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误惜朝----苏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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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宣微微一笑,还没开口挖苦,只听柳席卿怒道:“究竟是哪个混帐为我办的后事?这墓石的刻字制材未免也太差了,完全配不上我徽州才子的名声。”
敖宣假意安慰道:“那人没给你一张破草席便很是仁致意尽了。”
柳席卿举步便走:“我得去问个清楚,我柳家万贯家财,总不能随便救济那些混账。”柳公子先杀到订制棺材墓石的铺子,那管店的认得这位徽州才子,只吓得抖成一团,用手指指着他继续抖,却说不出话来。
柳公子没那兴致问话,直接摊开账簿去查关于自己的壳子下葬的那笔,会钞的是住城东的友人王某人。
那王某人也有些小才学,没事同柳公子一同听听小曲,见见花魁,算是狐朋狗友中的一个。
柳席卿转身杀去那友人家中。
敖宣只笑着随他到处走,只当是看场好戏。
柳公子就这样大模大样杀到友人家中,因为生前也时常上门拜访,一路自然是熟门熟路。可怜那管门的,庭院中修剪花草的,还有大厅中擦擦洗洗的全部脸色煞白,手指着柳公子一阵发颤,胆小的双眼一翻就此吓昏过来,胆大的连滚带爬垂死挣扎:“时令不好,柳公子显灵了啊啊啊——”
柳席卿十分享受这所向披靡的滋味,径自往主人房中走去。
主人房中正是一片春色融融,王某人正摸着身边那女子的小手,还想往上摸去。柳公子这一破门而入,只吓得那女子惊叫一声,随即看清对方的模样,又尖叫一声昏死过去。男的双眼翻白,抖抖抖个不停:“柳、柳、柳公子你、你、你……”
柳席卿微微一笑:“王兄莫慌,我只想问下,为何我那个墓造的如此寒酸?剩下那些银钱又去哪里了?”
那人爬到角落,指着一旁的小茶几:“在、在、在那、那、那……”
柳席卿大步走过去,掀开茶几上的软垫,便看到一个暗格。他打开木板,取出里面一叠银票,微微笑道:“多谢王兄了。只是兄弟这几日正忙,待有了空暇再邀王兄喝个小酒,到时可要一定赏光。”
那王某人含泪点点头。
柳席卿原路返回,只见敖宣正等在门口,见他过来就笑笑道:“君言兄弄的声响还真大。”
柳席卿满意地拿着银票在他面前一晃:“我祖上生财,也由不得狐朋狗友糟蹋了去。”
敖宣微微失笑。
柳席卿等了一会儿,竟又没等来他的挖苦,微微奇怪:“你别小看这些纸,在凡间没有它可寸步难行。”
敖宣淡淡笑道:“说得好生市侩。不是说读书人都是万事以读书为高,其他的皆是下品么?”
柳席卿唰得打开折扇,摇了一摇:“慕琰兄你有所不知。在凡间,命好托生了富豪之家,自然是钱财为下品,有了财便要才,才衬配得起。若生得穷了,更是要视金钱为粪土,这样人家可以夸你富贵不能移么,当然这粪土是越多越好。”
敖宣又失笑:“当真说不过你。”
柳席卿将折扇交到左手,道:“我适才闹了这一场,还是尽早离开徽州的好,免得多生事端。就是不知该往北往南。”
敖宣道:“自然是往北,北是龙气所在,妖怪多半会寻着龙气过去。”
柳席卿只能说好。
他走了两步,又不解地别过头去看敖宣,总觉得有些奇怪。
天庭之上,敖宣说话总带着刺,对自己的态度不好,但是这“不好”也让人有几分安心。可今日这态度简直太好了,好得让他心慌。
不知又有什么阴谋阳谋。
待走到城外僻静之处,敖宣停住脚步,颇有兴味地开口:“君言兄莫非真想用脚走过去?”
柳席卿早就想到这个问题,他自认为没这个能力腾云驾雾,还不如省着点。
敖宣微抬手臂,眯着眼在烂漫日光中笑:“不如我化为真身载你罢?”
柳公子停下脚步,缓缓转过头,僵硬至极。敖宣今日一定是吃错什么药,不知要多久才恢复正常。
敖宣继续笑着道:“还不快过来抱住我?”稍顿一顿,又道:“我是怕到时候将你甩了下来。”
柳公子其实很想质问:你究竟有什么企图……?
不过他一时为美色所迷,等到反应过来已经上前抱住了敖宣。
对方和自己身量相当。可敖宣一看便是习武的,身子修长柔韧。
敖宣轻轻笑道:“那么我们走了。”
一阵淡青的光芒闪过,柳席卿发觉自己抱着的是一截龙身,上面的鳞片是纯碧色,很有光泽,那龙角也生得漂亮,不由想,没想到敖宣真身生得和人身一般扎眼。
《易经》中说到,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礼》中也提过,鳞凤鱼龙,谓之四灵。
《南华经》中则说,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骊龙颔下。
敖宣的真身是青龙,为四灵之一,又称苍龙。
柳公子极满意此刻看到的情景,不但将书中的描述得近于神怪的东西给瞧见了,还亲手抱过。
也不知过了多久,青龙一声长吟,身子下沉,稳稳地落下。
在那淡青的光芒笼罩之下,那青龙的四爪开始幻化,龙角渐渐缩小,鳞片也一点点消失了……待柳席卿回过神来,两人已站在官道之上。
敖宣微微转头,笑着道:“君言兄,你该不是还没抱够罢?”
柳席卿松开手,有些难堪地笑了一声:“敖兄的真身当真威风极了。”
敖宣低着头,竟微微有几分落寞:“其实,我原本不是这个模样。”
柳席卿觉得背上生寒。
今日的敖公子果真是吃错药了。
柳席卿咳了一声,道:“过去的便教它过去,既是不开心的,就不要提了,越想越是不开心。”
敖宣抬起头,淡淡一笑:“受教了。”
柳席卿道:“那么我们便快些进城打听打听。”
眼前便是皇城。
城分三层。外城,三方皆有红漆铁门,设有断石,入夜便封三处城门。此处住的多为寻常百姓,走夫小贩在各胡同小巷来往络绎不绝。过了玉河桥,便是内城,十数里夹道皆是王府贵族所住。待到红栅之内,则登闻鼓院在焉,就是真正的皇城中心。皇宫墙外红铺七十二,气度恢宏。
依柳席卿的身份,只能到靠近内城的地方。
他之前从未到过京城,眼前所见繁华比之徽州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但见街市两边的屋宇鳞次栉比,有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庙宇、公廨,店铺有售绫罗绸缎、珠宝香料的;各店铺悬挂市招旗帜,招揽生意;街市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
柳席卿豪情顿生,用折扇一敲敖宣的肩:“慕琰兄,你且看看有什么想去的,我们难得下界一趟,定要好好玩玩。”
敖宣用两指夹住他的折扇,轻轻一笑:“君言兄想去哪里,我自然都奉陪。”
柳公子不由想,这孩子看样子还没缓过来。
他走到一家外面看去颇有些气派的酒楼,抬头望了望,只见招牌上是三个大字:忆墨居。柳公子将折扇交到左手,轻轻撩起衣摆,踏了进去。
他回转身,只见敖宣还站在那里,神色微有古怪。
柳席卿叹了口气,道:“慕琰兄,我们走了这一会儿,也该坐下休息片刻。”
敖宣举步进来,居然没有问这里是干什么之类的傻问题。柳席卿心中好受了一些,摇着折扇压低声音道:“其实,人间还有样好处,便是美食。这是天庭拍马也难及的。”
敖宣心不在焉,随口道:“是么。”
一旁店小二殷勤凑上来,笑得露出一口牙:“两位公子里边坐,不知要点些什么酒菜?”
柳席卿熟门熟路:“你这里的招牌菜罢,挑素一些的,这位公子信佛,戒杀生。”
敖宣那模样估计也克化不了凡间鲍鱼燕窝的大滋补品。
店小二引二人上了二楼,才刚踏到楼上地板,柳席卿便听到一个极清朗的声音吟道:“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那是首艳词,可从这人口中吟出,却有几分不一般的滋味。
就在这吵吵嚷嚷一片行酒令的声音中,恰好能听见。
然后便只听见这一人的声音。
柳席卿忍不住循声看去,只见那人衣衫素淡,神色淡然,眉梢眼角风华无双,站在那里颇有几分儒雅风流。他心中一顿,觉得这人隐隐熟悉,又似乎是在哪里见过。
忽听身后敖宣轻咳一声,他方才反应过来,连忙转过头不再去看。
“那人有什么特别的,你要看得这般入神?”敖宣轻轻笑道。
柳席卿脸上微红,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苍天在上,自从他飞升开始,便没见过桃红绿柳,倒是开始看着男人失神,先是敖宣,然后是这位年轻公子。
敖宣见他神色尴尬,又笑着问了一句:“我同那位比,怎么样?”
“咳,这个是不同的人,不能这样比较。”柳席卿背上发寒,忙在临窗的位子坐下了。
“怎么比不了?还是,比不上?”敖宣似乎咬定了这个问题,非要问出个结果来。
柳席卿镇定下来仔细想,敖宣看来也是颇为自傲的,可是何靖又说他不爱被人盯着瞧,尤其是男人。他若说敖宣不及一个凡人,估计他心里不舒服;若是说他比那凡人好太多,他柳公子就要不舒服。
柳公子琢磨了一会儿,道:“那位仁兄气度儒雅,举手抬足之间自有一股风流。慕琰兄你一身清华,仙气飘飘,这成仙的同凡人怎么比?”
敖宣轻轻一笑,不咸不淡地道:“是么。”
幸好这时候,手脚利落的店小二已经开始上菜,总算不用柳席卿再费心思转换话题:“这些是凡间的菜肴,慕琰兄不妨尝尝看。”
敖宣立刻被那叠蒸豆腐吸引过去,看来颇有几分兴趣。
柳席卿撩起衣袖下幅,用勺子为他舀到碟子里:“别看只是普通的豆腐,烹饪的工序可麻烦得紧,用晒干的鸭脯火腿蒸着,直到入了味,就将火腿鸭脯弃之不食,只吃这豆腐。”
敖宣用勺子舀了,尝了一口道:“君言的品味果真不错。”
柳席卿又给他挟了其他的菜肴,顺道连附带的典故都说了。他开始觉得,敖宣今天不同往常,自己又何曾对劲了?
店小二最后送来的是一只大盘子,上面还有罩子捂着:“两位公子,这是小店的招牌菜,现在材料也正是时鲜的,就算当今的圣上御用的,也不过如此。”
柳席卿笑道:“我们不过是一介布衣,哪里有福分同圣上用一样的,你莫不是瞧我们是外地人才乱说的罢。”
店小二干笑两声,掀开盘上的罩子就退下了。
只见盘子上静静躺着一尾鲈鱼,肉质雪白,的确是不错,鱼身上铺了果铺时蔬。柳席卿正准备介绍给敖宣,才一抬头看对方就吓了一跳:“慕琰你怎么了?”
敖宣脸色煞白,抬起衣袖捂住嘴要吐不吐的:“这鱼,同我是一族的。”
柳席卿恍然大悟,连忙叫人把鲈鱼给撤下了,绕过桌子轻轻拍着敖宣的背:“我倒没想到,真是对不住。”将心比心,若哪天敖宣将人的尸体煮了还端到他面前请他慢用,估计吐也吐死了。
敖宣就势将头靠在他胸前,闭着眼道:“没什么。”
柳席卿也有些急了,低声道:“我们还是找间客栈,让你躺一躺的好。”
敖宣正要说话,余光突然瞥见一袭素淡的衣角,只听一道儒雅的声音道:“这位公子脸色很是难看,不知有没有用得到在下的地方?”
柳席卿立刻直起身,只见适才吟诗的那个年轻公子正站在三步之遥的地方颇有兴味地看着他们。
敖宣则被推得撞在桌角上,神情很有些古怪。
柳席卿道:“不知公子可知离这里最近的客栈是哪家?”
那年轻公子手中折扇一顿,十分爽快:“就由在下为两位带路可好。”
柳席卿微微一笑:“如此甚好。”
“适才瞧见兄台你风采俨然,就想攀交。在下萧怿,草字慎之,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敝姓柳,柳席卿,草字君言。”
萧怿笑着道:“幸会,幸会。”
敖宣听着两人一路客套实在无趣,由柳席卿扶着,偶尔看那萧怿几眼,却隐约有几分眼熟,像极了那个人。
时隔千年,他也不确定是不是,也感觉不到萧怿身上有什么仙气。
萧怿将两人送到客栈,转身就走了,剩下柳席卿前前后后伺候敖公子。敖宣喝了热茶,突然道:“其实,在刚才那酒楼里,有几分妖气。”
柳席卿这才想起还有大事没办,顺口道:“你可能感觉到是谁身上的吗?”
敖宣摇摇头,淡淡道:“妖气可以沾染,我分不出。”
柳席卿不甚在意,为他盖上被子:“一切等明日再说,你不舒服,还是早点休息。”
敖宣偏过头,嘴角带笑,看着他一身轻松地直奔隔壁的客房,不用想也知道这柳席卿定是欢快地梦周公去了。眼下,天色方才开始暗呢。
那临街的窗格突然啪得弹开,在风中哗啦哗啦响着。敖宣坐起身,对着窗子轻弹一下手指,只见一只雪白的狐狸渐渐显形。
那狐狸跳下窗子,化作一位白衣飘飘、俊美异常的男人。
敖宣不动声色道:“灵君怎的也来了?”
白练灵君笑嘻嘻道:“我闲着无事,就跟着过来看看。”
敖宣看着他,没说话。
白练灵君又笑道:“结果看着这一路六公子装天真扮可怜似模似样,只好挪到现在才来打扰。六公子就是看到十七八条死鱼摆在眼前,都恐怕不会眨下眼,竟然会病弱到这个地步,实在有趣。”
敖宣掀开被子,坐在床边:“灵君就为了同我说这些话?”
他轻叹道:“柳席卿不过是一介凡人,就运气还好些,你何苦非要招惹?”
敖宣淡淡道:“我也不知为何,看着他觉得很有意思。何况,灵君你不是也很清楚,他不但长得有些像当年的东华清君,就连一些小动作都像。”
白练灵君将银发撩到肩后,板着脸道:“敖宣,不管你同东华有何恩怨,也早该到此为止了。当年东华会魂飞魄散,别人不清楚底细,可我却知道是你背后搞的鬼。这天下何其多同他有一分半分相像的人,你难道都还要一个一个欺负过来不成?”
敖宣微微笑着,笑意却沉不到眼底:“当年我若不是亲眼看着东华清君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我都要怀疑那柳席卿其实就是清君的转世。”他想了想,又道:“灵君请宽心,等到腻了我自然会放过他的,眼下可不行。”
白练灵君突然笑了,脸上微微涌起几分媚气:“敖宣啊敖宣,你聪明一世、自视甚高,却不知今日种种,定会教你来日千百倍的偿还。”
一阵风过,他化作狐狸,从窗口跳了出去。
柳席卿却在隔壁噩梦连连,梦中有一只长得极像白练灵君的狐狸,只不过个子变小了许多,甩着九条尾巴在他胸口不断地蹦达……
次日,柳席卿早早便醒了,感觉胸口似乎还压着什么重物般难受。
他抬头看着窗外流泻进来的日光,微微恍神,想着大概是暮春快到了,心里也会时有感慨,若是从前有这样的心绪,早写出几首成名酸诗出来。
柳席卿让店小二端了水进来,顺道又叫人给敖宣房中送一盆去。
他一边洗漱,一边突然想起几年前的一件旧事。
那时候,柳公子方才进了府学,骑着马和同学堂的富贵公子哥招摇过市。时下公子哥们都好奢华的服饰,清一色的紫服,束发的簪子也挑了精细镂刻,发带要滚金边的,长长地坠下来,说不尽的风流。
柳席卿祖上是经商的,家底颇为殷实。
那么两三个富贵公子骑马走在街上,引得大小姑娘争相眺望。
柳席卿自知模样不算差,就是文弱一点,有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但这是读书人的硬伤,也怪不得他。
正招摇过市着,突然一个老僧拦在他的马前。
同行的几个都打趣道,柳公子今日一出门就被老和尚拦住化缘,看来佛缘不浅,他日官场失意还有个去处。
柳席卿唰得打开折扇,不紧不慢道:“怎的不是官场得意,激流勇退,不再过问凡尘之事?”一面勒马慢行,要从那个老僧身边绕过去。
那老僧还是拦住他,道:“听公子此言,定是颇有胸襟之人,老衲有些话,不知该不该说。”
柳席卿无奈,下了马道:“大师请讲。”
那老僧道:“公子面相清华,日后定有福缘,只是……”
推书 20234-01-17 :禁锢----熙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