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夜不在,说是出去打听玉佛的线索。
无念坐着也无聊,寻了纱布遮住脸,便想出去逛逛。
刚走到门边,却有人从外推门进来。
“阿宝叔,你怎么来了?”无念问道。
阿宝叔嘿嘿一笑:“小囡他妈炖了点鲜菇汤,一点油末儿都没有的。给二位道长送来。”
无念笑道:“宝叔太客气了。”
阿宝叔把汤往桌上一放,见无念站在门口便道:“道长这是要外出?”
“嗯,在屋里坐久了有些闷,想去散会儿步。”无念点头道。
“要不嫌弃,我陪道长到处走走吧。”阿宝叔笑着说。
无念亦笑道:“有劳了。”
二人出了院落,阿宝叔便领着无念朝河边走去。
“这河是从碧落山里流出来的,清澈甘甜,我们村喝水都靠它呢。”阿宝叔边走边讲。
此时已有暮色,水声潺潺,与夏风微草相配,倒有一种江南草长,杂花生树之感。
眼前景致,对无念来说,却有种陌生的熟悉。
很是奇妙,无念甚至知道前面转弯之后应该有一个草垛。
轮回——这个词突然出现在无念脑海里。
“道长,我们坐这儿休息片刻吧。”阿宝叔指着一个草垛说道。
果然,无念哑然一笑,洒脱坐下。
“阿宝叔,大囡小囡怎么样了?”无念问道。
“多亏两位道长了。两个闺女好的很,昊夜道长还施法消了她们的记忆。”阿宝叔答道。
“这件事情确实不要记住的好。”无念点头道。
“唉,要不是我家那口子一时心软没压住小囡手脚,也不会害道长受伤了。”阿宝叔面色有愧道。
“是无念自己经验不足。”无念摇头笑道,“宝叔切莫再挂在心上。”
阿宝叔感激的看着无念,半晌突然道:“道长很像我的一个老朋友。”
“是吗?”无念随意问道。
“至少眼睛很像。和我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不过自从他十五岁去天道教拜师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了。”阿宝叔回忆道,“他以前,可是最喜欢来这河边草垛子玩。”
无念笑问:“这么说来,倒与我有些渊源。宝叔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么?”
阿宝叔道:“他叫陶幺。若道长留意到天道教中有这么一个人,麻烦替我这个老友问声好吧。”
无念笑笑点头,一会儿又问:“宝叔,京城离这儿远么?”
阿宝叔道:“这里靠近杭州,水路是最方便的。大概十天路程。陆路得要二十天。”
无念起身拍拍衣服,笑道:“天色暗了。咱回吧。”
待用过晚饭,昊夜便与无念一起回房休息。
“无念,今晚怎么睡啊?”昊夜舒服的伸了个懒腰。
“你睡床,我睡地上。”无念回答。
“不好。”昊夜说道。
“那我睡床你睡地上?”无念笑说。
“无念你看。”昊夜往床上一躺,笑道:“这床如此宽敞,我们两个人睡绰绰有余。”
无念没有答话,收拾包袱。
“无念,你在忌讳什么?”昊夜笑道。
无念突然转过身来,看着昊夜道:“因为我的前世,对不对?”
昊夜一怔,又笑道:“什么跟什么。”
“上穷碧落下黄泉,弃经年往渡忘川。”无念道,“若因前世又把你我牵绊一起,大可不必。”
昊夜无言,眼神却远。
“喝了驱忘茶,前世便与我无关。”无念继续说道:“我只是陶无念而已。”
昊夜一笑:“我自然是知道的。不过有些事情,你忘得了,我却不能。无念,你就由得我吧。”
“四面桃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昊夜手握折扇,摇头晃脑。
无念一笑:“这两句说的是大明湖。”
昊夜亦笑说:“以文会友而已。”
无念道:“附庸风雅才是。”
昊夜也不在意,说道:“无念,你以前来过杭州么?”
无念顿了顿才道:“八岁那年,与父亲大人来过一次。”
昊夜微微一叹:“也有十年了。”
无念不再答话,转头望向窗外浓妆淡抹的波光粼粼。
离开碧落村后,无念施展纵身神行之术,脚程奇快,昊夜更不消说。不过一日,便到了这人间天堂。昊夜提议在杭州休息一晚,二人便去了城内最有名的疏影楼,选了个临窗的雅座,要了几碟特色小菜和一壶清酒,就着湖光山色,举杯共饮,间或谈些诗词,颇有文人墨客之风。
“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昊夜悠然道:“无念,我们在湖边买处房子,长居此地,赏尽四季美景可好?”
无念回头望向昊夜:“与我而言,西湖的载歌载舞,倒不如山中游仙馆清静自在。”
昊夜听得这话,心中突然散开了些道不清的期许,想了想问道:“若大仇得报,你愿意回游仙馆么?”
无念一笑:“若是昊夜不嫌,若是无念不死。”
昊夜有些明了亦有些苦涩:“无念,我不用你偿还什么。”
无念眼神却是一凝:“昊夜,今世的陶无念,何德何能,竟劳你如此挂在心上,我真真替你不值。”笑笑又道:“不过,绕是你如此这般,于我却没什么好后悔的。当初何伯被杀,我觉得这世上就剩自己一人。可是后来你又出现,若说如今还有令我牵挂之人,恐怕就只有你了。我除了游仙馆,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回去。”
昊夜沉吟不语。
“所以说,自私的是我,不仅没有还,还欠得越来越多。”无念笑说。
昊夜一字一顿道:“无念,我很懒的,所以当你出现在我面前,躲都躲不掉。或许下辈子,你可以选择与我不见,不过这一世,已经迟了。所以,无论谁欠谁,都已无谓。”
晚风吹动一汪夏荷,香满西湖烟水,微动涟漪,惊起莺燕飞。从远处画舫传来阵阵歌声,唱的是吴侬软语,娇糯醉人,细听却是:“荷花开後西湖好,载酒来时。不用旌旗。前後红幢绿盖随。画船撑入花深处,香泛金卮。烟雨微微。一片笙歌醉里归。”
这一刻,或许是昊夜和无念此生最美的时光。
“你二人居然在杭州?!”一个黑影跳进窗内。
“小福?”无念略惊。
正是那猫妖小福,此时摆着一张臭猫脸道:“无念,你不是急着要去报仇吗?怎么这么慢?我教给你的轻功不够用吗?还有主人,你不是会驭剑么,无念不济你可以带着他飞啊!”
昊夜沉声道:“你怎么不在京城待着?”
小福一哆嗦,也不知是哪儿惹到它家主子了,但也只得硬着头皮答道:“还不是那花锦年,日日问我你们怎么还没到。毛都被他催掉不少。”
“那你怎么知道我们在杭州?”无念笑问道。
“无念,先帮我叫盘西湖醋鱼。”小福舔舔猫爪:“我内丹都交给昊夜了。他在哪儿我自然能感觉到。倒是你们,怎么这么慢?”
无念正要回答,昊夜却放了一件事物到小福面前。
小福一瞧便道:“你们遇到他了?”
桌上半截玉佛,倒也有些温润光泽。
“并不是他。只是一个傀儡。”昊夜道。
“那他在哪儿?”小福问道。
昊夜摇头不语。
“唔。”小福眼巴巴看着小二把醋鱼送到桌上,也不多话了,专心吃了起来。
“昊夜,今晚我们住哪儿?”无念问道。
昊夜一笑,竟有些嫣然:“都怪小福说破,恐怕无念明早要逼我驭剑了。所以今晚一定要好好休息才是。喏,我们就去那儿住。”言罢手一指。
顺着昊夜所示方向一看,红灯笼摇弋多姿,无念一怔:“你是说花艇?”
昊夜手抚折扇,悠悠道:“都说西湖是温柔乡,绕是一身英雄骨,到了这儿也化成了绕指柔。以后不知无念有没有机会再来,今夜不妨一试美人滋味,也不枉此生了。”
所谓花艇,便是花娘的艇,而这花娘,便是生活在船上的妓女。
杭州亦是熙唐一大城市,又有西湖此等风月佳地,故花艇花娘,也倒成了夜游西湖的旖旎景致。
今夜,一俊俏公子,一遮面少年,还有一黑猫,于姹紫嫣红中选了一艘,渡了过去。
花娘们对这二人一猫兴致颇高。
“公子快快里面请呀。”
“嘻,少年郎好生奇怪,还遮脸作甚?”
“这猫好可爱哟。”
花娘纷纷倚栏娇笑,一时间纱罗曼舞,香风扑鼻。
无念紧跟着昊夜,带着些许紧张,打量这艘花艇。
船上隔成前中后三舱,前舱是简单的席座,并将乌篷拆去,以便客人观赏湖景,嬉戏弄水。中舱是款客之所,宽敞明亮,厅中置有红木桌椅,两旁垂以湘帘,墙上悬有名人书画,小几摆有红闺雅器,焚香插花,无不精备。再就是那后舱,无念望着珠帘后的隐隐约约,脸微微有些红了。
“今晚这艇我们包了。劳烦姐姐们备些酒水来。”昊夜往那红木椅子上一坐,笑眯眯的从袖口里摸出一锭金。
花娘一见巧笑道:“公子好大方。今个有新鲜荷花,不如就尝尝我们花艇上的荷花宴吧。”
昊夜笑道:“荷花宴,还是第一次听说。还请姐姐招待了。”
小婢鱼贯出入,俐落摆好碗筷酒盅,两名花娘陪着昊夜无念一一坐下。
“公子,你试试此酒,此乃西湖有名的荷花酒。”一花娘笑道,倒了小半杯,送到昊夜唇边。
“入口清甜,自有一股荷花的幽香,不错。无念,你也喝点。”昊夜笑道。
花娘掩嘴娇笑:“这位小哥好生奇怪,以布遮面,怎么喝酒啊?”
无念有些不自在的垂下了头,昊夜好笑道:“我这小童有些害羞。姐姐莫要管他,这菜都上来了,不如给我们介绍一番。”
花娘斜倚在昊夜身上,媚笑一声道:“公子你瞧,这个是桂荷拌青瓜,是取桂花蕊与荷花蜜酿成酱汁,淋在青瓜上。这个,是甘梅糖藕,用的可是上好的龙井话梅。”
昊夜一一品尝,赞道:“不错,这两道小菜清爽开胃,令人心旷神怡。”
花娘嗤嗤一笑,又道:“这个是荷花蔬食烩,里面有时蔬、鲜菇、香水莲,用参鸡高汤煮得透烂,入口即化。公子您再尝尝这个,荷叶排骨,是用排骨、笋块、芋头、栗子等以荷叶包裹蒸制的,肥而不腻,鲜糯悠长。”
昊夜笑道:“西子湖,有美景,有美人,还有美酒美食,呜呼,妙哉。”
花娘又盈盈端起一碗米饭,娇声道:“这可是用整朵荷花蒸出来的梗米香饭,公子尝一口。”
昊夜吃了一筷,连连道香。
才从疏影楼出来,无念尚不算饿,便一杯接一杯的饮那荷花酒,不知不觉有些晕了。
“哎呀,公子你看,这位小哥恐怕是喝多了,眼神儿都散了呢。”有人笑道。
“不妨事,莫要管他。”另一人说。
无念心中甚觉酸楚,从昊夜说要来花艇时就觉得酸,从两个花娘黏在昊夜身边时就觉得酸,当昊夜笑着说不用管自己时,无念酸得忍受不了,只想起身离开。
西湖夜色撩人。
若隐若现的红灯笼,告诉还未入睡的人们,那是一艘花艇,在随波逐流。
湖心漂浮着一声幽幽叹息。
“船家,送我上岸吧。”
仟洛看着那红色灯火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黑夜中。
无念不知道喝了多少,醉了没有。
也不是没醉过,还记得五年前,自己与何伯在京郊老酒馆豪饮,最后心满意足的酣然睡去,那种滋味,是美妙酣畅的。却不比现在,一杯又一杯的酒下肚,却泛起一阵又一阵的心酸。
有人说过,酒入愁肠愁更愁。
自己真傻,无念想自嘲的笑笑,却挤不出。
依稀听到有人在耳边说:“无念啊,你笑比哭要丑。”
无念道:“我本来就长得丑。你看。”说完就把纱布摘了下来。
无念只觉有只手在抚摸脸上骇人的疤痕,稍后,是轻柔细密的吻。
无念道:“不怕我这张脸的,也只有你了。”
昊夜一笑,伏下身子,含住了无念的唇。
温暖湿热,还有荷花的香气。
沉睡了千年的寂寞,在心中苏醒。
可惜酒太暖身体太热,来不及追究原因。
无念回抱昊夜,任他解开衣袍。
身体私密处被异物侵入,无念额上全是冷汗。
突然听到耳边低语:“子枖、子枖。”
至此,一切疼痛都可忽略。
无念低声笑道:“昊夜,原来是你醉了。”
是夜,有人心满意足的睡去,有人,却彻夜未眠。
借着模糊的晨光,昊夜细瞧怀中少年。
沉静的睡颜,眉宇间却聚着些许忧虑,挺直的鼻梁,红润的嘴唇,以及那些烧伤之后的疤痕,昊夜想,但凡是他的,每一处他都爱。
从子枖到无念,终于拥有了这个人。
念及此处,平时波澜不惊的心中却有了些得意,于是低下了头,轻啄眼前人的嘴唇。
无念动了动,眼睛缓缓睁开。
“醒了么?”昊夜柔声问道。
“嗯。”
“无念,我好高兴。”昊夜咬住无念耳朵,“待你报完仇,我们回游仙馆,厮守日日夜夜,坐看细水长流。”
“好。”
无念风轻云淡之后藏着什么,昊夜没有看到,更没想到。
待二人梳洗完毕,小福才悠悠进来。
“主人,昨晚睡得好吧?”小福戏虐道。
“不错。”昊夜笑道。
“那我们启程吧。”无念说道。
昊夜看着无念道:“驭剑风大,你要抱紧我些。”
无念点头道:“自然的。”
张一刚,当朝威远大将军,与前丞相陶青杨并列称为熙唐文武两大名臣。五年前因举报陶青杨贪污国库官银有功,圣上赐予国姓,从此武将为大,独兴堂上,甚至形成举国尚武之风。
“五年了,还是没有那陶无念的下落么?”明黄帐内一人问道。
“回圣上,各处暗哨密探五年来没有丝毫松懈,但陶无念竟像泥牛沉大海……”威远大将军唐一刚伏地答道。
皇帝道:“我从来不养废物。”
唐一刚闻言一声冷汗,忙道:“圣上明裁,微臣曾请子宇天师算过,但这陶无念,自从那夜自焚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竟像隐于三界五行之外,微臣实在是……”
皇帝冷笑一声道:“废话就免了。你要什么?”
唐一刚颤声道:“禀圣上,仟洛国师法力高强,微臣年年去玄山,欲借国师之力查出陶无念下落,但国师都闭门不见。现今趁着国师十年进宫一次的良机,微臣斗胆借圣上金口,只求国师一卦。”
明黄帐内寂静无声,唐一刚看着汗珠晕染在大理石地面上,却不敢擦。
半晌,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你要找的人,会来找你。”
唐一刚跪拜不迭,口中忙道:“谢圣上恩典。谢国师。”
二人一猫在京郊收了剑,便向城门走去。
时隔五年,无念又回到京城。
不过,如今这个城市,已不再让陶家独灼其华,甚至连五年前那场腥风血雨的灭门惨案,亦不再是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话题。
染衣坊还在,茶楼没变,戏院还是那个模样,只是当初的写着陶府的匾额,换成了别家姓名。
无念望着曾经是自己家的地方,笑了一笑,便头也不回的离开。
没什么好怀念的,从前的家,从前的生活,从前的自己,早就被抛弃了。
当初那个雪衣白马的陶府小少爷,如今只是个被路人用好奇目光打量的蒙面怪人而已。
与昊夜穿过东市西市,走入烟花柳巷,直到有凤来仪楼。
花锦年早早在门外侯着。
“昊夜。”花锦年眼睛一亮,忙把二人迎了进来。
“十八年没来了。”花锦年笑道,“我这儿的姑娘们都换过好几回了。”
“还与我争红袖么?”昊夜亦笑道。
“那是不能免俗的。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花锦年领着二人上了二楼雅房。
“无需担心,这里很安全。”花锦年正色道:“事情小福都跟我说了。无念,你待如何做?”
“杀了唐一刚。”无念道。
花锦年眉头一皱:“怎么杀?凭你的功力,连我都打不过。更不消说威远大将军了。更何况,将军府内高手如云,恐怕你还未来得及靠近唐一刚,便已先做刀下亡魂。”
无念一笑:“花公子只需与昊夜叙旧品茶。无念自有方法报仇。”
花锦年闻言望向昊夜,却发现对方也是一副略略吃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