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鸿夙么?”听到“新上任的皇帝”这句话,项鸢也开始怔怔地发起愣来,这让尚卿看得一头雾水,真不知道多愁善感居然也可以通过师兄弟来传播的。
“哎,既然我的救命恩人都跑出去游山玩水了,看来一时半会儿他们也就都回不来了,我看我还是下次再来造访吧。麻烦的事情总算到一段落了,我也应该从哪来到哪去咯!”尚卿说着说着,不料自己也开始怔怔嘟哝着,想到了某人的那句话,“从笼子里跑出来的鸟,始终还是会想念笼子。在外面漂泊倦了,回来就是。”
听到尚卿有意要离开,铎自清这才收回千万纷飞思绪,起身道:“师父,真的要离开了吗?”
“啊哈,你叫我师父了?”尚卿回过神来乐乐地看着铎自清,胸中不禁充满了自豪,“哎~徒儿乖,师父此行目的已经达到,肯定就应该离开了啊。不过临走前,我还得说句,既然困扰你的事情已经解决了,且又放不下二公子,那还是去找他吧。”
“可,灵法师不是不能动情,不能涉身情爱吗?”至今铎自清仍记得当初裴羽楠是如何交待自己关于灵法师必须禁忌的事情。
尚卿有些不解地看着铎自清突然变得认真却单纯的神情,然后狂笑开来。
“师父这是怎么了?”
“痴人,真是痴人!谁说灵法师不能涉身情爱之中的?咱们又不是出家人,对吧?倘若你无法尝尽人间酸甜苦辣,又怎能悟出灵法师的最高境界,又如何能够在劫难过后重生,发掘人生真谛潇洒人生,纵横红尘?叫你平心面对繁琐人世,却并不意味让你过着犹如死了般的生活,而是让你看到浮华虚假下的真实,从而能够取舍,获得自己最想要的东西。这才是灵法师!”尚卿一笑再笑,就连方才沉溺在心事中的项鸢也听得心中一惊,被点醒的程度与铎自清不相上下。
原来这才是灵法师最高境界,铎自清自顾自地回味了尚卿一席话,片刻倏地跪在了地上。
“多谢师父提点!”
尚卿会心地看着意外收获到的徒弟,已不愿再多说什么,将恍然大悟的铎自清扶起来后又简单地说了句:“身怀绝技是为了能够更轻易地让自己随着自己的心走。往后别再自以为是地犯错了,有人还在等着你去释放呢。”
语罢,尚卿又跟项鸢打了打招呼便转身离开前往此时心中向往的地方,留下两人一遍遍回味着尚卿让人内心沸腾的话。
春暖花开,三月的千觞谷经历了银装素裹后又等来了鸟语花香。
一身与春意颇为相配的浅绿罩衫男子倚在谷口最高的一棵树上看了老半天,却还是见不到久久等待的师父二人,心里不免又是一阵失望,当他缓缓下树欲进谷时却看见树旁站着面庞冷峻的师弟同样张望着前方。
“你什么时候也养成这等习惯跟我一同在这里等师父们回来了?”见到此时并不应该出现于此的铎自清,项鸢不免颇感意外。
铎自清缓缓回过头,轻轻笑道:“每次都是你一个人,不会觉得孤单么?”
项鸢垂下眼想了想,有些释然地笑笑:“没什么啊,反正我是真的很想念大大他们,所以才会愿意每天来这里等。再说了,或许,难说,有可能……”
“或许难说有可能什么?”
“嘻,没什么,说不定笙那家伙也会回来呢。”像是想要甩掉什么不愉快的想法,项鸢摇摇头,又灿烂地笑起来。
“对啊,说起来他现在在哪里呢,不知道过得好不好。”谈到唯一的师弟,铎自清不禁想起了那日也是在棵树上看着东笙离去,那时想着的只是将来必定还能够再见面,不想时隔将近九年却还不知对方身在何处。
“他啊,过得好着呢,有他那个宝贝侄子伴着,恐怕都不舍得回来了呢,”项鸢有些不大高兴地嘟着嘴说道,之后细细地瞧了铎自清一眼,“多多,都过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没打算去找那个今子析吗?人家八成等你都快等成和尚了,他可是在寺庙里啊,看你半天都不去找他,万一有一个想不通,说不定真的就出家了。”
“……你说,我痊愈了没?”铎自清未答反问。
项鸢托起铎自清的手腕,替他诊了脉,“再喝上两付药,蒸上四个时辰的药浴,配合着针灸,我看是可以痊愈了。前天你不是说,现在想起他身上那股香味已经不会再有那种危险的想法了么,这就说明快要痊愈了。不过,你为何这么问?”
铎自清又看向前方仍是云里雾里的树林,幽幽地说:“我想痊愈了再去找他。”
“就这样?”
“就这样。”
听到铎自清简短却包含深情的话,项鸢瘪了瘪嘴,心想要是某人也有师弟一半的深情那就真是谢天谢地了。
“……那我看,我们还是快些回去继续治疗吧,省得到时候真的有人变了和尚,你还不得哭死?”打消了略显奢侈的想法,项鸢逗趣道,随后推着铎自清进了谷。
比起当年的不告而别,铎自清自认为此时已经不再惧怕身后被人牵挂,这一次的走得倒便是光明正大。
被项鸢送到谷口,铎自清便让他止住了步。
“出去以后还会再回来吗?”眼看谷里只剩自己一人,落寞之情已经毫无掩饰地爬满项鸢一脸。
“会啊,只要你愿意,等我找到他一定带他回来,如何?”心中自觉说得有点别扭,不过铎自清倒真希望能够带着今子析回来看看他长大的地方,还有他的亲人。
铎自清似是承诺般的话起了些许安抚作用,项鸢乖乖地点点头,“那你快些去吧,时间不等人,可千万,别再放手了呀。”
“嗯,”其实分别并没有铎自清想象的可怕,他珍惜眼前亲人的叮嘱,忍不住又深深地看了项鸢一眼,“鸢,虽然你什么都没说,不过我知道你心中一定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没做,既然我已经被你治好,且师父们都尚未归来,不如你也出去把留下来的事情给结了吧,不然整天愁眉苦脸也不是办法。”
师弟的话让项鸢怔了怔,原来旁观者果真看得透彻,哪怕他只字不提,却当真还是能够被看出心事重重,项鸢不由得一笑,再次点头应道:“我自知多多为我好,你放心吧,等待时机成熟我自然会把余下未了的事给结了,也好给自己一个交待。得了,你要再不走,恐怕得改明天了,去吧。”
心中虽有不舍,不过师兄弟二人此时已是心照不宣地仅仅点了点头,过后便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钉灵镇,苍梧寺。
小和尚莫亢在方丈的指派下诚惶诚恐地来到给香客们歇脚的院里送水果,为何诚惶诚恐?那是因为,他是真的很害怕见到那位已在寺内驻留多月的施主。从冬末见到那位施主到如今都不曾听他开口说过一句话,若是当初被送进来因为身负重伤虚弱得无法说话也就罢了,但到后来看他身子骨好了许多,平日里给他送斋饭,都只见他朝你微微点头致意,却不见他露出半丝笑容。虽然那冷漠的表情里并未有凶狠相,但那苍白清冷的模样同样叫莫亢深觉不舒服。话说当初被他空洞的眼神看过几次后,还做了噩梦,就感觉他那双眼睛就紧盯着你,盯啊盯的,害得他半夜起来又是烧香又是拜佛。可就算跟方丈说了想要让别的师兄弟代替照顾,方丈还是执意让自己照顾那位“可怕的”的施主,真是的,谁让他经念得不好,就连师父都来欺负自己。
莫亢蹑手蹑脚地抬着准备好的水果来到施主房外,门虽是半掩着,可里面却没人,奇怪,人会上哪里去了呢?莫亢索性先把水果放进屋内,然后转身离开,却在出门时见到了施主正静静地坐在院内的菩提树下。今天太阳蛮不错的,莫非施主外表冷漠,其实内在跟自己一样也喜欢在这种美好的日子里神游太虚?
想到这里,莫亢都觉得自己想法好笑,不过阳光打在施主静白的衣裳上,倒让他觉得此刻这施主竟没了平日里叫人害怕的气质,不自觉地,莫亢就朝施主那边飘了去。
飘到施主跟前,莫亢也没说什么地,就跟着坐了下来,仰头望着树枝间的光星星点点,一直以来惧怕施主的事情竟瞬间忘得一干二净。
“小师父,”怎料,听施主开口会是这种时候。
“啊,啊?”莫亢吞吞吐吐地应道,转头看去,对上的依旧是施主漠然的双眼,不过现在看着没以前害怕了。
施主默默看了一眼莫亢,又慢慢转头看前道:“这些月来真是承蒙你的照顾了。”
莫亢有些不好意思地摩挲着光溜溜地脑壳,“施主这是哪里话呢,师父派下来的活得好好做不是?况且施主您刚来的时候伤成那个样子,得好好照顾才是,施主就不必谢了。”
“不,还是得说声谢谢,这些日子以来不肯说话是不愿意说,不料竟吓到照顾我的人了,”施主缓缓道,语气里平淡如水,不起一丝波澜,“如今我也好得差不多了,一直寄住在贵寺却帮不上一点儿忙,有点过意不去。”
莫亢连连摇头,“施主快别这么说,来者便是客,我还怕自己照顾不周呢。”
施主也跟着摇摇头,“不然,我就在这里,修行吧?”
听到这里,莫亢有点莫名激动地嚷了起来,“施主,您可别想不通啊,您头发这么漂亮,怎么能够说剃就剃啊?!”
被提到头发,施主随手从背后拉了一缕青丝细细打量,“不是可以带发修行么?我只是在想,若能够跟着你们颂佛念经,我便真能静下来等,直到……等到尘缘当真不再,到时只需心一死,再剃,也不迟。”
“这……要不,我先替您给我师父打声招呼,您就先在这里继续晒着太阳,我去去就来。”莫亢听得出施主口中似有似无的绝望,无奈帮不了他,只得起身离开,替他跟师父打听一下关于带发修行之事。
已经是春天了啊,今子析暗暗叹道,羡慕着离去的小和尚可以每日过得简简单单,这时才又记起母亲过世已经快有半年,而铎自清此时又究竟是生是死,身上的毒是否已经被解掉。虽然他口口声声说是生是死与自己全无关系,然而他仍然希望铎自清在离开后的某一日想到自己,会为当初留下来那些绝情的话而感到懊悔,甚至想到回头来找自己。但是过了这么长时间都没能够等到,难道他当真是铁了心地要甩开自己,更或者,还是他身上的毒未能解掉,已经死在了某个地方。想到这里,今子析心头是紧了又紧。
但纵然心中又是疑问又是担心,他却无法离开这个地方去找铎自清。当初是他在这里得到了能够控制他心智的药,也因为这药直接或间接地摧毁了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如若这个世上他所爱的人都当真由于自己的所作所为一个不留地消失了,那他会选择这个地方让自己尘埃落定,终身将自己禁锢于此,为的只是用记忆来折磨苟活的自己,用一生青春换得终老时的安宁。
“今日适宜会友、嫁娶、迁徙、出行,倒是没听说过适宜出家,不知施主可否再多等几日呢?”
在听到这个声音之时,今子析回头一看,本以为可以装得波澜不惊,但心中仍被猛猛一撞,这般地动山摇的冲击帮他找回了久违的存活感。虽是春季,然而正午的太阳灿烂依然,尤其是此刻,站在金色阳光下的黑袍男子,被托得刺眼无比,那般洋洋洒洒的气势犹如传说中降临于世的救世主,宣布他的前来为的是拯救仍徘徊在垂死边缘上的自己,今子析看得晃了眼,却没急着站起来,他是在等待前方之人气势的延伸,让自己确定所等之人确确实实地是出现了。
“即便带发修行,却又断不了对尘世的期盼,你当真还要出家么?”站在远方的铎自清朝菩提树下的今子析轻轻挪着步,脚下小心翼翼,似乎面对的是一片弱不禁风的叶子,生怕步伐重了带起风会把它裹走。
今子析没有做声地凝视着铎自清,直到他走到跟前,俯视着自己,用那逐渐高大起来的身影彻底遮住了他眼前的阳光。
等到莫亢问好方丈师父关于带发修行一事回来找今子析时,却不得不停在了一边,因为在他眼前发生的场景叫他看傻了眼,一时只知道站在一旁,愣愣地看着。面对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莫亢当真不知道要如何来解释,他看到施主仍然坐在菩提树下,不过施主身旁还有一位施主,穿得黑压压的,不过最让他手忙无措的还是那位黑袍施主跪在施主面前,手捧着施主的脸吻了他的额头。
噢!噢!噢!这是怎么一回事?!!这这这这里可是佛家重地,怎么能够发生这种亲密事件?!!但是,在看到施主被吻住的刹那,脸上竟然露出了好漂亮的笑容,这时莫亢全身不由得僵住,想要上前阻止的念头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怎么会这样?小和尚痛苦地自我挣扎着,完全忘记了上前提醒菩提树下的两位施主,这里,是佛家重地啊啊啊啊啊啊……囧!!
尾声
“唔……”项鸢沉吟着,盯着今子析胸口上的伤疤看了又看。
“怎么样,这伤应该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吧?”一旁的铎自清终于坐不住地起身凑上前,想要看看项鸢究竟看出了什么名堂。
“很好,很好,恢复得很好,”项鸢替今子析拉起衣襟,连连称好,“只要让他擦点我配的药,这伤疤很快就会不见了。”
“该不会又是第一次配的药吧?”没等铎自清开口,今子析已经张口问。
“……小今今不要这样问嘛,好歹我还把多多给救回来了,所以你得相信我的实力哟……”项鸢一脸无辜说道。
这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原来是东笙家宝贝侄子东汶,“几位小叔,开饭咯~”
“喂,我还很年轻,好不好?”听东汶这么一喊,第一个听不惯的便是项鸢,他首当其冲地在东汶头上掴了一拳,让东汶吃痛地揉揉头。
“算啦,论起年龄,你本来就可以当人家小叔了,好不好?”此时铎自清非常配合地学着项鸢的口吻反问了一句,叫其他几个人嗤嗤笑起来。
“呃,罢了罢了,你也年轻不了多少,嘿嘿。”项鸢自我安慰着的提前出了屋,身后三人也紧跟着走了出去。
这一日整个千觞谷像是过年一样热闹,在外多年习得一手好菜的东笙乐呵呵地在灶房里忙得不亦乐乎,张罗了一桌的好菜,整个大厅好不热闹,不甘寂寞的项鸢也忙跑去给东汶帮把手,把铎自清同今子析留在大厅内。
“我们也去帮忙吧。”看着几个人忙来忙去好不热闹,叫今子析看得心痒痒的。
“算了,灶房本来就不大,光他三个人就已经够挤了,干脆我们去谷口看看师父他们回来了没有,也好陪一直守在那里的人说说话,免得他无聊。”
听取了铎自清的提议,两人前往到谷口,只见宇文鸿夙纹丝不动地立在最近项鸢老爱站着的树上,张望着远方。
“鸿夙,下来吃饭了。”今子析抬头唤道,无奈这当皇帝的此刻怎么站在枝头替人站岗。
宇文鸿夙并未及时下来,今子析本还想再唤一声,谁知就听见树上的人大声喊道:“你们看看是不是两位师父回来了?”
所有人此时都将视线放往前方幽幽树林中,不一会儿就见树林中走出了两个一看便知是无法被束缚住的风一般的男子,只是其中有一个显然还是被束缚住了—
“楠楠,背好酸哦,你也帮忙背一下这筐东西啦。”把酸痛写满脸的简严忙着跟身旁好神在在的裴羽楠撒娇道,全然没发觉徒弟早已恭候多时。
“就快到了,你再忍忍,晚上好好补偿你就是了。”裴羽楠没心没肺地笑着,不经意地才看到了已经笑开颜的铎自清。
“走,我们过去帮帮大师父吧,鸿夙,你去通知鸢他们,师父们已经回来了。”交待完,铎自清便拉着今子析上前去迎接旅途愉快的两位师父。
被牵住的今子析紧了紧与铎自清交缠的五指,满足地凝望住稍微在前的背影,随后不再犹豫地朝两位师父迎了过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