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句话是黎儒兴讲的。
“我还是喜欢你穿的五颜六色,那样子才象真正的你。”
斯蒂文回过头来抱以歉意的微笑,走进黑暗的门外,门里,是伫立在台阶上看着飘浮车尾灯消失的黎儒兴。
安迪觉得第二天黎儒兴的表现很正常,正常的过头了,他激昂辩论的样子和平时并无二致,他盯着被告时的气势仍然不减,他讲到动情处仍然能感动一屋子人,但是为什么他就是觉得不对劲呢。
尤其是被告有时候会和黎儒兴争执起来,往往最后就是吵成一团,直到法官敲着桌子要求严肃,少年才带着微笑回到自己的位子上,而被告也面无表情的坐下来。
太正常了,所以安迪觉得不对头。
各种媒体都在连篇累牍的报道着这场审判,对于适格者来说这是正义战胜邪恶的证据,对于地球上的人类来说这是伤痛的屈辱,但对于律师和被告来说,这是进行表演的空前庞大的舞台,他们在全人类面前激辨着正义与邪恶的定义,他们将因此载入史册。
可是对于黎儒兴和斯蒂文来说,这只是他们把对方印进自己心田的时刻,只有在这里,他们才能光明正大的互相对视,可以毫不避讳的互相说话,谁管那些话是什么?
他在发言前,会先顿一下,这时候他的脚会不着痕迹的踏一下地板。
他的手喜欢扶着栏栅,一说话就会拍一下手下的东西。
他坐下时总是把右腿先伸直,而站起来却总是先动左脚。
他往后仰坐时,会把两条腿伸直,然后双臂抱胸。
他们互相记忆着对方的模样,对方的习惯,对方的任何一个小动作,用生命去记忆。
他们的恋情注定在最强音上嘎然而止。
第三天,斯蒂文一出来黎儒兴就注意到他的右腿走路不正常,从他刻意隐瞒的样子上看,应该受了私刑。
于是少年借题发挥,喝斥狱警公报私仇,并且表明自己这个正义的国度怎么能雇佣这样无耻之徒,一顶顶大帽子扣过去,最后那名狱警在众人激愤的眼神中不得不当庭辞职。
斯蒂文在心里暗自苦笑,他的小点心还是那个牙龇必报的腹黑大叔,他并不认为屈服于个人身份而对自己见死不救的黎儒兴是自私,反过来说,如果那个家伙抛下一切才是真正的自私,因为他不是一个人活着,他的身边还有其他爱着他的人。
这一点上,年轻的斯蒂文知道自己才是那个自私的人,因为他口口声声说想他,却让他亲手宣判他死刑,他在往自己的目标前进时,并没有顾及到黎儒兴的感受。
他才是真正残忍的人。
至少,他本人是如此认为着的。
法官、原告律师、被告律师都知道这场审判早已经定下了宣判书,当法官宣告被告死刑时,没有人意外,包括被告自己,这是一场台面下的交易。
斯蒂文站起来,右腿上钻心的疼痛不及心脏被撕裂的痛楚,他以为自己可以受得了这份折磨,但当他转过身去,看见伫立在法庭高大窗前的黎儒兴时,悲伤的水位涨过了他呼吸的极限,让他感到窒息的绝望。
背对着阳光的少年把脸上的表情隐藏在灰暗中,他静静的站在那里,在他身后是欢呼雀跃的人群,他代表着新生的希望,与对过去的反思。
男人被法警左右挟持着向庭后走去,宽阔的肩膀上背负着罪恶与憎恨,每走一步,脚上镣拷碰撞出的清脆声音都在提醒周围的人,他必将为那场战争划下纷争的顿号。
男人突然停了下来,他转过头去,看向自己身后溶进阳光里的少年,他好象看到了爱琴海上耀眼的金色朝阳,白色海鸥划过翠蓝大海时尖利的鸣叫,带着咸味的微风徐徐吹来,还有那从远方传来的海岸教堂里,浑厚的钟声,一下下的打在他的心头。
在他走出法庭后,这一切都被关在了沉重的黑色大门后,迎接他的只剩下死神冰冷的怀抱。
当克里斯的伴侣询问黎儒兴要不要去见证斯蒂文行刑那一刻时,深深的无力感袭上他的心头,对于这尘世的厌倦,还有不死不休的斗争,土著与移民、黑人与白人、一国与另一国、人类和适格者,他只有无能为力的站在岸边,看着河里的人挣扎,甚至连拯救他自己都不能。
他想要问,为什么?
他得到了机会,因为这场审判,他受到了盖亚的接待,在闪光灯的包围中,在灯火辉煌的屋子里,在远离死亡与悲伤的宇宙中,他问这个相当于适格者神的女人:
“要怎么做,才能结束这一切?”
有着粉色眼底和灰色眼珠的女人轻盈的转了个身,她象没有体重一样挽着他的胳膊,把他带到窗前,在他们身后是无数的摄像机与话筒,传媒记者们都在思考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代表什么意思。
“看到那个远远的火球没?有一天当太阳不见了时,一切就都结束了。”
“那在这之前呢?我们就必须忍受无穷无尽的黑暗与分别……”
盖亚对他绽放出笑容,离开了他。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黎儒兴冒失的想要去抓住那个女人,却被她反手推开。
“你的问题,你自己去找。”
行刑前一天,吉罗德再次询问黎儒兴要不要见证行刑那一刻,少年没有回答,他默默的拎起自己的公文包,无视周围人的问话离开了事务所。
安迪和克里斯互相对视一眼,叹息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们也无法回答黎儒兴的问题,他自己的问题,无论是谁都无法帮他回答。
开着车漫无目的的游荡在马路上,黎儒兴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浪费过自己无穷无尽的时间,他总是把每一天安排得满满的,现在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事,才算作有意义。
他的意义在那扇门关起来时,就结束了。
他亲手宣判了自己所爱之人的死刑。
没有什么比这更痛苦的事了。
车停了下来,外面是一家有着残破招牌的酒吧,零零碎碎拼凑起来的门头显示这里曾经遭到暴力袭击,黎儒兴的记忆里泛起弟弟妻子那张总是带着夸张笑容的脸,他停下车,走进黑乎乎的酒吧,酒精的臭味和脂粉香味混合成热风扑面而来,他不意外的在酒吧最红的女郎身边找到了黎儒鸿。
弟弟对于哥哥会来这里很吃惊,他不安的看着哥哥身后,害怕老婆会突然跳出来用枪对着自己来一梭子弹。
“这里被打成这样,居然还肯接待你……真是不可思议。”
“那是我人缘好!哈哈!”
因为上了电视的缘故,黎儒鸿虽然出了名,但大多数的风尘女子们也都跟他保持距离,她们不愿意破坏心目中那个,抱着妻子和儿子独自面对敌人的英雄形象,仅仅是不愿意让自己微小的梦想破灭。
“我说老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去做?”
黎儒兴晃着手中的酒杯里透明的液体,漫不经心的问道:“怎么这么说?”
“因为你这两天就象丢了魂一样。”
“……我想做的……已经来不及了。”让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流进胃里,火烧的感觉都没有引起心脏跳的更快,也许那颗心早就死了。
“老哥,你这话可就说的不对了!”黎儒鸿学着哥哥一样把酒一口闷掉,然后痛苦的抿起嘴,惊讶于黎儒兴居然可以面不改色的喝下这种烈酒,“对我们来说啊,这世上没有来不及的事!”
“可惜,对他来说是的。”
“唉……我就知道是女人!我说老哥……”
“是男人。”
“我靠!老哥,你不是吧?你还是进了老妈的圈套!?”
“……和老妈无关……你那是什么表情?”
“不,老哥,呵呵,我现在觉得你是真不正常了。”黎儒鸿捏着与自己相似的面庞,左右摇晃着,“你居然说这件事和老妈无关?你以前可是什么事都往别人头上推的啊……”
“我是这样的?”
“是啊,老哥,我说句实话,你表生气啊。我觉得你根本象是活在别人生命里的影子……”黎儒鸿一边小心翼翼的说一边观察着兄弟的表情,“你说你从小到家,有哪次是自己有过主意的,哦,欧洲之行算个,其他还有啥?得得,你表跟我说什么得承担家业,以前是人类时还能用用,现在是适格者了,我们有继承家业的那一天吗?再说了,我婚也结了,孩子也生了,爸妈还能逼你做啥?人一生该做的都做了。”
黎儒兴的辩才比什么时候都要枯竭,他张了张嘴,却无从说起,最后只得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干瘪的字:“晚了。”
“什么晚了?”
“什么都晚了。”丢下这句话后,黎儒兴离开了酒吧。
行刑定在早上九点半,八点时,黎儒兴接到了克里斯的电话,这个总是精力充沛的合伙人结结巴巴的问道:“你,来不来?”
黎儒兴放不下手里的电话,他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说出那个不字,可是他又不敢说好,他只有提着那个小小的工具,任沉默带走时间。
话筒里不一会儿换成了吉罗德的声音。
“不要让自己再后悔一次。”
“……来接我吧。”
行刑的场面没有公开直播,这是欧盟的要求,他们也要顾及民众的感受,联盟这边也不想再引起更多的波澜,于是公开的审讯以秘密的处死为结尾。
穿过一重重的防卫设施,高大严密的金属门滑开,人生通常都是由门后面展开,又由门后面结束。
黎儒兴看着透明小屋里的男人,过一会儿,神经性毒气就会破坏他的脑部,让他无痛苦的死去。
斯蒂文也看见了少年,在一群人高马大的男人中,他显得分外瘦小,黑色的西装更让他看起来象正在枯萎的落叶。
他们的眼神从相见那一刻起,就没有再分开过,这是最后的记忆,无声,无息。
真是可笑,在处死一个人前,还要先检查他的健康情况,斯蒂文讽刺的扫视一眼围着自己忙碌的医师,又把眼光转向外面的爱人,他在人群离开,小屋的门被关上,恢复自由行动后,身体差一点就奔向他的“太阳”所在的方向,可是,他不能。
他会为对方带去很多麻烦。
他只是安静的坐在床沿,静静等待那个重大时刻的来临,对人类来说庄重的、生命的终点。
“他不会被允许进入适格者联盟,即使是私下运作也不可以。”吉罗德不含温度的声音提醒着黎儒兴,但少年只是笑了笑。
“我才不想把他变成怪物。”
除了吉罗德,其他人在听到这句话后都皱起了眉头,有些性格冲动的已经表露出愤怒的表情,少年却毫不在意的只是盯着那张英俊的面容,贪婪的刻在自己心头。
“吉罗德,如果没有克里斯,你觉得你会怎样?”
“不怎样。”
“克里斯真可怜。”
“因为他比你坚强。”
“是吗?”少年的嘴角向上翘起,“认识我的人都说我是个很厉害的人。”
“你的人生,只是个模糊的阴影罢了。”吉罗德的评价没有激起他的反驳,行刑人员询问法务部长是否开始,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毒气没有颜色也没有味道,只有外面的电脑告诉人们,那间透明的小屋里已经充满致人于死地的化学品。
行刑的过程很快,快的连当事人都无法体会,他只觉得眼皮不住的往下坠落,脑海的思绪纷飞,即没有那种过去回忆的片段闪现,也没有出现那个传说中的白光,更没有长着角的恶魔叫嚣着出现。
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向他涌来,温柔的把他拥进怀里,潮水拍打岸边的声音传入他的耳际,一波一波,渐渐减弱,变远,消失……
“确认死亡。”
这四个字让黎儒兴的眼中出现茫然,已经都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他看着坐在床沿的斯蒂文,男人就好象在等待着情人一样,坐在那里,密封室透明小门打开时,无形的气流吹拂他额前的几缕落发,显出他闭合的双眼。
他就那么坐在那里,双臂自然的撑在膝上,脑袋微微低垂。就好象午后的小憩,如果少年上去拍拍他,他就会睁开眼睛笑起来。
医生把逝者放平,双后交叠于胸前,让他躺在床上,他的辩护律师走过来,对黎儒兴说了几句话——他没有听清楚——然后就交给了少年一个档案袋。
逝者被运走,黎儒兴没有得到最后独处的机会,他走到外面,烈阳当空,青女姗姗来迟,正在努力驱赶最后的暑气。
他坐在监狱外面长长的台阶上,把西装掂在身下,掏出牛皮档案里的东西。
手表、领带、皮带、死亡证明、财产证明、宣判书,还有遗嘱。
他打开那张薄薄的纸,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似乎要撑破纸面一样挤在一起。
黎:
原谅我只有用这种方式来写信,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我首先要说的是,很抱歉,黎,我很抱歉,我知道我无论写多少个抱歉,都没有办法弥补,因为我的人生就要结束了,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多么希望当初没有答应你的招呼,如果我们是陌生人也许更好,但是我们已经相识了,也许我不该在最后去见你,可是我忍不住。
我太自私了,黎,对不起。
在我们分开的日子里,每一天我都在想你,真的,我没有办法不想你,每过一天,对你的思念就累积一分,我没事就哼《我的太阳》,别人都说我是音痴,你当时是不是也听得觉得我很傻?我很抱歉唱《我的太阳》给你听,但是我还是想唱。
对不起,我上面写了那么多废话,这纸太小了,他们就给我这么多,对不起,黎。
黎,我想说的话太多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对不起,黎。
黎,你知道吗?我的愿望实现了,就是那个在许愿泉许的愿望,我许的愿望是能够有一天再见到你,可惜,我们相见的方式有点不好,我还很好奇你许了什么愿望,但我没办法知道了,对不起,黎,我很抱歉。
但是我真的很高兴,你知道吗?我记得你出庭每一天穿的衣服,我记得你说的每一句,我看见你在说‘被告其实是个任性枉为、胆大包天的恶魔’时嘴角翘了起来,你还故意咳嗽掩盖,其实你很想笑,对吧?黎,对不起。
纸不多了,没办法再写多少,连背面都写的这么挤,很抱歉,黎,你看起来一定很不舒服吧?
黎,我知道那天过夜时,你很不舒服,因为你眉毛都挤成了毛毛虫,可是我还是想抱你,我想吻你,我想拥抱你,黎,我很抱歉。
黎,如果让你重新选择,你会怎样呢?我好后悔放你离开,如果当初我们没有分开,后来会变成怎样呢?
对了,黎,我还有个礼物给你,这个东西我不好容易才保存下来,你们这些家伙把我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搜走了,所以我想了个办法,你把我皮带拿出来,看绊扣那里是什么?黎,你一定想不到,当初我拿到这个东西费了好大功夫,差点又进一趟警察局。
黎,没办法了,不能再写了,可是我还有好多话跟你说。
黎,很抱歉,我是个自私的人。黎,我很抱歉。黎,对不起。
斯蒂文?冯?奥古斯汀
黎儒兴慢慢拿过被扔在石面台阶上的皮带,那是一根用上好皮料制成的皮带,柔软的皮质上面划着岁月的风霜,他拿起绊扣,在普通的金属框里,是个眼熟的圆形物体。
那是一枚英磅,是他扔进许愿泉里的那枚,也是让他与斯蒂文相逢的那枚。
他再也忍不住溢出眼眶的泪水,透出调节层的太阳把地面洒成白茫茫一片,在这片白色中,他捏着那枚硬币,啕嚎大哭。
他所剩下的,只有那枚硬币而已。
尾声
黎儒兴失去了斯蒂文,他们的生命不再有交集,当错过彼此时,他们就错过未来。
在斯蒂文还活着时,黎儒兴还能强迫自己冷静,可是当他离开了,与世俗的联系好象被谁切断,少年疯狂的寻找能够翻供的证据。
黎儒兴想要证明,他不应该为那场战争负责,他不应该背负着人类的罪恶死去,安迪看不下去曾经那个非常注意仪表的人,现在带着充血的眼睛,乱七八糟的头发窝在办公室渡日,他试图劝说对方放弃。
“你现在即使能够翻供又能怎么样?他已经死了,黎,他已经死了。”
“我知道……我知道……”黎儒兴低头看着眼前的资料,手里的笔神经质的点在纸面上,“但我不做点什么,我会死的,安迪,真的,你不知道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