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儿子
我在吃过白粥后,便再也熬不住了。一个算上昏迷两天都没活动过的人,真是一刻也不想躺着了。软磨硬泡,二哥才答应让我下床活动,前提一,不许出房间,前提二,需有人陪同。
我站起身的一刹那,头晕目眩。
“怎样?”二哥问。
不好啊……
“还好。”我不得不硬撑,因为实在不想见二哥不笑的样子。
“走走吗?”二哥问。
“我、我还是先坐一下,坐一下就好了。”
真奇怪啊,高处的空气以前不是这么稀薄的啊。坐在床沿,我顿觉晕眩感减轻不少。
是太过虚弱的原因吧,毕竟几天没好好吃东西。
“怎么会病了呢?之前我明明有注意,你一直好好的啊。”看得出二哥为这个问题苦恼很久。
我想,多半是那夜开窗睡着吹了风,之后虽然关了窗,却也依然不隔音,一样睡不好。这么说起来,我倒想起一件事。
“二哥,我这几日都睡你这屋吗?”
“不然呢?你昏迷不醒,我哪敢乱动啊。”二哥一烦躁的时候,就会猛摇扇子,看来我真是害他担心了。
“那你睡哪儿?”
二哥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睡?我还敢睡?我这两天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拿什么拯救你啊我的四弟!”
“呵呵,没那么严重……吧。”我识相地转移话题:“那二哥,你晚上就没到我那屋子去过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啊?你那房间不会真的闹鬼吧?”
闹啊,怎么不闹。但是——
“……没事了。”
这种事我怎么说啊?
其实我自认不是爱管闲事之人,当然了,离家不久,我也没遇见过什么闲事。只是,就像是多年的毛病一般,看见没结果的事,这心里总觉得堵得晃。
说起来,今日醒来到现在,不曾见过那个叫夏荣的小伙计呢。
“对了,小庭,今儿这客栈还有喜事一桩呢,我琢磨着,可别是外面吹吹打打把你给吵醒的。”二哥松了口气,又似平时一样跟我东拉西扯。
“喜事儿?老板嫁女儿还是娶媳妇?”
“都不是,”二哥目光闪烁,一眼闪着个“三”字,一眼闪着个“八”字,“是嫁‘儿子’。”
我一怔:“这倒闻所未闻。”
男男相恋到底不如一般恋情寻常,所以除非显贵之家,否则鲜少大张旗鼓。而且,既然两个都是男人,在一起就好了,又何必论什么“嫁娶”?这是行县继“花前月下”之后又一风俗吗?
“你没听过的多了,以后二哥多讲些好玩的事给你听。”
“噢,好啊。”我笑笑。
二哥看看我,突然有些沮丧地叹口气:“小庭啊,二哥真的很疼你的。”
我不解,怎么突然说这个。
“你生病,是我没照顾好你,大哥骂我的话,我也认了。”
其实我很想说,这是行县民风“彪悍”所致,跟二哥没关系的。
“可是……我真的不想被那个书呆子抓住把柄狂损一顿。”
噢……原来如此,那二哥你想怎样?
“乖,好好休息,别再给那呆子告我状的机会。”
“……嗯。”
懂了。
如果说前几晚上是我在无辜的情况下倍受折磨,那么今天就是我自虐了。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我又回到了原来的房间。夜深了,我却没什么睡意,隐隐得似乎在期待什么。
哎,我该不会是什么色情狂吧。
喜事?我想起那二人之前似乎多有苦衷,会不会跟这件事有关呢?
想着,我爬起来,轻手轻脚的推开窗子。
今夜月朗星稀,借着月光,我看见园子里果然有个人影,只是,却似乎不是爱哭的那个。
什么时候来的,站了多久,我竟然无从察觉——你看嘛,只要他们不那么冲动,也是可以做到真正的“无声无息的幽会”的呀,何必害我生病。
“奇怪,怎么只有一个人呢……”等了半晌,那身影只是呆呆地站着,不曾离去,也不见有人来。
“原来应该有两个吗?”
“对呀,以前都是……”我后脊一凉,笑得有些勉强。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了,都怪我注意力太集中以及……那人功夫太好,他若刻意想不让我察觉,我耳力再好也是惘然。
“二哥,你几日没好好休息了,怎么还不睡?”
“以我的个性,怎么会放弃探索让小庭你魂不守舍的秘密呢?”月色下,二哥的容颜堪称魅惑——可惜我看太久了,半点感觉也没有。
“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好奇而已。”隐瞒向来不是我的风格,于是我将前几天的事一五一十跟二哥说了,当然,细节略过。
二哥听后点点头:“我想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我意外。
二哥深深地看着我,眼中有无奈:“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庭,你又想管闲事了吗?”
“我以前很爱管闲事?”
“烂好人一个,简直是热血过头。”
“……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吧?”我猜的,因为二哥的语气好激愤啊。
“不会。”
“咦?”难道我自己很厉害,一个人可以全部摆平?
“如果我们说‘会’的话,你就会自己去玩命,所以——不会,一点都不会麻烦,真的。”
“……”
“小庭,想说什么就说吧,忍了这么久,就算是失了忆,以你的个性,也不容易了。”
我看向楼下:“这是一个地方恶霸强抢民男,让有情人难成眷属的故事吗?”
“算是吧。”
“那我们有能力帮他们吗?”
“……有。”
“二哥……既然遇到了,眼睁睁看着总不好,是不是?”
“……”
“大哥说做人要善良。”
“你真的不考虑做坏人看看?”
“……”
于是,二哥终于将他所知道的全盘托出。
原来这个夏荣,也就是店小二,是客栈老板后认的义子,说是义子,其实也就跟儿媳妇差不多了。谁都知道夏荣和老板独子尚青之间早有情谊,所谓“早有情谊”那是比较委婉比较纯洁的说法,用二哥的说法就是“暗通”已久。
“暗通?一定要用这个词吗?”听着像反派呢。
“你要我用‘通奸’吗?”
“……算了你继续。”
于是继续——
这个事情大伙都心知肚明,老板最初纠结于香火问题,也曾反对,但是尚青态度坚决,而夏荣也着实是个惹人怜爱又勤奋懂事的好孩子。久而久之,尚老板对此事也就默认了。
故事进展到这里,可以说两人已经水到渠成,就等着那句“从此,店小二和老板的儿子过上了男耕男织的幸福生活”,偏偏二哥说到这里神色一沉。
原来事情的转折俗套得近乎梦幻,清秀店小二夏荣在街上遭县令之子调戏,并扬言若不将夏荣送到公子床上,就让尚家客栈从此消失。怒极的尚青前去理论,竟险些被打死在县衙。尚老板为了保住独子性命,只好生生将二人分开,又按县令公子的要求,用轿子将夏荣送去了县衙。尚青也曾带夏荣私奔几次,奈何不到城门口就被拦下,最后碍于老父安危,他走也走不得,只好忍痛分离。
俗,真是俗透了。
这样俗不可耐的段子,即使二哥这样的高手讲起来也没有精彩多少,但是,我却莫名的揪心。这么没品的事,竟然就在阳光下发生,而且还将继续?
强收路费,强抢百姓,殴打平民,这里的地方官因何嚣张至此?
没来由的,我心下燃起一股怒火。
“二哥!”
二哥抬头看我,映着月光,眸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
三更天,街道宁静无人。
两个人影鬼鬼祟祟地跃上一道高墙,确切地说,是一个扶着另一个,因为我没有二哥那等功力。用二哥的话说,我的功夫,只见其形,却并无半分实力。多半是我体质弱的原因,招式学得再快,也只能吓唬外行,而内力那种东西对我来简直就是浮云……看得到,摸不着啊。
二哥扶住我的腰,低头道:“小庭,你真要去?你实在要救人的话,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难为二哥说得婉转,其实这句话最直白的意思就是:你别跟着去添乱了。可是——
“我要去。”
我何尝不懂这些道理呢?只是,其实我想的,又并不仅仅是救人这么简单。救了人又怎样?让尚青和夏荣私奔?那尚老板呢?他年老体迈,跑又跑不动,他怎么办,他付出一生心血的客栈又怎么办是好。又或者,他们依旧跑不出城门,就又被抓回去,这样一来,我们岂不是反而帮了倒忙?
这些事情我左思右想,终究是没跟二哥说,我怕说了他又怪我想得太多太细,怕他又担心我想起些什么他们不愿让我想起的东西。
说实话,对于回忆,我真的已经放弃了。
我记得那日大夫说,记忆这种东西说不准的,没准儿哪日就恢复了,也备不住就是一辈子的事儿,到死也无从寻觅。若是后者,那也就等于前半辈子被挖空了。
我想,那就像写东西。
老天爷大概也就是一高产的书生,随手抽个故事,写得不顺了不满了,一抬手将那几张纸都团了,于是我的从前,一片空白。可是,干嘛非要去追究呢,从前的空白填补不了,未来的空白难道就不值得珍惜了?我总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若老天爷真把“我”这个故事坑了,太监了,那才叫欲哭无泪呢。
我之所能如此轻松快乐,正是因为我糊涂,而我家的哥哥们之所以如此放不开,正是因为他们太清明。一想他们所做一切因我而起,止不住心里就对自己的过去隐隐排斥,巴不得一辈子记不得,也巴不得周围的人都忘了。我一心总是想着周围人好,如果因我而遭遇烦恼,那我实在很……老天爷写我这个故事的时候多半在打雷吧?分明又不是什么“红颜”,充什么“祸水”?
不通,不通。
咳……说远了。
今天坚持和二哥来,一是想见识一下那个什么县令,二是见机行事,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意外所获。
二哥都已经带我到了这墙上,自然也不放心将我自己丢在这里,只好带着我夜探县令家大宅。
这县令大概是吃定了城里无人敢反抗他,宅子基本没什么守卫,只除门口几个昏昏欲睡的杂役,被二哥三两下就解决了。反正夜深了,继续睡,继续睡哈。
我轻手轻脚地跟在二哥后面,细心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生怕因自己的鲁莽而坏了事。
“小庭。”二哥停下脚步。
“哎。”
“你很紧张吗?”
“怎么会?”我笑。
“其实你踩到我的脚了。”
“噢,没关系的。”我面不改色。
“……”
“还有什么事吗?”
“你真的不紧张?”
“当然不!”
“那麻烦你把脚挪开,还有,不要再用力了,很痛……”
“啊……噢。”我依旧面不改色。
二哥叹气,拍拍我的肩:“小庭,二哥敢带你来,就罩得住你。”
“我不害怕,”我抬头,“我只是……嗯,紧张。”
我觉得,很久以前,我也可以飞檐走壁,可以和大哥他们并行,只是如今却万般小心怕为人家添乱。这就是大哥说的记忆不在心还在吧,情绪上,多少有一些落差,所以格外紧张。
“小庭,你是来干什么的?”
“救人啊!”我想都不想。
“干脆回去吧。”
“那怎么行?”
二哥一笑,指关节在头上一弹:“那不就得了,既然你已经做了决定,也不准备重新选择了,还纠结什么啊。都走到这里了,你可别告诉你发慌。”
“我……”我想反驳,却找不到好的句子。
二哥说的其实很对啊。
“好了,快走吧,去晚了救的就是尸体了。”
我心中一凛,没在说话,快速跟上。
目的地很好找,布置得最夸张最红火的院落就是县令公子的居所无疑了。我与二哥贴在墙外,还能听到屋内隐隐的哭诉声。
二哥轻手轻脚地捅破窗户孔,无声无息,一缕光线就透了出来。
我就着身高,在较低地方,学者他的样子也用指头插了一下,发出“啪”的响声。
“谁?”屋内的夏荣紧张地问。
“喵儿……”
二哥到底反应敏捷,巧妙化解了这场危机。别说,学得还挺像,我就知道这类偷鸡摸狗的事儿只有二哥才能擅长,哈哈。
夏荣一听“猫叫”,叹息一声,说不出是放松还是失望。
二哥瞪了我一眼。
我尴尬地低头……谁知道这也要讲技巧啊?明明力道差不多,怎么我就会发出声音呢?
好在屋内之人似乎正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完全没有注意到这外面的风吹草动。
我正要探身去看,却猛地被人蒙了双眼,下意识差点叫喊,好在瞬间反应过来。
二哥见我恢复平静,才松开手,以口型道——不、许、看。
为什么?
他指了指里面,又指了指自己的衣服,然后挥挥手。
噢,我懂了,二哥是说:里面的人没穿衣服。
哎,都是男人,有什么关系啊?我怪二哥小题大做。既然已经肯定那县令公子是个好色小人,总不可能是把夏荣娶回家盖着棉被聊天吧。基本上,屋内的场面会有多变态,我心里已有准备,只是感慨自己没有早一步行动,免得夏荣受辱。
不过,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呢,我纳闷。
二哥纠结,又指了指我,然后手在脖子上一横,做了个凄惨的表情。
啊?让我看了他会很惨?为什么?里面真的那么变态吗?那……好吧,我不看了,反正救人重要,一切就交给二哥了。
二哥不知道为什么瞪了我一眼,随即从怀里掏出个竹管,还挺尖的——别问我他平时怎么不怕扎着自己,哎,行走江湖谁还没点防身的秘密啊,我上哪知道为什么去。
他将竹管插入窗孔,自己一吹。
一股幽香从我高度上那个小孔冒出来,随即我一阵头晕目眩。
“扑通!”
我倒地不起。
我只闻一股幽香入鼻,随即“扑通”一声倒地。
二哥吓了一跳,赶紧到了颗药丸给我。
我靠坐在墙边半晌才缓过劲来,瞪了二哥一眼,别提多委屈。有这样的吗?下药不先跟同伙说一声,没等正主有事,先搁倒了自己人!二哥啊二哥,其实你根本是我的冤家派来整我的吧?
二哥尴尬之余,唯有干笑。
而这时,我们都注意到,周围已然没有声响。我刚才跌倒发出不小的响声,里面的人竟然丝毫没有人察觉,果然……“尽兴”啊。估计这县令公子也跟他爹一样,不相信会有人来捣乱,为了玩得尽兴,已经将人手都支开了。
于是由二哥开路,我们大着胆子摸了进去。
屋内十分杂乱,刚遭了入室抢劫一般,让我很是怀疑是否在我们之前已经有道上朋友来过一遭。“新娘子”,也就是夏荣被五花大绑丢在床上,面上尤带泪光,看样子刚才的哭声是他没错。不过好在衣衫看起来还算完整,还没受到侵犯的样子。
旁边那个浑身酒气冲天的醉醺醺臭烘烘的家伙应该就是县令公子本尊了。啧啧,油头粉面,一看就是个不成才的。八成是得意忘形,让人罐醉了,还没来得及做什么恶。
早知道如此,我们连迷香都省下了。
不过啊——
“二哥,你不是说他们没穿衣服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二哥纳闷,好无辜地望着我。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看?”
“你那个窗孔前面的椅背上挂了件衣服,正好挡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到,我怕你发出声音而已。我指了衣服,你不是明白了吗?”
我……
“那你抹脖子那个动作又是什么意思?”
“我是要说:如果被发现,事情很难解决,到时候咱们哥俩就可以同生共死了。”
“……”
我好纠结。
“小庭,脸色怎么这么古怪?是我误会什么了吗?”
“没、有!”我万般肯定地摇头, “现在当务之急,我们怎么把夏荣弄出去呢?”我一本正经地转移话题。
“办法一,”二哥认真道,“把他弄醒,说清楚事情经过,让他跟我们走。”
我沉默。
“办法二,趁人没醒,扛走。”
我再沉默。
第一条不妥,太过不妥,夏荣情绪很激动,不一定会相信我们,而且为了尚青,他也不一定会走;再者,这地方多呆一秒就多一分危险,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