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那声音一声长叹，“你我已师徒千万年。”
“既然如此，带我去找无念。”昊夜站起身来。
“为师劝你放下。”那怪声道：“你与那陶无念缘分已尽，如今你机缘巧合进了这镇魂塔，为师可借此神物传你些道法，好教你突破散仙之境，重回仙班。”
“你不帮就算了。我现在没功夫听你说这些。”昊夜眉头一皱，便带离去。
“昊夜！”那声音有些急了，竟骂道：“你个死伏魔神君！我老尊几千年来好不容易收到的宝贝徒弟，可不能就这样让你给毁了！”
昊夜一怔，突然觉得有股暖流流入身体百穴，舒服畅快。
“哈哈，不过还好是在这镇魂塔里。反正不会被人发现，我这样做也不算触犯天条。”怪声突然又嘿嘿笑道：“小夜啊，我现在替你疏通经脉，凝聚元神，突破上仙的瓶颈，到时候你自然会回忆起一切，就知道师父对你多好了。”
昊夜只觉全身清爽无比，竟昏昏沉沉想要睡去。
不能睡，无念……
时间渐渐逝去，眼看桌上那炷香只剩最后一点便要燃尽。
暗阁中却一片安寂。
八角玲珑的宝塔毫无动静，昊夜没有从中出来，无念也没有。
花锦年厌恶的看了眼地上唐一刚的尸体，有些埋怨道：“我们该不会要和死人过一夜吧？”
“你害怕？”小福猫嘴一撇。
“呵，忘了你是猫，平日最喜欢和死人待一块儿的。”花锦年没好气地反讽一句。
小福猫眼一瞪，咋呼着便要飞扑过去。
子宇扫一眼剑拔弩张的一人一猫，终于开口道：“二位莫要急躁。该发生的总要发生。该过去的总会过去。”
花锦年怒道：“你个死牛鼻子当然不急躁。里面的人你都不识，自然也不会挂心。”
子宇一笑，额上皱纹遍布：“这塔里，除了有我保护五年的人之外，有我的师兄师弟，还有我的师父。”
闻言花锦年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说：“你……你们的关系真复杂……”
昊夜像是在爬山，从前，他是一个人一步一个脚印的往上爬，数十年的清修苦炼，却只能望着陡峭山壁兴叹。而现在，仿佛凭空生出一对翅膀，带领他轻轻松松的就越上了山顶。
一览众山小。
此时昊夜浑身仙气缭绕，
“是这个感觉就对了！”那个怪声又响起的，“果然不愧为我老尊的徒弟，根骨好，慧根足，仙气旺，一点就通，一通就中！”
昊夜暗叹一声，没错，这是他那古怪脾气的天尊师傅的声音。
忆前尘往事，其实也不算多。
只是他跟仟洛早有渊源而已。
所谓渊源，“师父，你说当我重回仙班时就给一个交待——为什么伏魔神君自己的劫，却要我来应？”
“呃，这个嘛，哈哈……”怪声开始支支吾吾。
“算了，现在先不说这个，告诉我怎样才能找到无念？”昊夜道。
“哎哟，小夜……”怪声依旧不干脆。
“反正你助我成仙已经犯天条了，也不在乎再泄露点天机吧。”昊夜道。
“只是……要被伏魔神君发现，老尊我这面子就……”怪声还是不洒脱。
“师父你怕被别个发现，难道我就不会自己说么？”昊夜笑说。
“知道了！”怪声终于放弃抵抗，“为师再施法修好钥匙，剩下的不要再来烦我了！”
玉色光芒大盛，玉佛碎片竟神奇的自动合拢粘合。
昊夜将完整的玉佛捏在手中，突然想起一事，于是问道：“对了师父，虽说是你助我成仙，但天雷一个都无，未免也太奇怪了些。”
话音刚落，玉佛形成了一个漩涡，将昊夜吸入。
隐约有声音飘入耳中：“……因为他……替你受了……”
“怎么会这样？！”无念看着自己手指竟然渐渐透明。
“无念，我提醒过你，”仟洛说道，“以你的修为，在镇魂塔里强行频繁使用天雷诀，消耗太多元神，会被此塔反噬。”
“这么说，我很快就会魂飞魄散了？”无念问道。
“算是吧。”仟洛道。
“用了这玉佛邪术害人，我自当没有什么好下场。只不过……”无念惨淡一笑，“赌了我的性命，却依然报不仇，呵……恐怕这就是命数吧。”
“你错了。”仟洛摇头道，“其实唐一刚早已死了——就在你第一次袭击我的时候。”
无念手臂也有些变淡透明，但脸上却是惊喜：“你不要骗我！”
“没有，”仟洛摇头道，“其实唐一刚的元神一直被我附在身上，如果你不是真心要杀我，恐怕也报不了仇。”
无念仰头长长一叹，堆积了五年的仇恨和痛苦，夜夜啃咬自己到体无完肤的噩梦，终于结束，两行泪水留下脸庞，无念只觉自己总算有脸去见泉下的父母。
“既然如此，你为何又接着逼我使用天雷诀，要杀我对你而言易如反掌，何必如此麻烦？”半晌，无念才回过神来问道。既然自己会死，倒不如在死之前问个明白。
“因为我所图的，正是耗尽你的元神。”仟洛笑道，长长的睫毛下，双眸不知藏着些什么。
双脚也开始变得虚无，无念笑道：“我时间不多了。你若有故事，请快点说。”
仟洛笑容滞于脸上，眼中竟闪烁些疯狂神色：
“故事？！好吧，姑且算一个故事，不过已占据我千万年！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唤你桃妖？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会叫我仟洛？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费尽心血造出镇魂塔？还有，你肯定不知道，陶家灭族，陷害你们的唐一刚只是一颗棋子！是因为你，因为你陶家才会死光！哈哈哈哈！好笑吧，你还一门心思想着报仇！”
无念呆望仟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桃妖，桃妖，”仟洛笑得可怖，“你以为元神破灭魂飞魄散我就没办法了么？！你以为忘记一切就当没事发生么？！如今终于等到你元神进塔，再过一会儿，陶无念将消失，桃妖你便再也逃不了，你会和我，永生永世！”
“原来是我害了全家……”无念心如刀割。
本来的幸福生活，因为飞来横祸荡然无存，担负着家族的血债，日夜不敢安睡，但手刃仇人之后，却得知原来罪魁祸首是自己。
够精彩。
也多亏了这个疯神仙仟洛。
陶无念一介凡夫俗子，居然有幸背负着他万年情长。
所以说，这一世，就如此偿还给他么？
只叹，命运视人如蝼蚁，随意玩弄，便是如此。
此生，已无可念。
来生若可祈盼，便是无债一身轻。
仟洛走到无念身旁，深情款款：“第一次看到你时，你还是颗桃子。我亲自将你埋入土里，等着你长大幻化成人。后来你帮我挡了天劫，本以为，我当了上仙，你我缘分便尽，谁知后来……算了，不说也罢，你自己总归会想起来的。”
想摸无念头顶，却只剩虚影，仟洛的手竟能直直穿过。
仟洛满意笑笑：“陶无念啊，你已经变得如此虚无，很快就会消失。而我的桃妖，便会回来了。我们两个人，会在一起，永远。”
无念摇头。
所谓两个人的永远，没有人会当真，只不过是句笑言。
若有人真的一昧执着永远，那么他得到的，是永远的寂寞。
无念闭上双眼。
一个金色光圈出现，一点一点的把无念吞没。
突然光圈禁止不动。
仟洛袖风一舞，皱眉道：“想不到你竟能找到此处。”
昊夜身形一现，笑道：“这有何难? 做了神君这么多年的师弟，自然要学有所成才是。”
仟洛仔细打量昊夜一番，莞尔一笑：“皓叶真人，真是好久不见了。”
“我还是我，只是多了皓叶千年的记忆而已。”昊夜答道。
“无论你是谁，都救不了他。”仟洛指了指无念，随即那光圈又开始缓缓移动。
昊夜拔剑出鞘，对住光圈，剑尖不停颤抖，仿佛压住光圈不让它再往前行。
“皓叶真人，我劝你莫要白费力气了。”仟洛冷笑道，“纵然你现在重回仙班，但以上仙之躯，依然不是我的的对手，更何况，如今你只是个在我镇魂塔里的元神。”
昊夜手腕一抖，光圈竟又下沉几分，沉声道：“最后一次，我是昊夜，游仙馆的昊夜。”
无念闻言心中一震，突然又出现了些模糊却又美好的画面。
游仙馆。
四合小院，两株古桃，一泓清溪。
那一抹熟悉的茶香。
还有杭州西湖的那个夏夜。
他曾经说：“无念，答应我，待你报仇之后，和我回游仙馆，相守日日夜夜，坐看细水长流。”
仟洛冷冷说道：“为了陶无念，即使永世被困在这镇魂塔里也无谓么？”
昊夜笑道：“只怪我自己喝慣他泡的茶了。”
仟洛亦笑道：“那陶子枖呢？当初他是为了救你而死。你也因为他才救了这个转世陶无念吧。”
昊夜笑容一滞，一时竟无语回答。
僵持中，却听到有人在笑。
“哈哈哈哈，你们都疯了吧！”无念全身已成透明，“什么桃妖、子枖的，烦不烦？！我陶无念就这一个！你二人也不用争了，拿刀劈了我，一人一半好了！”
“无念！”昊夜急道：“我想和你在一起！”
“可是我不想。”无念疲倦一笑，“你们的爱并不属于我，与陶无念无关。”
“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无念转过身来对仟洛说道，“至少你让我杀了唐一刚，如今我自己也很快会元神灭亡。不管怎样，我能为陶家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但是，”无念话锋一转，“我虽然不知道你口中的桃妖到底是怎样的人，不过就算他的元神再度苏醒，他也不愿和你在一起。”
“为什么？”仟洛低声问道。
“你并不爱他。”无念答，“只是为心中执念而纠缠。”
仟洛没有回答，竟似细细回味无念话语。
“桃妖，是你么？”仟洛突然激动万分，“一定是你！哈哈！我就知道你没有真正的形神俱灭，我就知道你把元神藏在陶子枖元神里一起投胎转世！”
随着仟洛的疯狂，光圈像是获得了极大能量，上升速度陡然加快，昊夜顿觉气血上涌，剑尖狂抖不止，竟难以再抵抗光圈。
眼看光圈要将无念吞没，昊夜一咬舌尖，喷出一口血去。
仟洛冷笑道：“你该不会为了陶无念，连上仙的修为都可以舍去吧。”
“法力没了，可以再修炼，喜欢的人若离开，却是万念俱灰。”昊夜摇头，“我只是不想再后悔。”
“唉。”仟洛长叹一声，“师弟啊，只可惜在这镇魂塔里，饶是你拼尽全部功力，也阻止不了我半分。”说完手指又是一抬。
昊夜苦苦抵御，光圈依旧缓缓上升。
无念整个人都被光圈罩住。
“这香就要灭了！”花锦年急道，“那两个祖宗怎么还不出来！？”
小福也急躁起来，上窜下跳。
子宇依旧在闭目养神，看不出他心里想得是什么。
“用你们凡间的俗语来说，你师父就是一事儿精。”空中多了一个声音。
子宇闻言一震。
花锦年惊道：“你是谁？”
“我？自然是神仙咯。”紫光一闪，一个人走了出来。
“我是鸣宿，掌雷天师。”那人笑道。
花公子和小猫妖瞠目结舌。
鸣宿衣袖一闪，即将燃尽的香又多出半寸香泥，“我能做的，也只有添加这半寸了。”
子宇终于睁开眼睛，对着鸣宿行了个道礼，开口却是：“上仙早就到了，为何现在才现身？”
鸣宿微微一怔，随即笑道：“仟洛的徒弟还真不简单啊。本仙确实早就来了，不过刚刚去这镇魂塔逛了一圈。”
“你进去过？里面情形如何？”花锦年急忙问道。
“热闹得很。”鸣宿笑答。
昊夜身上光芒大涨，一颗金色小珠从他胸口飘出直至光圈之上，光圈顿时黯然失色。
“昊夜，你居然祭出元神命珠来抵御我，可知这样做的下场是魂飞魄散？”仟洛脸色一变。
“若救得无念，魂飞魄散又何妨？”由于灵力的持续消耗，昊夜勉强笑道，“我承认我喜欢子枖，我也承认因为无念是子枖转世才如此注意他，但我喜欢无念，不仅是因为他的前世，更因为他是陶无念，是在游仙馆与我相处五年的陶无念，是我教他法术看着他渐渐长大的陶无念。”昊夜喘口气又道：“陶无念，我喜欢你的倔强，喜欢你的顽固，喜欢你偶尔的毒舌，也喜欢你长时间的一语不发。当我喝到你泡的茶时，我会开心，当我看到你晚上偷偷跑到溪边哭泣时，我会心疼，当你专心致志在我身边学习法术时，我会觉得幸福，当你在打扫游仙馆庭院时，我坐在屋檐下想，这辈子便哪儿都不去了。陶无念，你听得到么？陶无念，无念……”昊夜声音发抖，又是一口鲜血从喉间溢出。
受到血气影响，昊夜的元神命珠光芒更加强烈。
光圈渐渐变淡，无念面孔若隐若现，仿佛在沉睡。
见此情形，仟洛冷着脸说：“昊夜，凭你现在的功力竟然还能逼我用法。看来还真是低估你了。”言毕，仟洛妙手千千，变幻万般，竟施了一个极为复杂的手印。
“这是慈悲镇魂印，在这镇魂塔里使用，所用元神都会被塔吞噬，包括……你的。”仟洛对昊夜一笑。
“后会无期了，我的小师弟。”
一时间狂风四起，鬼哭狼嚎，那本是极为妖艳妩媚的桃树，竟瞬间只剩枯枝。
半寸香泥燃尽。
鸣宿起身抻抻衣衫，说了句：“我进去了。你三人继续好好护法。”
风停，世界寂静。
仟洛闭上双眼，静待他的桃妖出现。
全身上下突然如同火舔，痛入骨髓。
就似天雷击打于身。
怎么会这样？！
“一切皆是命数。”一人长叹道。
“你怎么会来这里？！”仟洛强忍疼痛，冷冷道。
“其实我早就来了。大概就在陶无念用天雷诀打你的时候。”鸣宿现身说道。
“你想说什么？”仟洛冷哼一声。
“唉，仟洛啊，反正你的桃妖也还没有出现，不妨听我这个老朋友说一个故事吧。”鸣宿席地而坐。
仟洛冷脸不语。
鸣宿自顾自地开口：“故事的开头，便是你利用桃妖躲避天劫。所谓道法自然，万物平衡，你既然欠了桃妖，自会有让你还的一天。记得你和墨泉于碧落山上的那一场大战么，墨泉临死之前立下的血咒，你终究是没有逃过。”
“妖言不足为信！”仟洛道。
鸣宿正色道：“仟洛，如今的你，也可算是妖了！”
仟洛眉一挑，严声喝道：“鸣宿！再说下去莫怪我翻脸！”
鸣宿闻言一笑：“以你受九重天雷之躯，伤我不得。你让我把话说完。”
“墨泉曾说你心中有爱杀二欲，若说爱，便是寄托在桃妖身上，而那专门以玉佛吸食人类精魄的箜笠老祖，便是你心中杀念的化身。造化弄人，陶子枖竟为救昊夜而死于箜笠老祖手下。”
“不可能！我是伏魔神君，怎么会是箜笠那妖孽？！”仟洛大惊失色，全无往日镇定。
“因为不管是你心中的爱还是杀，都已脱离了你的控制。如那桃妖，他可以爱上其他的人，如那箜笠，他想杀人便杀人。你知道你的伤是如何而来的么——这是昊夜在塔中成仙之时应当承受的天雷，只不过全都转移到你身上了。”
“哈哈哈哈!”仟洛笑得狰狞，“原来是你在搞鬼！”
鸣宿摇头道：“仟洛，如若你之前愿意放过陶无念的话，这天雷其实并不会应验。当年皓叶真人救过桃妖，而后来子枖又还了昊夜一命，其实已本无瓜葛。可你执念太强，还是下了杀手，最终导致陶无念又欠昊夜一命。”
“那为何由我来承受？”仟洛狠狠道。
“因为陶无念的元神，便是替你承受天雷之劫的桃妖元神。”鸣宿缓缓道。
“果然啊……”仟洛仰天一笑，泪水却滑落，“所以，就算我想尽一切办法，他还是不愿来见我么……”
“仟洛，”鸣宿道，“你现在还缺少最后一道天劫。职责所在，莫要怪我。”
九重天雷最后一道，便是灵窍雷。
从眉心打入，去心魔，平杂念，六根静，仙骨生。
如若过不了自己的心关，则一生修行尽毁，元神俱灭。
千年之前，桃妖没有过去。
千年之后，却轮到了仟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