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夫人瞧着已经连成水帘的雨水,头一次觉得雨天其实并没有那般讨人厌,打从坠马后她刹那间才发觉即使在今府地位低微,但只要能够和孩子好好的过好生活,那倒也没什么,如此一想对今耀武长久以来的怨恨倒也越来越淡了,毕竟她还有属于自己的孩子。二夫人专心地想着待自己完全恢复后是否要求子析带着自己离开今府,全然没发觉身边突然出现的人,直到那人厌恶地开口了口:“二娘,伤还没好怎么能够乱跑啊,要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那岂不是恶化伤势了?”
抬头一看竟是长子的妻子何氏,脸上挂着的表情一如既往地让二夫人深觉厌恶,“你不也挺着个大肚子到处走么,而且身边还没有一个丫鬟陪着,也不怕脚一滑把孩子给滑没了?”
曾经只听说过二夫人说话一向尖酸刻薄,今日一看果真名不虚传,“咳咳,还真是让二娘费心了,不过您若真闲得厉害倒不如去多管教管教您那爱惹是生非的儿子,啧啧,也不晓得是不是您教子有方,我说他怎么到了该娶妻成家的年龄却将上门提亲的媒婆都一一谢绝了,原来是因为他喜欢男人啊。”
何氏像是发觉了传说中的宝藏般满脸得意,不过在二夫人眼里看到更多的是鄙夷,但同样的话进入耳朵她又怎能当作没听见,她勉强地站起身与何氏站着对峙,这样看起来起码气势会与对方不向上下。“你说子析什么?!”何氏的话听起来虽有些荒谬,二夫人还是很慎重地想要再从这个似乎很乐于把事实说出来的孕妇口中确定一遍。
“我说啊,咱们兴今城二公子有断袖之癖,二娘若不信不如找二公子亲自对质。”何氏满无所谓地说着,她很乐意看到二夫人因为得知儿子不为人知的秘密脸色发白的神情,反正四周无人,就让她再多说点来气气这自以为是的老太婆,“您可有所不知,二公子与他那铎先生刚刚在温泉有多缠绵,啧啧啧,看得我都不舍得提醒他们应该回房办事,待会儿见了子析您可得教育教育,什么事情适合在什么地点做……”
何氏原想再来点方才在温泉门外看到的细节描述,不想竟被二夫人掴了一巴掌,“你偷看别人不也是恬不知耻!!”
二夫人竟然打了她!被扇得有些失去平衡的何氏连忙扶住柱子瞪着狠狠咬牙的二夫人,片刻脸上却露出了让二夫人深感不祥的笑来。
“还请二娘自重!”
映入闻讯赶到的今子洲眼帘的是妻子方才被二娘扇耳光的一幕,不必听二人纠纷起因,但他足以断定此时妻子何氏确实处于纠纷下风,稍有不慎便可能伤到腹中胎儿,念此今子洲更是不顾辈分,没同二娘请安便直接上前扶稳妻子。
见丈夫终于赶到,何氏弱弱地跌进今子洲怀中,“子洲,你终于来了。”
“晖儿,你说子析有天大的事瞒着我们,究竟是什么,我看刚刚报信的丫头着急成那幅模样,难道,子析他又犯什么错了?”
“子洲……子洲,如果……在我说之前,你可要答应我一定会信我说的每一句话。”何氏似是有意掉二夫人的胃口,装作一幅娇妻在讨丈夫的千金诺言的模样。
今子洲很认真地点点头,在一旁的二夫人原想阻止,不过她倒想听听这贱妇要怎么嚼舌法。
“子析他……子析他,在我们新婚那夜,子析曾经策划要围剿今府,杀得片甲不留,甚至不会放过你和父亲……”何氏用颤颤巍巍的口吻重新改编了之前偷听到的内容,让所有人都认为今子析确实想要这般做,即便他并未打算真的赶尽杀绝。
何氏的话让听的人都大惊,二夫人与今子洲顿时都不敢相信地看着何氏那张即担心又痛心的脸,今子洲张着嘴又仔细看了看何氏,随后才看向茫然无措的二夫人,“二娘,您可都听见了?”
“不会的,子析虽然顽劣,但绝对不会这么狠心的。”二夫人坚信听到的绝对不是事实,她知道子析再怎么叛逆都绝对不会做出这般伤天害理的事情,她是他娘,她相信他啊。
“你说这可如何是好,要不要跟父亲通报一声,以免让子析犯下滔天大罪,此时此刻阻止还来得及啊!”看二夫人如此何氏更是火上浇油地怂恿今子洲立马就去今耀武那里告今子析一状,这样一来将来城主的位置就是今子洲的了。
“这……”今子洲踌躇地来回看着何氏和二夫人,“要不,我们找到子析,先私下劝他回头是岸吧,要是此时就叫父亲知道,他一定会很痛心的,而且也不晓得父亲会如何惩罚子析。二娘,您也与我们一道去找子析谈谈吧。”
看到今子洲像一个哥哥般想要保护自己的兄弟,本还在胸中燃着的怒火慢慢地小了下来,始终是血浓于水,二夫人稍微地平静下来点点头接受了今子洲前来搀扶的手。
“我们回去吧。”铎自清起身离开了池子。
“再泡一会儿嘛。”今子析连忙抱住铎自清的腿,此时能拖一分是一分。
“走啦,我的皮都快泡掉一层了,不然我先回去给你拿衣服,你再在水里泡一泡。”
“……那我不泡了,省得连你什么时候跑掉我都不知道。”今子析这才起身把湿衣裳穿起,“不要离开。”他上前抱住铎自清的腰,想要再努力地挽留,直到他打消离开的念头为止。
铎自清拉开与他的距离,“你怎么就听不懂我说的话呢,让我离开才是你能够为我做的最好的事情。”
盯着铎自清虽是笑着却显疲惫的神情,今子析想要反驳的话到了嘴边似乎就变了味,“那……若你离开后能够成功把毒解掉,会回来找我么?”
铎自清默默地凝视着向他讨承诺的人儿,心底五味杂陈,之后不再说什么地紧紧抱住了今子析。
被拥住的人以为对方是以拥抱的方式向他许下了已不必用语言来表达的承诺,今子析瞬间释然且满足地将头埋在铎自清的颈间。一切都会好的,很快,一切都会好起来……
虽然口中答应放开,但出来的一路上今子析已经决定今夜就去找那名灵法师,择日不如撞日,既然已经确定了合作关系,他便不怕被统络拒绝不肯帮忙。
“二夫人,二夫人,快醒醒,您可千万不能有事啊!!”远远走着的两人就能听见转角那方传来的惨叫声,这声音一听便知是蒋婶,今子析立即奔到声音的源头。
“先生,快点救救二夫人啊,快些救救她吧!!”蒋婶捧着二夫人的头不让她的脑袋再次碰到硬冷的地上,她抬头乞求着一旁沉默的男子,希望他还能再多帮上些忙。
“母亲……”今子析确定自己看到了尚卿,横躺在地上的母亲,一直抱着母亲的蒋婶,还有柱上那块刺眼的血迹和母亲额头上的暗红伤口,“母亲,母亲,子析在这儿,孩儿在这儿,您听见了吗?孩儿在这儿啊!!” 激动的情绪以及阵阵刮来的风让今子析不停地发抖,但他只在乎怀里一直不肯睁眼的妇人。
随后赶来的铎自清被眼前的场景震惊,只见今子析从蒋婶怀中轻轻接过二夫人,努力地唤着她,声音变得越来越大,但却不见二夫人有半点睁开眼睛的意思。
“铎先生,”一直沉默不语的尚卿在见到铎自清后才开了口。
“你能否救她?”铎自清问。
尚卿摇头叹道:“太迟了,待我到这里时,二夫人早已不行了。”
“你知道是谁干的?”铎自清再问。
尚卿抬头回忆,道:“一名年轻男子,还有一名孕妇,夫妻相称。”
“是今子洲……”听到尚卿的话,今子析小心翼翼地让蒋婶抱住母亲,起身冷冷道:“自清,替我把母亲送回房间,这地上又冷又硬,不能让她睡在这里。蒋婶,替我母亲多盖床棉被,她的手冷得要命。”
交待完毕,今子析多看了铎自清一眼,却不再做声地转身急速离开。铎自清能感到他的步伐带起一阵风,也带出重重杀气,看着今子析毅然决然的身影,他似乎已经料到下一刻将要发生的事情。
没在今子洲的庭院中见到他,今子析于是见到一个下人就抓一个过来问,大家都使劲摇头说不知道。眼下这个正好是从何氏娘家一起嫁过来的丫头,她铁定知道杀人凶手此刻究竟藏匿于何处,今子析飞步上前就嵌住眼前满脸畏惧的丫头,“说,今子洲在什么地方?!!”
“二……二公子,春彩不,不,不知道他们去去去了哪里……”被今子析紧紧扣住肩头的丫头害怕地瞧着狰狞的二公子,不晓得下一刻会不会被活吞掉,“哇啊啊!!”春彩只觉肩头就快要被二公子捏碎,疼得她眼泪哗啦啦地开始流,“刚才小姐让我去找长公子,说有急事商量,是、是关于二公子的……他,他们刚刚去了城主的练武场……二公子,您就放过小的吧!”
春彩苦苦央求着,期望二公子的手可以松开,她最后的一句话似乎生了效果,今子析果真放开了她,不再说什么扭头便离开。
练武场,那岂不是解决事情的最佳地方,今子析还生怕手中没有一件合适的武器手刃凶手……
今耀武一时无法抉择究竟该如何应对今子析谋反一事,但他绝对无法容忍今子洲哪怕是失手将自己二娘杀害的事实,他狠狠地一脚将跪着的今子洲踹翻在地,为自己竟然养出两个不肖子万分痛心。
“你说我平日是怎么教你的?!!”今耀武大声地咆哮,指着今子洲的手指不停地发抖,额头上逐渐明显的青筋让今子洲与何氏都被吓得只记得猛打哆嗦,“你就这般对待你二娘!她不是你的亲生母亲,但她同样是今府的夫人!!你有必要真的和一个护子心切的妇人大动干戈吗?”
“子,子洲还不是担心父亲遭到今子析的迫害,才不小心……”何氏匆忙抱住今耀武有意再踹今子洲一次的脚,连忙为丈夫解释,虽然她当时看到的并非如此。
今子析赶到练武场时,只见场内三人可笑地上演着父训子、妻护夫的可笑画面,他轻声走到武器架旁抽出了一把最称心的剑,抖掉剑上的雨水后加入了他们,“父亲,您这是打算用家法处置哥哥么?”
次子的出现让今耀武更是恼怒不堪,他甚至不愿意多看今子析一眼,在留给他一声冷哼后,又面向并无反抗之意的长子,不顾怀有身孕的儿媳在旁劝阻,执意地想要一而再地对长子挥拳直至怒火平息。
“光用拳头怕是不足以让哥哥记住自己犯下的错,父亲若下不了手,不如让子析来吧!”
在此等场面今子析又突然压抑住了自己,然而想到倘若今子洲被父亲就这样活生生打死,那他一定不会原谅自己无法了断杀母仇人。念此,凭着母亲对这个地方长久的怨恨,凭着自己对这个地方的厌恶,今子析注入了十二分的力量,抬起剑便朝今子洲刺去。
然而离今子洲最近的始终是今耀武,面对今子析破绽百出却锋锐剑气的出击,今耀武毫不费力地接过招,终究他并不愿意看到兄弟自相残杀。
被满腔仇恨支配着的今子析招招凶狠,想的是立即摆脱父亲的干涉好让自己迅速手刃仇人,不过今耀武始终同样拥有一身好武艺,实力与儿子不相上下,让今子析生怕再被这么纠缠下去,今子洲会趁乱逃走。
所幸未等何氏想起带今子洲离开,便有人出手替今子析拦住了今耀武无休止的干涉。只见尚卿神不知鬼不觉地竟插入父子二人激烈交手之中,而且叫人惊讶的是,尚卿并未真正意味上地出招,便见今耀武停住了手,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地。
“二公子,事不宜迟,该出手了。”尚卿说道。
待今子析正视今子洲时,只见其脸上不再是方才在父亲面前摆出的悔恨,只是满脸义无反顾正气凛然的模样。
今子洲并未畏惧胸膛被指着的剑,他甚至是得意地看着今子析,“二娘是一位好母亲,弟弟,你应该为她感到骄傲,是她让我们不要来找父亲告状的,她甚至想靠自己微弱的身体阻止我,但你想,可能么?”今子洲摇头晃脑,满嘴可惜的叹息,“知道么,父亲其实很爱你,每次与二娘在一起,他都会不停地提起你,夸奖你。可你母子有什么好的,都只不过增加了今府的负担罢了。呵呵,但说来可笑,一直以来,我都很想成为你,来去匆匆,毫无挂念,只用一心做好自己想做的事。可是,我又偏偏无法成为你,我努力地想要讨好父亲,可他终究打算让你继承他的位子!别奇怪我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大概都托你娘的福,自从二娘坠马后,父亲便打算将城主之位让给你,我娘虽然肯答应,可我千千万万是不会答应。凭什么是你?你什么都没做,你向来只顾自己快活,凭什么城主的位子给你却不让给我?于是我想,杀了你母亲,是不是就能让你一蹶不振,这样我就是未来的城主……”
听了兄长发自内心的一席话后,今子析由怒视转为冷眼地瞧着像是疯了似的今子洲,这才初次意识到眼前的哥哥也不过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对名利的渴望却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想象。
“想做城主,直接去阴间做好了。”说着,今子析将剑快速刺进今子洲的胸膛,任由瞬间迸发出来的血飞溅到身上,只听一声悲鸣过后今子洲重重倒下。今子析怜悯地又多瞥了几眼挣扎片刻方才咽气的哥哥后,转头看向满脸泪水只知摇头求饶的何氏,“只要让你的宝宝帮我一个忙,我便放过你。”
何氏惊恐万分地看了看自己的肚子,随即晕厥过去。
“二公子打算拿老城主怎么办?”尚卿问道。
“带他去见见我母亲吧。”说完,今子析丢下剑,扬长而去。
此刻雨水又淅沥刷拉地打了下来。
出来了这么多年,铎自清自知仍然不习惯看到生离死别,便悄然出了屋,留下城主单独陪伴着亡妻。
不愿意看到那一幕的还有同样身为灵法师的尚卿,只见他懒懒地半躺在空中,时不时伸出手接住雨水将它们放入手中的杯里。
“看来我们相同的不仅有身份,就连性格也很像。”尚卿甩干沾有雨水的手,飘然降到铎自清面前,笑脸盈盈地打量着他,“这便是命,任你我本领再大,仍然阻止不了命运的运转。就像你明明知道二公子今年会遭大难,可你仍无法阻止它发生,而你目前所经历的痛苦也不过是妄图更改命运而必须付出的代价。”
“知凶定吉,断死言生怕就是灵法师的最高境界呵?先生的话说得有些矛盾不是么,既然是代价那必定也在命定之中,这便也是命运。命中注定的事情我早已放弃去改变。不过先生既然已经来帮助二公子,何不再多帮他一把?”
尚卿心领神会地端详着铎自清,微笑的脸上多了可惜的神情,“要决定离开很难吧?”
“我必须这么做,要能够不伤害任何人地就留下当然最好不过,但也不能为了一己私欲而牺牲他人生命。”
“原来你早就知道二公子的打算了,那即便是我来做,你也不信我么?”
“这点倒是瞒不过我……我自然知道先生有多厉害,可惜长公子已不在,若骨肉又出了什么事,少夫人一定会接受不了。我已经错过一次,不能再错。况且我相信世上除了借胎续命外还有别的办法。”
“呃,我看你不该做灵法师,应该直接去做和尚,善良的人根本无法成为一名优秀的灵法师。”
铎自清默默地笑笑,“事到如今我也发觉灵法师确实并不适合我。若不是当初师父把灵法师说得那般神奇,我想我也不会选择灵法师,况且到头来只是我一人对着一堆不知是何方神圣留下的笔记自学,能自修到这程度也算是造化了。说到善良,我想现在我要做的事对二公子来说倒是残忍至极,他母亲不在了,我却不肯留下来陪他一起度过难关,希望他……先生替我转告他一句话好么?”
铎自清的话让尚卿不由得一怔,莫非眼前这善良的孩子手中的笔记就是多年前他作为救命答谢礼送给千觞谷救命恩人的包裹?想到这里,尚卿终于明白了为何初次见到铎自清便莫名地有种亲切感。想来铎自清也间接算得上是他的徒弟呢。既然两人如此有缘,帮他带个话自然不成问题,尚卿乐意地点了点头。
妥善处理完今子洲的尸体回来后,今子析看到的是尚卿独自站在二夫人房外,对着手中的杯自言自语。
“我父亲还在里面么?”今子析问道。
“嗯,一直没出来过,”尚卿瞟了眼今子析身上已经彻底干掉的血渍,这才正眼对视其冰冷的双眼,“二公子,铎先生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