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腿灌力,追命带着孩子在林间疾驰起来。
肩头传来年幼皇子的问话,这孩子也中了迷香,浑浑噩噩,“追命,我们是不是快死了……还能回家么……”
“说什么呢,小小年纪乌鸦嘴,抓紧我。”
绝对不能让他们追上,要赶在完颜对大家动手之前通知冷血他们,追命咬紧了牙关,脑子里闪出临出发冷血上马前望向他的那一瞥。
既然进了神捕司做捕快,把正义公道放在心上,自然是将性命置之度外,这点觉悟我还是有的,只是,冷血,我要是有命活着回去见你,你这个野人也绝对不能有事情,如果这点小计策就让完颜伤了你,就等着案子结束回去我和你算总账吧。
当真想念,头脑里面全是他的影子,追命自己也觉得奇怪,在这个性命堪忧的时刻,想念的确是冷血刀刻出来一般的五官和那双长年练剑磨出茧子来的宽厚手掌。
你一定不能有事,不然我会恨自己。
一直冷箭擦着肩膀狠狠地钉入了身旁的树干,打断了奔跑中追命的思绪。
他惊了,一回身,眼见得数支箭掠过林子间寒冷的空气,呼啸着向他扑过来……
追命带着十三皇子逃走,手下的向完颜来报的时候身子抖得像筛糠一般,“属下明明按侯爷吩咐放了迷香在房里,大夫也说他身体虚弱动不了的……去送水的时候却发现柜子后面暗室的门被弄开了……”
完颜抬手打断跪在地上的人颤抖的声音。
“他拿什么弄伤看守的?”
“他使了诈,不知道怎么把自己弄出血来……然后用茶壶碎片伤了守卫……”
“往哪里逃了?”
“西山,属下的已经的派人追了……不过发现时候他已经上山,我们放的箭也不知道射中没有……”
完颜一下子把桌子上的茶杯全抡到地上,是箭,又是箭!
“我不是下过命令不准伤人!哪个混蛋让你们射的!?不说实话全部都给我拖出去家法!”
“侯爷息怒……”一声大吼吓得跪着的人趴在地上,“是穆总管……”
“穆齐!!”完颜大怒,历史重演,当真的一模一样,这到底是为什么!
“侯爷。”侍臣穆齐单膝跪地,“牢房里都埋伏好了,只等冷血他们三个过来救人,便可以一网打尽。”
“你干的不错啊……”完颜捏紧了背在身后的手,冷冷发话,“为什么。”
穆齐听着前后不着逻辑的问话,顿了一下,旋即直起腰身来。
“侯爷,穆齐十岁起就跟随您,”金国侍臣抬起头,目光坚定,毫无惧色,“小侯爷自幼文武双全,聪慧过人,是老侯爷命定的继承人,穆齐一直对小侯爷敬仰之极。”
说到这里,他垂下了眼眉,“可自从林渊关一役,侯爷望见姓宋的中原人死在帐前,就再没有领过兵……”
“您的兄弟们虽说个个骁勇,可哪有人能够比得上您!您弃了兵权,老侯爷还怎么把衣钵传给您,您还怎么得到皇上重用?要知道您和一般的人不一样,天生就是枭雄,已经因为一个宋人枉了两年前途,这一次不可再如此。侯爷,这是机会!您要是借此次将宋朝四大名捕一起除掉,待我们还朝便可向皇上……”
完颜闭上眼睛,扬手打断侍臣的话,他明白,穆齐说得句句在理,呵,真的是在理,他莫非一辈子就得按着这道理活着了……
纷繁错乱的思绪被扯回两年前。
那个秋天,他不知道二哥在他的马匹上做了手脚,于是在同辽人交战的时候,坠马滚落了山崖。
是宋青莲救了他。
那个只会点皮毛功夫在辽国商户教汉文的宋青莲。
老天知道为什么这个年轻人只身跑到辽国教书,也只有上天知道,为什么完颜那么巧遇到了他。
完颜祈成在宋青莲死后曾经无数次地重复着做两个梦,一个美梦,一个噩梦。
在那个美好的梦境里,宋青莲把药草偎在自己受伤的左臂上,细心的包扎着,眉头因为认真而轻轻蹙起来。他应该不大擅长这个,开始的时候颇有些手忙脚乱,约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才停下手里的活擦了擦额头的汗,而后抬起眼来,眼睛弯成半个月牙,“祈成,用不了多久就会好起来的。”
另一个梦境里,是林渊关战役他奉命去攻辽人的城池,半夜宋青莲只身来行刺,带的是自己送给他的那把嵌玉腰刀,刚刚入营就被冲出帅帐的守卫射穿了左胸,当完颜知道有人来刺时,他的血已经淌了一地,活不了了。完颜不知是他,出帅帐时被将死的宋青莲的眼神触到,那便成了完颜的噩梦,一直忘不了的噩梦。男子的神情不舍不甘,似怨似凄,不胜悲凉,让完颜祈成过目难忘,心当时就被剜去一块儿。
为什么,我待你如此情真意切,甚至违了军令叫人把你所在的辽人城池围起来不准他们攻城,你为什么还出来刺我?难道你恨我如此……你难道不懂我是何情意?!
血都往头上涌,一时间,除了宋青莲死前那悲戚的目光,追命晕过去前不甘的神情也闪出来,继而是他一双笑眼和宋青莲的重叠在一起,却瞬间被一只冷箭射碎,就像完颜两年前的心一般,支离破碎,散了一地。
我只是想试着再让我这自幼孤冷只见尔虞我诈的心暖和起来,宋青莲,你是可知道一遇暖意我便再忍不得寒冷。
“侯爷!”僵持中,一个手下的来报,“宋朝的捕快上门了。”
完颜背对着门口,没有转头,只是望着墙上精细的壁画出神。
而穆齐“嗖”地起身,“可是往大牢?”
“不是……”手下顿了一下,他们要见侯爷,往大厅来了。
几个时辰以前。
无情坐在天字号商户的房间里等,希望小六子能够来得及阻止冷血,他断定这个时候完颜的大牢里十面埋伏。这几天,耶律正华的大哥行踪很是隐蔽,原以为“货”的事情,现在看来……低估了完颜的能力。
“公子!二爷、四爷回来了!”
无情一抬头,望见满脸焦急的铁手和满目愤怒的冷血进门。
“林子里的弓箭手当真都撤了?”
“当真!”
“你们不要急,如果我没有猜错,完颜不想杀追命,他不想杀我们其中任何一个,不然,”轮椅上的少年十指交叉撑起手来,“他早得手了。”
“凌小骨离开边城,轿子上肯定就是“货”,”他继续说,“我们的人都在南城忙活,他做事情就没必要再遮掩什么,这说明“货”是个人,还是个不能碰着伤着的人。”
轮椅上的少年抬起头,眼睛闪了闪。
听无情这么一说,铁手悬着的心,稍稍安稳下来,他看了看身旁周身散发着令人生寒气息的四师弟,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冷血,大师兄说得在理,追命现在应无性命危险。”
冷血拿剑的手紧了紧,垂下目光。
“你们一直跟着凌小骨,他有没有什么反常?”
“他下马的动作十分笨拙。”铁手发话,“像是伤了上身什么地方,平衡不好。”
“他伤了……”无情皱起眉头,“定是完颜伤的,不然凌小骨不会装出没伤着的模样,这样说来,这个小侯爷不大领蔡京的情面,伤了来使……”
话音还没落,冷血眼睛一眯,一下拉开他们所在房间的门,手一晃,那把断剑就架到了跌倒在房间地板上人的颈项间。
耶律正华趴在地上,满眼的惊恐,直直地望向无情,“你……你不是修毓……”
她身后,铁手一掌拍在门上,天字号的房门应声合上。
“你在偷听?”无情的脸上此时此刻完全不是正华印象中的满面温润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睿智笃定又让人觉得危险的表情。
“我只听到你们在说完颜……你们是谁?”姑娘咬了咬嘴唇,脸上的恐惧渐渐褪去,她站起身来,视线扫向屋子里面三个年轻人,“我不管你们想干什么,接近我大哥有什么目的?”
冷血握紧了剑站到门口,堵住了这个房间唯一的出路。
无情开口,“本来接近你大哥是有目的的,现在没有了,你大可放心,不过,你不能碍着我们做事。”
耶律正华低下头,眼睛动了动,旋即抬起头来,神情恳切,“你们当真不是冲着大辽来?”
“不是。”
“我不知道你们是谁,可,”她像是鼓起了很大勇气,眼睛里甚至泛起雾气,“你们所说的完颜可是金国的小侯爷完颜祈成?”
一句问话,惊了三个年轻人,他们的目光全都集中到正华身上。
“如果是,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铁手站到无情身旁,望向无情,轮椅上的年轻人仰起头看了他一眼,旋即对上耶律正华的眼睛,“姑娘说。”
耶律正华抬起手,在腰间翻出一块竹排子,有半个巴掌大,尾部穿了红穗子,不过已经很旧了,鲜红渐褪,泛出一种略显斑驳的沧桑感。
“这腰牌属于我一位旧友,能不能帮我交给完颜。我们和大金誓不两立,而我终年在辽国,本以为这个东西永远也交不到他手里……况且,”说到这里,耶律正华垂下眼眉,一丝伤感爬上她的眉梢,“我实在不想见到他。”
“好。”无情伸手拦过那块竹牌子,一行秀气的小楷映入眼帘。
【莲子清如水
祈成仁心
宋青莲】
第十二章——赌局
“穆齐,把人都调过来,先围了大厅。”完颜面对着壁画良久,下了命令。
惊喜的神情跃上侍臣穆齐的脸,小侯爷终于下了决心,这回,可以摆脱那个该死的宋人多年的烦扰,兵权有机会回到侯爷手中了……
“是!属下这就去!”
在进堂之前,无情他们三个人就已经发现了埋伏在完颜驻站大批的黑衣人,月亮已经高升,这些行动迅速的杀手们用黑衣隐了身形,杀气毕现。
此局全靠一赌,命悬一线的殊死一赌。
无情将轮椅停在大厅中央,铁手和冷血站在他的两旁。
“有失远迎。”完颜这时候才一回身面对庭前三个年轻人。
他们年轻的面容映进完颜的眼睛里,蓝衣的笃定,黑衣的沉稳,持剑的——杀气腾腾。
“侯爷,”无情笑了笑,“不要过谦,您的欢迎仪式已经做得很不错了,不过我们实在不想过多的在府上打扰,只是想领了贪酒的师弟回去,顺便,把凌公子落在您这里的人也带回中原。”
“呵呵,”完颜自顾自轻笑起来,“久闻名捕大名,今天我总算是见齐了,无情,对吧?”
“侯爷,”无情眼睛亮了亮,“我们知道侯爷为人不是蔡京所想那般,所以,在下以为我们可以一谈。”
“我想不出我有什么可以和宋朝捕快谈。”完颜眼睛里的笑意散去,静静地望向三个人,一时间,大厅里寂静无声。
“您根本不稀罕那“货”,”无情眼皮都没有抬起来,“我说的没错吧,要是在乎,怎么肯让这么金贵的人在凌小骨那里待那么长时间……如此理解不知可否,您想要的人是……追命?”
完颜的身体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抬了眼直直望向坐在轮椅上眉目清秀的年轻男子,这个时候,目光里的人正十指交叉放在胸前,以一种似乎洞悉一切的神情望向自己。
“哦?”他笑起来,“神捕这么说,是有证据在手了?”
无情的手探进自己胸前的衣袋,摸索了一会,掏出一块发旧了的竹牌子,牌子带了朱红色的穗子,穗苗儿缠绕在无情雪白的指尖,煞是醒目。
“这个东西,一个朋友托我转交给侯爷,”无情抬手,“我跑腿的费用是,追命和被当成“货”送来给您的那个人。”
“你!”穆齐怒了,他看不惯有人这么和他家主人说话,外面埋伏着他练出来的精兵,这些宋朝的捕快好大的胆子还敢这么和侯爷谈条件。
扬手拦住已经开始抽刀的属下,完颜发话,“是这东西真的精贵还是无情神捕你们不明白现在的状况,来迎这个局,只会输,不会赢。莫说你们现在什么也不是,只有一个宋商名分,就算是拿着大宋神捕司的腰牌,伤我,也是大罪,难道你们希望金国找到借口和大宋宣战?”他缴下随从手里的长剑,走下台阶,目光扫过手按在剑柄上目光如炬的冷血,眉头轻挑,淡淡发话,“崔略商,我要定了。”
冷血眸子里的目光一瞬间就要喷出火来,迅雷不及掩耳,断剑就出了手,这令大厅中的人都始料未及,完颜却似乎料到一般的用剑一挡,冷兵器相互碰撞,“呯呯”作响间闪出火花。
“冷血!”无情高声喝住身边杀气腾腾的人。
与此同时,铁手一个箭步上前抱住了他的肩,拉远了他和完颜的距离。
“把追命还来!”持剑的少年低低嘶吼,满目的恨意。
“看来,本意不在皇子身上的人还不止我一个啊……”完颜后退两步,歪头望向无情手中的物件,那个东西,似乎在哪里见过。
虽然无情早料到轿子里是个身份非同一般的人,却也被侯爷的一句话惊了,没有想到是皇子……这个蔡京,当真是想要造反。
完颜看了看无情有些吃惊的表情,转过身手一甩,长剑应声落入一旁随从的剑鞘,“我要说的都说完了,既然来了,神捕大人们不要急着走,来陪在下小酌一杯如何?”
四下的杀手们应声行动,开始围了大厅的出路。
铁手握紧了一双铁拳,冷血举起断剑,围成对敌阵势。
“侯爷,你误会了一个人,”在这紧张的气氛中,无情稳了稳声音,再一次抬手,举起那块竹制腰牌。
“两年前,您误会了宋青莲。”
目光里,完颜听到这个名字,猛调头,眼睛倏地睁大,声音几乎颤抖,“你说谁?”
“宋青莲。”无情抛出手中泛旧的竹牌子,小物件稳稳地落入完颜的掌心。
那行属于宋青莲的小楷闯进完颜的视线,完全没有给他躲闪的机会和时间,像是伸出了触手,一下子揪住了他心中最柔软的一处,精准无误。
莲子清如水,祈成仁心,宋青莲。
莲子清如水——恋子情如许,字字掷地有声,瞬间化成暖人心脾的温度,扑面而来,几乎让完颜湿了眼眶。
“他当日不是去刺你,只是想劝你回头,救漆水耶律正华一家的性命,正华的二哥四弟都在军中,他们的军队被你困死在林渊关。那把嵌玉腰刀,只是翻山越岭时带在身上做砍断树枝一用。”
完颜无奈地笑起来,原来我就是再狠下心也无法忘了你,知道你并非恨我,竟然……如此开心。
不知情意的人原来是我自己,你当时那样的神情时隔两年才弄了清楚,原是因为舍不得我,对么?
宋青莲,你是老天给我的礼物和惩罚,让我求之不得又惦念一生,只为你一句“祈成仁心”,我这辈子怕是当不成枭雄了。
完颜祈成长久长久地没有说话。
良久,才似乎轻叹了一口气,稍稍侧过头,望向穆齐。
“侯爷!”穆齐急急上前,“您不能……”
然而完颜没有给他说完话时间,“穆齐,”,他顿了顿,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送客。”
“侯爷!您已经……”
“我说送客!”
忠心耿耿的金国侍臣转过身,用怨恨的眼光,扫过大厅中央几个年轻人的脸。
黑衣的杀手们都现了身影,渐渐往完颜的方向聚拢护住主人,完颜身处大厅中央的台阶,高高在上,他轻轻侧过脸露出半面神情,“原本,已经到手的好玉我是决然不会放手的……现在看来,失之我命。你们走吧,追命两个时辰前带了皇子逃往西山,他要是还活着,帮我转告他,如果此生有缘再见,我还会请他喝酒。”
三个年轻人几乎是奔出完颜大厅的。
无情由于行动不便折返回翠珊楼留守,铁手和冷血带着其他所有可以调动的人手,当晚便闯进西山葱郁的树林。
他们兵分几路,顶着夜色,在林间完全没有道路可言的树干枝杈间,细细地寻找着可能显示追命去向的痕迹。
峰峦如簇。
月亮早已经高高地升起来,时值深夜,如水的月光冰冰凉凉地照在皮肤上,寒意弥漫。
冷血在山间疾驰,他撇了行动稍慢的其他捕快,跃上树枝,在枝丫间穿梭。
然而月夜里的树林里,根本辨不清道路和方向,放弃了盲目的寻找,他停在一棵大树的粗壮树杈上,闭了眼睛,想象着他倔强的三师兄背着小皇子冲进山林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