奋地问送药过来的小家伙。
秋水似的双瞳扫了他一眼,“下山,有几味药材不够用了,师父要我们下去买些。”
“哦……”似乎很无聊。
平静无波的眼眸又扫他一眼,突然泛起调皮的波澜:“不过今天有市集的,师父准许我们玩到晚饭前。”
俊脸一僵,透出危险的味道来:“林疏影,你耍我?”
“没,我哪敢……”暗自吐吐舌头,转身想溜,不料被一只有力的胳膊一把勒住脖子,带进身后的温暖怀抱。
“谁出的主意?嗯?”突然来了戏弄他的兴致,故意在耳后低声呢喃,果然见那白皙的脖子霎时间蹦出鸡皮无数,连带小巧的耳廓也染上红色。
这种冰冷的天气里身后的体温显然很诱人,自己这个身体总是体温过低手脚冰冷,有这样一个暖炉让他舒服得想赖在他怀里不走……片刻失神后林疏影立刻感觉到了温热的气息吹在自己颈项上,瞬间脸红到耳根。开玩笑,再怎么清纯他也是来自现代的二十岁青年,怎会不明白这样的距离和举动有多危险。
“是、是云深师兄啦……”手忙脚乱地挣开那双修长结实的手臂,疏影毫不客气地扔下大师兄的名头当替罪羊。耍人当然是他林疏影自己的主意,不过眼下逃命要紧,顾不了这么多了,三步并作两步夺门而逃。
意料之中的反应——叶碧尘看看自己的双手,不过手感还不错,只是那张平凡的脸可惜得紧啊。
气喘吁吁地跑回自己的房间,林疏影第一件事就是冲到镜子前检查自己耳后薄薄面具与皮肤的接口处有没有露出马脚。手指来回抚触几次,确认没有问题之后才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叶碧尘这个人太危险了,直觉这样告诉他。
对面镜中的人顶着一张平凡的面皮,脸色略有些苍白——为了配合颈部白皙的皮肤不得已才用了这种颜色——恰好与红透了的小巧耳垂成鲜明对比。刚刚幸好一直低着头不敢让他看到,不然铁定露馅了。水翦双瞳还透着些许的不安,牢牢盯着镜中的自己。
“疏影!好了没?该走了……”天斩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
怎么发呆了?林疏影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现在可不是时候,昨晚准备的要补充的药材清单在哪里……
半个时辰后,四个修长的身影并排走在热闹的街市上。
你们……确定这么招摇没问题吗?走在最左边的林疏影环顾了一下四周,小小叹了口气。没错,这三个人都顶着过分招摇的脸,清逸脱俗的开朗阳光的沉稳俊秀的……
三个不同的类型,总有一款您满意。
感觉到了数不清的视线向这边激射而来,有羡艳的惊讶的妒嫉的更不乏困惑的:怎么这三个出色的人身边还有个不起眼的家伙?如果是小厮不应该走在后面才对?
“疏影,怎么了?”离得最近的楚云深发现了这个小师弟似乎心情不佳,伸手摸摸他头顶黑发以示安慰。
很温和的手,疏影抬头一笑:“没事,我只是在算单子上的药材一共要多少银两而已。”
“哟,这不是三位公子么,今天怎么有心情逛市集啦?”
背后一阵恶寒,楚云深阮天斩齐齐冒冷汗。
“王大嫂……”一向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楚云深终归是比兄弟冷静了些,勉强挤出个招呼来,“您近来可好?”
“哎,多亏了楚先生啊,我这老寒腿算是去了根了,哪天一定上山亲口向先生道谢。”
“呵呵……上山道谢就不必了……”
王媒婆上山……林疏影暗自翻了个白眼,估计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
叶碧尘眨眨眼睛,瞥见林疏影一幅贼笑样,预感到有趣的事情要发生了。
“哎呀,看我这记性,前些日子东边张元外还托我给他闺女找个好人家,那张小姐可是个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绣得一手好女红,那相貌更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她自认第二咱这小镇就没人敢认第一……”(一下省略5000字)
待她唾沫横飞说到口干舌燥时终于有了一个停顿,楚云深立刻插话:“那个,王大嫂,我们还有事情要办……”
“噢哟,还有什么事情比终身大事更重要!我王媒婆打包票,那张家小姐跟你楚公子可是天上仅有的绝配,改天我就上门跟你爹说媒去,你把心放肚里,我王媒婆说的媒没有不成的!阮公子你也放心,李秀才家的三小姐也是出了名的美女,活泼可爱聪颖漂亮,你们两人也算地上无双了,干脆一起跟你师父说了,你们兄弟俩一块办喜事……”
眼见两位师兄彻底败下阵来,窃笑够了的林疏影终于出来打圆场。
“王大嫂,不管这亲事成不成,疏影先代两位哥哥谢过您了,今天师父有命要我们三人下山办事,实在不敢耽误,改天再请您吃茶……”
一边作揖一边把两个已经成化石的师兄推给叶碧尘,连使眼色。叶碧尘也不是傻瓜,立刻拉了那倒霉的兄弟俩大步撤退……
“哎,林公子,那位公子是楚先生新收的弟子么?可有婚配?”
眼尖的王媒婆又发现了另一个目标,但立刻被疏影挡了去:“没有没有,他是我们的一个朋友,时候不早了我们先走了,您老先忙,我们办事去了啊……”
“呼……我以为这次死定了……”坐在街边的小面摊,阮天斩几乎是瘫在桌子上,他的对面是同样受刺激过大精神处于迷茫状态的楚云深。
“原来你们这么受欢迎啊?”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某人说风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