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开始虐待自己,你不停提起你憎恶著的那个人,在他面前不时地提,他刚开始是诧异,慢慢也就会稍微与你讨论。
当他的嘴里,吐出一次「四王爷」,你的心就抽痛一次。
狠狠地拧起来,抽搐著。
令人反胃的疼痛感。
不过也许痛久了就会不痛吧,你乐观地想,一次痛个够,然後就从此都不痛了。
心都碎光了,你还得赔上什麽,才能从这种状况中解脱呢?
你还在等。
等解脱。
对你而言,绝望,或许是好的。
冬日第一场雪的前一天,四王爷回来了。
凯旋归来的消息在京城里大肆传播,据说被消灭的部族连一个馀孽都没有留下来。
兄长看起来有点沮丧,他最不喜欢战争。
你幸灾乐祸地看著兄长的郁闷。
然後你沉重地检视自己的幸灾乐祸。
你到底希望什麽呢?希望他爱上四王爷,还是希望他讨厌四王爷?
你心里的钟摆,在两者之间不停摆盪。
你希望他幸福,还是希望自己幸福?
毫无疑问,你的幸福几近於不可能了,那麽做为一个弟弟的最後义务,你应该要帮他一把,令他幸福吧?
你们之间,终於快要,只剩兄弟关系了。
你酸楚地期待著。
然後那个人回来了。
抢走你生命中唯一珍宝的,那个人。
在初雪的前一天。
那个夜晚,是兄长去侍寝,你在窗边,一直看著一直看著,没有月亮的天空。
呆看著。
过了午夜,下雪了。
白白软软、纯净而清澈的雪,不停不停落在地上。
一直下一直下。
你一直看著。
然後你哭了。
一直哭一直哭。
沉默地哭著。
看著雪花飘落,你的眼泪也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落在地上的泪,一滴、两滴,不停地碎裂著。
原来眼泪碎裂的声音,跟雪飘落的扑簌声,是完全不同的声音。
一种很脆,一种很轻。
一种跟心破掉的声音比较像,一种跟绝望前的吐息比较像。
两种,都让你胸腔里的那个位置,不停绞痛。
很,疼。
那夜,大雪。
雪下在屋外,泪落在屋里。
那夜,大雪。
很晚兄长才回来,你一边帮他净身,他一边沉睡。
你轻轻地把他抱上床,轻轻地帮他盖背,在他进门前你就打理好自己,泪痕早就都清乾净了。
但就算你脸上还留著泪,他也不会看到吧。
疲惫的兄长,沉沉地睡著。
你几近於自虐地,用眷恋的眼神看他。
白晰的肌肤如初下的雪,沉闭的羽睫之後是一双夜空般的明眸,粉色的红唇若是微微弯起,就是你最爱的笑容。
曾经,兄长只对你笑的。
他几乎没有朋友,一半因为他是族长的儿子,比较少人敢大方地和他玩耍,另一半的原因,就是你,你对他的占有欲实在太重,你会偷偷耍手段,赶走他身边的人——任何可能威胁到你的人。
你实在太爱他了,那种可以把你逼疯的爱,让你想要把他偷偷藏起来,据为己有。
成为你,一个人的,只属於你。
不能让给任何人。
小时候你总霸著他,他只跟你玩闹,只对你笑,你亲吻她、拥抱他,他都温柔地回应。
等你们越长越大,他就慢慢懂得避嫌了,而你,虽然明白了这份感情多禁忌,因此也停止了所有亲热的动作,但还是将他困在你身边。
自小他就非常依赖你,所以不觉有异。
你就这样,一直一个人霸占著他。
当然你在心底偷偷怨恨著长大,你的确少了很多亲近他的方法,不能打著年幼无知的旗帜,亲吻亦或拥抱他。
不过,他还是只对你笑、只跟你谈天、只在你身旁。
不属於你,但是,也不会属於别人。
那样的状况,你不满,但也满意了。
他可以不要你这份爱情,只要不把你弃若敝屣。
他可以只谈论兄弟之情,只要人还站在你身旁。
你可以什麽都不要,只要他,不对别人笑。
只要他,只在你身边,不属於任何人,就够了。
你知道你不会得到你期望的幸福,所以只卑微的要求那麽一点点。
而现在,你打算要亲手,将这一点点,都摧毁。
你已经快要绝望了。
也许绝望对你而言,是好的。
但是把他让出去之後,你要做什麽呢?
继续活吗?继续呼吸吗?你的心,还会继续跳吗?
幸福会出现吗?
你很茫然。
如果有一天,他将属於别人。
如果有一天,他将深情地对别人笑著。
如果有一天,他对你述说,他爱的那个人,和他过得有多幸福……
啊……你想必还是……会彻底崩溃吧……
怎麽办啊……到底要怎麽遗忘,已经沁入骨髓的爱恋?难道要用血,去洗净那一颗心吗?
——不,其实,你的心已经破碎到不能洗了。
还散落一地。
绝望早把你侵蚀得支离破碎,你在等最後的致命一击。
真正绝望之後,也许你就会知道该怎麽办。
今夜是大雪,你温柔地抚摸兄长的脸庞。
是的,可以的,有一天,你一定可以不再爱他。
可以的。
第二晚是你侍寝。
说话的部份,无非就是离别相思,你虚与委蛇地应付著,谎话谁都会说,虽然你还想著你干嘛得应付他。
他倚在床头,那双邪魅的眼,那抹邪气的笑容,和出远门前一样。
然後他说了,比你预料的,更严重的话。
「如果……我立雪儿当正室,你介意吗?」
你停下动作,「什麽?」
他说了……什麽?正室?正妻?
「的确,虽然本国不禁止娶男妾,却没有人立过男人当正妻。」他淡淡一笑,「皇上催得紧,他既然没说不可以,那我立谁当正室都随我的意,雪儿是深族的王储,自小学的是治理国家,该对我有些帮助。」说完,他看向你,深邃的双眼带著一点探寻,「介意吗?」
「不,不介意。」你回答得很迅速,「我还挺……赞成。」你穿好外衣,「这消息你告诉他了?」你穿好鞋子。
「还没说,我刚刚才想到的。」他研究著你无懈可击的表情,「你帮我转告吧,我明早进宫两天,回来就筹备婚礼。」
「这是好消息,他一定很开心,你怎麽不自己说?明朝我们总要送你出门,你可以跟他说的。」你把外套脱下,抖了抖,再穿上。
「我很早就要出去了,你们睡吧。」他微微一笑,看著你,「回去吧。」
「嗯。」你推门、跨出门槛,然後回头,「我会跟他说一声。」
卑微 第六章.夜雪(中)
你走到廊上,雪扑打过来,直扑进你怀里。
你的脑袋,如白雪般,只剩空白。
你心里很奇异地一片平静。
正妃毕竟和宠妾不一样,被立为正室的话,等於正式宣告你跟他没有可能性。
那又怎麽样呢?不是本来就没有可能性吗?这不是你要的吗?不是你正在等待的绝望吗?
那为什麽,你连思考都不敢呢?你怕什麽?
你怕什麽?崩溃吗?
你不是现在就该崩溃了吗?
或者,你所谓的绝望,是他的反应?
如果他,欣喜地笑了呢?如果他,开心地笑了呢?如果他笑得很幸福呢?
那麽,恭喜你,你就真的该绝望了。
所以,绝望吧,绝望对你而言是好的。
你再也不用爱他了,也再也不用希冀他爱你了,这不是很好吗?
你怎麽,一点都,笑不出来呢?嗯?
你的心思,空白得像,廊外的雪。
今夜也是,大雪。
你什麽都不敢想。
机械式地回到房间,他一如往常,在替你试水温,那个欢迎你回来的微笑,也一如往常。
他帮你洗澡,他替你更衣,他搀你上床睡觉。
怎麽了?你应该告诉他那个消息的,那是好消息。
你为什麽还在眷恋,那份不该属於你的温柔?
他不是你的,永远都不是,你早就知道了。
你怎麽还辗转反侧,睁著眼睛,看著窗外的雪?
你不是在等绝望吗?
起来呀!叫醒他呀!告诉他呀!那你就能绝望了啊!
你得放弃那份爱啊……否则你会……永远都得不到……幸福……
不要再执著了!
「醒醒……」你轻轻地摇著他。
窗外在下雪,凌晨了,隐有马嘶声。
「醒醒,王爷要出门了喔……」你压抑著哽咽的声音,「你得出去送他……哥!」
哥哥。
一个,永远都不能爱的人。
一个,就算是,倾尽了生命去爱,也不能拥有的人。
你们两个之间,那该死的血缘羁绊,该死地挡住了你。
现在你必须,亲自让自己,绝望。
彻底绝望。
你不能再卑微下去了,不能这样继续卑微地爱著。
你不能再让他糟蹋你了。
谁都不能糟蹋这份感情,尽管这样的爱,比什麽都还卑微。
再卑微都是爱。
如果会被糟蹋,毁了算了。
绝望吧,所以,绝望吧。
他是你哥哥。
是你的,亲哥哥。
「嗯?」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听你转述。
「快去吧!」说完,你推推震惊的他,「王爷回来要等两天後了,你快去呀!」
他没时间问你为什麽昨夜没讲。
他抓起外衣,迅速地冲出房门。
他还赤著脚,那一双雪白的足踝,来不及踏上鞋子。
你沉默地沉默著。
那一袭白影,已经消失在门口。
你缓缓把脸靠上床垫,那还有他留下的馀温,还有他身上的幽香。
你缓缓闭起眼,想著他对你笑的样子。
床单,还温著,你想像,他抱著你,对你笑。
这雪白的床单,没有他的肌肤细致,那柔软的肌肤,让你眷恋的温度。
外头是风雪,屋内还暖著,被子还暖著,暖著你冰冷的皮肤。
如果,他爱你。
如果他爱你?
你为什麽要爱他?
你为什麽要像发疯一样地爱著他?
这根本就没有道理。
你是傻瓜、是疯子、是蠢蛋。
现在你总算可以跳脱了吧?
你永远地失去他了,在他跑出房门的时候。
但是何必提失去呢?你本来,不就从未拥有吗?
为什麽你还能听到,心碎裂的声音?
你的心,不是早就碎光了吗?
你不是一直都知道自己不会拥有他吗!?
你不是一直都知道自己卑微得太可悲吗!?
你站起身,你要去哪里?
你什麽都没有想,是因为绝望吗?因为你已经绝望了吗?
你不是……希望绝望的吗……?
回过神,你站在樱树下。
已经枯萎了,樱花树。
你蹲下身,拨开树根旁边的雪。
你的名、他的名,还有你写的,「我爱你」。
当年他明明答应,要嫁给你。
他答应的。
而现在,他要嫁给别人了。
不,其实,他早就嫁给别人了。
所有人都知道这份感情会失败。
所有人碰到这种选择都会放弃。
只有你,还卑微地,爱著。
现在终於,连你都要放弃了。
你笑了出来。
原来失去他之後,就真的,什麽都不剩了啊。
现在你的胸腔里,就真的,什麽都没有了啊。
刨掉爱恋,你就是个空壳了。
在他身边,你什麽都不是。
他不在你身边,你什麽都不是。
你躺下来,雪在你身旁。
天还没亮,没有月光,雪不停地飘落。
飘落、飘落,落在你的脸上、身上,落在你怀里。
这样也很好啊。
那麽白皙,那麽轻盈,雪不停落下,扑簌簌地落。
很像是,绝望前,最後的吐息。
终於,你可以,放弃了。
那也不错,那麽卑微的感情,何必呢,那也不错,放弃也不错。
雪还在落。
你的心跳渐渐地慢了……慢了……
停的时候,你就解脱了。
心不会跳,你就不用,爱他了。
他是你哥哥。
只是,哥哥。
「你在做什麽!?」意识模糊之际,有人将你拉起来。
你睁开眼,那张焦心的容颜,是你朝思暮想的人,拥有的脸孔。
最近也最远的那个人,咫尺天涯,天涯咫尺。
你明明要,放弃了啊。
他又要做什麽?
放弃也不行了吗?
他拉不动你,只好坐下来,将你抱进怀里。
你的肌肤暖了,心脏跳了……
你不甘地微闭上眼,「你怎麽跑来了?」
「咦?」他一愣,理所当然地道:「回房间没见到你,当然就出来找……」
你睁眼,偏头一看,他那双雪白的足还踩在地上、雪里。
你吓了一跳,迅速地将他搂抱起来,离开地面。
他温和地笑了笑,「谢谢。」马上又敛下笑容,「你刚刚在做什麽?你知道躺在雪地里会——会死掉吗?」
你就是想死掉。
你根本没理由活下去。
只是空壳的你,没理由活下去。
「我知道……我只是想出来走走,走到这边身体有点不舒服,就坐下来,再来我就没印象了。」你还是解释了。
其实你很想对他大吼「我爱你,所以我想死!」
但是你还想让他幸福。
他用有点质疑的眼神看你。
「四王爷……跟你说了吗?」你启口,自虐地问,「正室,他要立你为正室。」心,还在跳,还在痛。
雪还在落。
「啊……说了……」出乎你意料之外,他没有笑,只是淡淡低下头。
「不开心吗?」你几近於自残地问。
「开心?」他露出一个有点惆怅的笑容,「我知道你认为我还是爱上四王爷,我的确是对他有好感,但是,我毕竟是个男人……」
你一愣,是的,你的兄长一直很正常,他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这也是你为何始终没有说出口的原因之一。
「你不是也很讨厌这样吗?」他看向你,「我们是男人啊,被当作女人不是很侮辱吗?」
如果是兄长的话,被当作女人你也很乐意。
「但是如果他爱你,你也……也爱他的话……」胸腔里,抽痛。
啊,你讨厌这种令你反胃的痛感。
「爱?」兄长一叹,看向夜空,「他那种人会有什麽爱呢?你没有细想,他有多少妃子,怎麽会立我当正室?那是因为他还没决定好位置要给哪个子嗣吧?立个女人当正妃,徒增混乱。」他的表情很冷静。
你一团混乱,不知道怎麽回答才好。
他现在,是在给你希望吗?
可是你又不可能真的得到幸福……
那他何必这样残忍?
可是……可是四王爷不爱他的话,你也不想把他交出去……
卑微 第六章.夜雪(下)完
雪还在落。
他伸手,温柔地拍拍樱树,然後以遥远的目光,看著墙外。
雪不停地落。
他深深地看著墙外,「你想出去,对吗?」他轻叹了口气,「在这样的夜里,到樱花树下,你在想家吗?」
你在想他。
你沉默不语。
怀中的身躯那麽柔软而冰冷,你将他拥紧一些,藏好那双雪白的足踝。
你又开始挣扎。
「你记不记得……大概两、三年前,我们家隔壁有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叫做月儿?」他忽然提起。
你当然记得,就是你的兄长明显对他表露出好感的那个女孩,他不只一次对她微笑,也不只一次被你抓到他们两个单独谈天,於是你从单纯的兄长手边,用尽所有的策略招数,追走那个女孩,然後在兄长前面拒绝她。
从此你的兄长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
对,隔壁的月儿,为什麽这时候提起呢?
你看著他。
「她曾经……对你表白,而你拒绝了。」兄长低著头,「你拒绝她的时候,看了我一眼,我当时候想,啊,原来你知道我喜欢她,是因为这样才拒绝的吧……」
不是的,那是警告的一眼,是炫耀的一眼,是得逞的一眼。
她走了,他又恢复成你一个人的。
「我当时候,很挣扎。」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抬起头,再一次看向漫天大雪,「她跑出去的时候,我应该要立刻推你出去,要你去追她,但是,我没有做,因为我也很伤心,而且我很怕你们都丢下我了,我该怎麽办呢?从小就没有人肯跟我玩,我也知道身为继承人不可以那麽平易近人地跟大家打成一片,只有你肯跟我谈天、玩耍,我只有你了,所以,我当时,什麽都没有做,然後,也害你什麽都没有了……你从小,也是只能跟我玩而已呀……好不容易有那麽一个能亲近你的女孩子……」他的声音有点哽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