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向兄长。
他挣扎的眼中,隐隐透出一点喜悦。
你的心寒著,绞痛起来。
你冷哼一声,往房间的反方向走。
他一楞,跟上来。
「请王妃先回去。」侍女淡淡地低垂著头。
他停下脚步。
你一直走。
他跟了两步,终究没有跟上来。
你一直走一直走。
走廊回盪著你一个人的足音。
你的心寒透了。
脑袋凝著,一片空白,一片冷。
雪的温度。
你不想笑,也不想哭,你只是一直走,一直走。
你还能走去哪里?
你猛然停在荷花池畔。
荷花还绽放著。
你的心却已经凋零了。
你蹲下来,拨弄水面。
然後像发疯一样狂笑了起来。
你为什麽要爱他?
你简直就是个疯子。
王府最方便的就是什麽都有。
有大量的酒。
当王妃最方便的就是什麽都能拿。
下人只敢劝,不敢管,你冷眼一瞪,他们剩瑟缩著鞠躬哈腰。
你一杯一杯浅浅地酌。
啜饮。
自虐式地感受著苦涩。
你没有打算一醉解千愁,事实是,喝得再醉,你还是愁。
愁的是心,醉的是脑,不相干。
不相干。
你缓缓地喝,窗外渐渐暗了。
你站起身,把一片狼籍丢给下人去收,随即走回廊上。
月光洒落在你身上,你抬头看著月亮。
千年来保佑过多少深族人的月神,为什麽就不愿保佑你呢?
为什麽,他始终,都不爱你?
除了他的爱,你什麽都不要,就这麽卑微的愿望而已呀……
只是这麽卑微的愿望而已呀!
不知不觉中,你已经回到那道门前。
门後是兄长。
门前你站著,带著一颗几近於破碎,却还勉强跳动著的心。
你在想他会说什麽,你夜归、你满身酒气,虽然你的意识很清楚,你一点都没醉。
他担心吗?他生气吗?他会骂你吗?会责怪你吗?
你到现在,还是只想著这个。
然後,你听到了,很轻、很柔、很细微的歌声。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兄长的声音,遥远而近,忧伤地缠绕著,「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峡暮,接天涯。」
摊破浣溪纱……
摊破浣溪纱。
你的脑袋一片空白,你推开门,他坐在窗边看月亮,他回过头,见你,立刻欣喜地站起身,「你回来了!你去哪里了?」
他刚刚在看月亮。
深族的月神,是爱情的守护神。
他祈求什麽?他在等谁?青鸟不传云外信……
你关上门,大步跨过去,扯住他的手,将他扯向自己。
「疼……!」他蹙起眉。
你吻了他,不管他震惊地瞪大眼。
也许你真的醉了。
也许你真的疯了。
也许你只是不愿意,那麽的卑微,然後默默地,将他拱手让出去。
窗外是月色,月下是池塘,池塘里,荷花还盛开著。
为什麽他不要爱你?为什麽他不该属於你?
他应该是你的,这样才对。
血缘?兄弟?道德?管他去死!
你将他压上床。
他挣扎,你不管,他最後发现敌不过你的力道,自然就会乖乖的。
你要他。
月光从窗外洒进来,洒在你们交缠的身上。
他眼角的泪如雪般闪烁。
屋子里是荷花的清香。
你该讨的,十一年的相思,最深刻的债。
他该还的,十一年的守护,最卑微的爱。
你要了他。
风里落花谁是主?
池里的荷,还在绽放著。
入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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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的两首词都是李璟的”摊破浣溪纱”ˇ
卑微 第五章.无月
今夜,天空阴阴的,月光隐没不见。
今夜无月。
你的记忆一直回盪在昨天。
白晰的肌肤、柔软的头发、烫人的温度、强烈的幽香。
然後是带著喘息的,他激烈地喊著的,你的名字。
你在那一刻彻底地满足了。
满怀的樱花、纷飞的雪、绽放的荷。
你深爱著的他。
他已经躲了你一整天了。
你一直在窗边坐著,放他去思考。
你也得思考,思考今後怎麽办。
只好摊开来说了,把心剖开,摊给他看,当面要求他的爱。
你只能这样做了。
这个决定,让你轻松下来,心里是镇定的平静。
你平静地回忆著十一年来的他。
你始终都,卑微地爱著,的他。
他昨晚就这样在你的怀里晕过去。
你帮他净身、帮他著衣、抱他上床睡觉。
做惯的动作,在那时特别不一样。
他身上是你留下的痕迹。
你的心里,泛著满足的甜蜜。
早晨,当你醒时,他已离去。
空泛幽香。
你在等,等他回来。
今夜无月。
门微微被推开,「我们谈谈。」一袭白衣,一道纤细的影。
一脸镇静的兄长。
「好。」你看著他在你对面坐下。
你的心里,是比十一年来都还激烈的,澎湃的爱意。
你再也压抑不住的热情。
他是你的兄长,可你不在乎,现在,只要他也不在乎就行了。
把你的爱情告诉他吧,就算他震惊,他总也该会受到一点点感动吧?
他不会严厉地拒绝你的,接著你将有时间,慢慢说服他,要他爱你。
他会爱你的,总有一天,他会爱你的。
你就会得到幸福。
你一直渴望的幸福。
你抬起头,跟著他,看向阴暗的天空。
「对不起!」
你愣住了。
对不起?为什麽是对不起?为什麽是用「对不起」开场?因为,该说「对不起」的,再怎麽样,也不可能是他——
你看著他苍白的脸孔。
他真挚地看著你。
那双如夜的眸中,有温暖、有怜惜、有兄弟之情,就是和十一年前一样,没有爱。
没有爱。
血色自你的脸上退尽。
没有爱?一点点都没有?经过昨晚的肌肤之亲?这怎麽可能?为什麽?
「对不起,我一直都没考虑到你的心情……」兄长淡淡地苦笑著,「一个正常的男人,怎麽可能受得了一直像女人一样去侍奉另一个男人……我知道你一定很痛苦吧?你还是想要当男人……」
他在……说什麽……?
不是那样的。
不是那样的!
你张嘴,想告诉他他错得多离谱。
他举起掌,阻止你说话,续道:「一开始说不能接受的就是你,是我依赖性太重,我不敢寻死,就勉强你陪我,也不让你逃走……你如果要逃离王府,你可以独自走的,却被我连累著,对於这一点,真的,始终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你的心又绞痛起来。
他不正视你的爱。
为什麽不?
「昨晚你喝醉了,就难免做出那种事……」他低歛下眉。
那种事?「那种事」?
你视为「欢爱」,他称之「那种事」?
你整个人都在发冷。
你的胸腔也缓缓地冷却下来,那满腔的热情──是雪的温度。
他的脸上是兄长对弟弟的爱怜,他的眼里是长辈对晚辈的疼惜。
如果他可以怜你、可以惜你,怎麽就不肯爱你呢?
你的要求又不多,你也不过要一点点。
一点点爱就好了。
他为什麽那麽吝啬?
「对不起喔……我该照顾你的,但是我自己心情紊乱,也就没有考虑你的想法……」温柔的掌,温柔地抚摸你的头发,「没关系的,我可以了解你的心情,你毕竟是个男人,我可以理解的……」
不,他什麽都不理解。
他怎麽可以在你把心热烫烫地剖开给他看之後,笑著拍拍你的头,然後转身离去?
遍地都是冷却的血。
他不理解。
你抬头,看著他。
窗外的天空无月,这个房间里,漆黑得只剩烛光摇曳,一明一灭。
「我说的对吗?」他温柔地问。
很残忍的温柔。
你从未见过如此残忍而伤人的温柔。
他就像一片极美却冻人的雪花,你捧在手心怕他碎了,含在嘴里怕他化了,惦在心里,让他冷冷地刺伤你、冻伤你,你还怕热烫的血融了他。
你是一个卑微的傻瓜。
不只是傻瓜,你还简直是个疯子。
是个卑微得太离谱的疯子。
「是吗?」他的肌肤白里透著一点红,那是昨夜在你怀里的柔软。
他昨夜,明明在你的需索之下,失控地喊著你的名字。
他几乎没有喊过你的名字,可是昨晚,他明明喊了。
他明明将晶莹的眼泪,滴落在洁白的枕头上。
他明明用纤细的双手,攀住你的肩膀。
他明明让乌黑的双眸,映著月光。
他明明,那年,他明明,答应你的求婚。
他明明答应了。
他可以,反悔,可以,漠视,可以,沉默。
但是他不能,曲解你的爱情。
你那份,卑微的爱情,就算卑微,也是你用整个生命去拼凑出来的。
是你凿空了自己去灌溉出来的。
那是一份,完整而真实的爱情。
他不能曲解、不该曲解,为什麽他要曲解?
你对他的爱与欲,他正视了欲望,却没有看到爱。
他根本就,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事,他根本就,认为兄弟间的爱情,是不可能的。
身为他弟弟的你,和爱他的你,是同一个你,但是他只要前者。
他就硬要把你剖成两半,剔掉为他跳动的那颗心。
你该怎麽办?你能怎麽办?
「是这样吗?」他的手,温柔地抚摸你没有温度的脸颊。
你的心已经冷透了,但还是会因为他的接近,不停跳动。
你想张口说「我爱你」,你想把多年的愁苦、椎心的相思都告诉他,求取他的怜悯,还有,或许,一点点爱。
你很爱他。
爱得很委屈,爱得很卑微,你很爱他。
爱得很疯。
「……嗯,对不起。」然後你,选了最安全的一条路。
你很胆小。
你还是,不能放弃,所以你,就选了委屈。
你就宁可继续卑微。
你对他的爱是疯的,是愚蠢的,只有你自己不承认。
也只有你自己,觉得这样值得。
根本不值得。
但是别人既然不是你,也就不能去评论值不值得。
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很卑微。
你很想哭,也很想笑,你很想站在雪地里,对著明亮的夜空,大吼「我爱你」。
但是今夜,无月。
今夜无月。
「傻瓜,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身为兄长,我没有照顾你,让你受委屈……」他温柔地笑了,「对不起喔……」他温柔地抱著你。
身为,兄长。
受委曲?
你是很委屈。
那不是你要的温柔。
不是那一种温柔。
但是他,不会懂。
他是「正常」的男人。
而你是「不正常」的。
你,爱著他,这是一份不正常的爱。
注定要,说不出口,注定要,失败。
只有你自己,还在奢望。
只有你还装作有机会、有希望,只有你还在死撑著。
换作是任何其他的人,都会放弃的。
只有你不放弃。
「我知道你理解,因为你也是正常的男人不是吗……」你让步了,你的手在他的腰畔止住,用一种颤抖的力道,强迫自己不要使劲去拥抱他,「如果你想做,我也可以让你做。」对你而言,拥抱他和被他拥抱,是一样的,只要掺了一些爱,都是一样的,你都可以接受,你不在乎形式。
只要是他,你的要求就降低到最基本。
只要是他,什麽都好,几近於不要求。
他微微退开,诧异地看著你,然後他温柔地笑了,「傻瓜,说什麽傻话?你是我弟弟。」
最残忍的温柔。
那一双清澈而漆黑的眸子里,是最单纯的温柔与宠溺,对弟弟。
今天的夜色,漆黑无月。
你已经让步了,已经让步了!已经让步了不是吗?
连只是被拥抱,连只是企盼他的一点温度,都不可以吗?
连这样都不可以吗?
他为什麽,就是这麽吝啬?
他不让你拥有他。
他也不想拥有你。
你要他,他不给,他也不要你。
他不要你。
「啊……说的也是……」你不知道,你是怎麽从喑哑的喉咙中,发出平静的声音。
你也不知道挂在脸上的笑容,为什麽还没有彻底粉碎。
一如你的心。
他不要的,那颗心。
只有你还死撑著。
跪在雪地里,那颗还在跳动的,热腾腾的心,你沉默地捧著。
明明都已经,碎光了啊。
嵌在你心里的那片雪花,冻著你、刺著你,到现在,你的心,已经碎光了。
但是你还是,舍不得放开那片雪花。
你还是,以最呵护的姿态,小心翼翼地捧著。
你很爱他。
「我们别再提这件事了,嗯?」兄长温柔地笑了,他站起身,「睡了吧?晚了。」
今夜无月。
没有月亮的天空,跟那晚,下著大雪的天空,是同一片天空。
火把的热气、鲜血的颜色、人马的哀鸣,都还在你的脑海里。
压住你伤口的白色衣服、那双小手、你身後的雪白脸蛋,你都记得。
你深爱著的,兄长。
那晚,你怎麽不硬起心肠?只要两刀,你们就都会——死。
那他就永远不能伤害你。
只有你还愚蠢地企盼著,也许有天,雪花会绕著你飞舞。
只有你还卑微地希冀著,也许有天,兄长会只爱你一人。
你是个傻瓜、你是个疯子,你是个,不会衡量的蠢蛋。
这份爱是错误、是罪、是太离谱的卑微。
那天你,应该要,两刀结束这一切。
你应该要的。
现在都太迟了。
太迟了。
在那一晚之前,十一年前,樱花飘落的雪地上,回头的兄长,飘舞的白色衣衫、飞扬的黑发。
从那一刻,也许你就该让心停止跳动。
心不会跳的话,你就不用爱他了吧?
就永远不用爱他了吧?
可是现在都,太迟了。
你站起身,「睡吧。」
兄长对你温柔地笑著,「啊,对了,」他忽然一顿,「昨天……你没看信,嗯……四王爷说,他快回来了。」他小心翼翼地审视著你的表情。
你对他微微一笑,「那不错啊。」你倒上床,「我们睡觉了吧。」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随即吹熄烛火,「晚安。」
「晚安。」
他以为,还有什麽能打击你呢?
他不要你,他不要你。
还有什麽能打击你呢?在你清楚地认知他不要你之後?
你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麽继续呼吸了。
你睁著双眼,但你什麽都看不到。
入眼只是一片漆黑。
你看著窗外。
但是今夜,无月。
今夜无月。
卑微 第六章.夜雪(上)
入冬,天气越冷了。
若是在故乡,现在早该下雪了吧。京城,要等隆冬。
至於你生命中的那场雪,早已把你整个人掩埋,你僵著,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麽。
等什麽?等死?还是等活?等爱?还是等恨?
你不知道。
但是你还不停吸气、吐气著,你的心还是跳,不停跳。
也许你在等彻底的绝望。
你只是不甘心,也不舍。
你在等彻底绝望。
你在等那个人回府。
如果他可以让你的……兄长,过好日子、变得快乐,如果恋爱能让他们俩幸福,那你退出也无所谓。
无所谓,其实何必谈退出,你从来不介入在他们之间。
当你终於下决定要放弃,却发现自己连谈放弃的资格都没有,那是最凄凉的,是最落魄的,是最可悲的。
奇怪的是,心还会痛。
应该已经支离破碎了不是吗,竟然,还会痛。
还会痛呢。
你偶尔会异想天开地思考著,也许痛的不是心,只是胸腔里的那个部位,所以就算你把心挖出来,大概还是会痛吧。
胸腔里的那个位置,时常抽痛著。
只要那袭净白,还沉稳地立在你身旁,只要那抹幽香,还沉默地萦绕,你就几乎窒息地抽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