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席卿居然稳着没动,抬眼清清淡淡地看着敖宣。
敖宣不知怎么有些紧张,自己刚才,竟然会被色相所迷。他轻轻咳嗽一声,慢慢道:“席卿,在你心里,究竟是那位萧兄重些,还是我重些。”
只是,这个问题他一定要问个清楚。
柳席卿像是缓了过来,神色很是凝重:“那么,那位灵素仙子在你眼里还是这般要紧么?”老天非要逼他断袖,他也认了,只是还没品到要到同一位仙子争风吃醋的地步。他柳公子没别的好处,就是干脆,一是一、二是二,一旦认定了不会回头。
敖宣一怔:“你怎的同她比?”
柳席卿微微失笑。
你敖宣为了灵素仙子挨过九天落雷,毁天灭地,将东华清君逼迫到无路可走,飞散了元神。他得先问个清楚,免得将来也被一道天雷劈散了。
敖宣嘴角微动,正要说话,却听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粗布荆钗的少女端着盘子站在门口微微一笑,露出两个深浅不一的酒窝:“你们都醒了啊,这里有些吃的,你们先垫垫饥。”
柳席卿看着她,不知为何无端有股奇怪的感觉,斟酌了一阵,慢慢道:“多谢姑娘。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敖宣微一挑眉。
那少女还是一笑,语声清脆:“我姓谢,小字婉怡。”
柳席卿不由失笑,果真一切自有天命定数,灵素仙子的转世,他也找到了。他淡淡道:“听谢姑娘吐属清雅,可是出身望族?”
谢婉怡低着头,眼眶渐渐红了:“不瞒公子说,我本是出身官宦人家,可是家父开罪了权贵,才会落到如此地步。”
柳席卿看着谢婉怡推门出去,转头向着敖宣笑道:“你可还认得出她?”
敖宣笑了笑,似乎还有些感慨:“那时候我在天庭见她,会闹会笑,很有些任性,眼下见了,却沉静许多。”
柳席卿想着,这句全然是废话。轮了六世的畜生,性子自然会有些变化。
又听敖宣慢条斯理道:“不过我也记不得她在天庭是什么模样,毕竟相隔太久。”
柳席卿站起身,笑笑道:“是啊,隔得太久就会记不清,都是一样的。”他们就算挡得住天庭的规矩,怎么相守百年千年?难怪仙人都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不是他们本身性情寡淡,而是时日太久,久到全部忘记了。
柳公子自然不会那么低劣去欺负女人。相反,他还算喜欢那位谢姑娘,总觉得相处的感觉很平和,就像老朋友一般。
何况,敖宣也没占到这样重要的位置。
“席卿,劳烦你帮我倒水过来。”敖宣缠绵病榻,自然是竭力差使旁人,柳公子劳前劳后、端茶送水是少不了的。
柳席卿本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之人,眼见成仙一趟,突然变得手脚勤快之人,不得不说,这一切都是机缘啊。
敖宣接过粗瓷茶盏,喝了一口,偏过头看着柳席卿,突然问道:“之前命格星君叫住你,另外说的那件事是什么?”
他身子大好了,将事情前后也想的透彻,明白这里一定还另有玄机。不然,柳席卿怎么会一见到谢婉怡便知道她是灵素仙子的转世?
纸包不住火,何况还要瞒住敖宣。柳席卿自诩没这个本事,便把命格星君嘱托他的事情说了一遍。
敖宣微微皱眉,沉吟不语。
“星君让我为灵素仙子设劫,扰了她一世姻缘,我其实也下不了手去。”柳席卿叹了口气。
敖宣看着他微微一笑:“下不了手,就不要做了。她那六世凄惨,这一世就还她一个清净。”
柳席卿避开他想按住自己肩的手,从床边直起身道:“这不是我想不做就可不做的事,不做也要做、做也得做,横竖得没好事。”他想了一想,觉得有些话不出来还是不厚道,便淡淡道:“你有没注意到一件事?”
敖宣微微发怔,闻言也是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
“不管是命格星君,还是你,都是知道灵素仙子当日被投入轮回道,被判了七世都轮为畜生,可现在六世完结,第七世她却为人了。”
敖宣微微皱眉,思忖片刻:“或者,命格星君的命格薄还是会出差池?”
柳席卿轻轻一笑:“你怎么不想想另外一个可能?”
敖宣摇摇头,似乎在笑:“这个怎么可能?”
柳席卿只觉心绪无端低落,转身推门出去,末了扔下一句“我出去走走”。他也不知怎么了,自从西山一行后,就时常觉得心口痛。
好像有另外一个人控制他的情绪一般。
他走得离那农户远了,眼前一片茂密的竹林,鲜绿欲滴。其中一个白衣飘飘的身影异常显眼,自从柳席卿见过南岭思君之后,觉得之前扎眼的最多变得显眼,再没有那么仙气夺目、光芒万丈了。
白练灵君见他走来,看着他微微一笑,明媚耀眼:“是谁胆敢惹恼席卿,需不需本君将那人教训一顿?”
柳席卿寒毛直立,忙道:“不用,真的不用。”
白练灵君颇为寂寞地叹了口气,语气和平日很不一样:“席卿,你可有耐心听我说一个故事?”
柳席卿忙道:“灵君请讲。”
白练灵君说的故事十分臭长,用得最多的词就是“三千年前”,“两千年过去”,“百年前”,可归结起来几句话就能交代明白:白练灵君的一位至交好友和当年威震三界的轩辕黄帝是出生入死的交情,不知怎么有些弄不清了。可那位至交好友一直没挑明,轩辕黄帝便也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一千年、两千年过去,这两人竟然还是糊里糊涂的。
完完全全是一个糊里糊涂的故事。
可是柳席卿知道,一般人的习惯总会将自己换成某朋友。
白练灵君看来很是感慨:“转眼间,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人都不在了,也不知千年后谁是不是后悔了。”
换了在平常时候,柳席卿怕是牙都酸了,可是放在眼下,也不觉得了。
白练灵君又总结一句:“所以我说,做人不要这样糊涂,什么话全部拿出来说清楚,不要这样半死不活地吊着。没欠着别人什么,何必拼死拼活,最后自己受苦?”
柳席卿不由干笑。对方似乎亦有所指,可这指着的,是他不想多想的。
完结了京城冤魂出没的事情,剩下的就是为灵素仙子设劫的事情了。
据柳公子几年来一顾烟花柳巷的经验来看,这位谢姑娘是喜欢儒雅些的,若是风流得高雅,那更是锦上添花。不知那位还没见过面的鹤君使到底是什么出身什么模样?
若是像敖宣那样气度相貌,他就没戏唱了。
如果再加上萧怿那风雅别致,他就可以直接回天庭请罪。
才想起萧怿,外面便传来一声马嘶。柳席卿整了整衣衫走出去,待看到从马背上下来的那人时不禁心道,该不是这样的巧法罢?
萧怿脸上带着淡笑,很是教人如沐春风,大步走过来:“席卿,我听说你们在西山出了些意外,本来早就想赶过来,可是一直被琐事缠着脱不了身。”
柳席卿很领情。大凡君子之交,就是他同萧怿那样,虽然平淡如水,却可以交心。
柳公子拍了拍他的肩,笑着道:“现下那些事情可办好了么?”
“还不是表妹的事情?和谁私奔不好,偏偏还是一个妖怪,他们在京城也待不下去,我就在别处安排了地方让他们厮守。”
“这样处置再好不过。人情这种东西,又不是我们可以所不要便不要的。表小姐过得好就万事皆安了。”
萧怿淡淡一笑:“表妹说,还要谢谢你们几位的恩情,还立了长生牌位供奉着。”
柳席卿道:“多谢了。只是难办的事情不止你有,便是我也多着,想不好啊。”
萧怿想了一想,有些出其不意:“我知道,天庭有很多事情的确难办。”
柳席卿忙退开两步,一时说不出话来。萧怿看着他,语气依旧平淡:“你想一想看,我像是谁?”
柳席卿回想之前种种,似乎南陵思君看到他第一眼的时候,的确像是认得的。可是天庭之前有那么多人,离开的也又不少,他飞升得晚,怎么会每个人都记得那么清楚?
柳席卿皱着眉仔细看着对方,突然一个激灵:“在东华清君府那幅画像上的,轩辕……!”
萧怿微微失笑:“还好你至少还记得这个。”
柳公子已经惊讶过度。
叫轩辕的本就没多少,天上面的更加只有一个。
上古战胜蚩尤的黄帝,名讳轩辕。
当年黄帝手下有不少能人,最出名的便是应龙女魃,最得力的恐怕就是东华清君,而白练灵君和敖宣当年也是黄帝麾下的。
萧怿慢慢道:“当年和蚩尤一战后,我一直觉得留在天庭再无趣味,就下凡来。每一世我都背负着前世的记忆,为了抵消当年犯下的杀劫。所以你同敖宣一走进酒楼,我便能感觉到你们身上的气息。”
“敖宣当年也是在你麾下的,可是这样?”
“敖宣啊……”他笑了一笑,似乎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那个时候他才刚化真龙,还是少年模样,全然不是现在这样的。”他回转头,正看见敖宣和谢婉怡一路走来,似乎正说到什么,两人都微微笑着。
柳席卿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出敖宣少年时候长什么样。不过看现在这样,以前应该也不会差罢。
萧怿抬手搭着他的肩:“你要是想知道,也不难。”
柳席卿看了他一眼:“你现在还会仙术不成?”
“我现在自然不会,但是你会啊。说起来我当初离开天庭时候,还带下了一件东西,可以映出从前和以后的事情,很像天门那面可以映出凡间景象的铜镜。这件东西,还要劳烦你保管,等我回天庭之后再来找你要回。”
柳席卿好奇心起,转身道:“那还等什么?现在就走罢。”
“现在快到晌午了,席卿你该不是让萧兄饿一顿罢?”敖宣缓步走来,眼神在萧怿搭在柳席卿肩上的那只手上一顿,笑了一笑,“萧兄,难道贵客上门,你也不多坐一会儿再走?”
谢婉怡低着头敛衽为礼:“相国公子大驾,平日是请也请不到的,还请宽坐一阵。”
萧怿看着她,了然道:“原来你是谢御史的千金。”
谢婉怡还是低着头,语音清脆:“我们谢家能保存下来,还是多亏相国一力维护。”
“谢御史刚正不阿,这也是应该的。”他看了看农舍,微微皱眉,“我还有间别庄,你们一家要是觉得还过得去,便去那里常住。”
她摇了摇头,轻声道:“多谢萧大人。可惜我爹已经故去,我住在这里,就觉得很好。”
柳席卿顿觉凄惨。她已经到了这个田地,自己当真要逼死她才够么?天庭之上的那些人,委实无情。
之后四人就坐下来吃了一顿便饭。
柳席卿胸怀心事,一直默然无语,全然没了平日的心绪。
敖宣也是有一下没一下地夹菜,然后慢慢咽下,看来也是无味至极。
反倒是萧怿时不时问一些谢家的近况,总算让场面不那么冷。
柳席卿眼光一转,正好瞥见敖宣夹起一块鱼,看也不看,慢慢凑近唇边,随后咽下。他很是震惊地看着敖宣,嘴角微动,还是没说话。
……那鱼不是你同族么?
这也咽得太干脆了罢?
敖宣感觉到柳公子的目光,很是不解地望了他一眼,随后看到那盘鱼,神色微变。
柳席卿迎头截住他要说的话:“敖宣,你也太把别人当傻子耍了。”
萧怿和谢婉怡同时看着他们,一脸不解。
柳席卿知道这句话说得重了,又转而笑着道:“没事,你们不用管我。”
他柳席卿也不是好整的,虽然一早知道敖宣这人心思太多,却没想到多到这份上。这一路过来,除了鱼的事情,还有多少是心口不一,装模作样给他看的?
萧怿放下筷子,轻声道:“谢姑娘款待,萧怿也没什么好相抵的,以后有什么用得着在下的地方,请千万不要客气。”他站起身道了一句:“这便告辞了,姑娘请多保重。”
敖宣脸上神情平淡,轻轻一拉柳席卿的衣袖:“有些事,我没有办法解释,但是你难道感觉不到么?”他静静地看着柳席卿,眼中居然有几分极淡的柔和。
可惜这招目中含情,柳公子十六七岁时候就用得比他还好了。
柳席卿淡淡道:“我还真的感觉不到了。”他走到萧怿身边:“你适才说的那件东西,我想看一看。”
萧怿只是简短地开口:“好啊。”
柳席卿转身看了敖宣一眼,便走出了屋子。
不是他非要如此小儿女情态,也不是他不信敖宣,而是他突然发觉,敖宣这个人并不值得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做戏的成分多些,剩下的那几分,便是他自己也不会用心去想。
柳席卿想,等到看过从前的事情,再回过头来看敖宣,到底是个值不值得他再不回头的人。
黄帝同蚩尤一战,惊动六界,生灵涂炭。
那个儒雅挺拔的男子穿上铁衣,还是脱不去一股清雅的书卷味儿。铁衣映着血光,已经完全黯淡,他轻弹手中长剑,轻轻笑道:“应龙,东华,我们便从这边开始,比一比最后谁手下折损的妖兵更多。”
身后的仙君着了一袭青衫,凤眼微微眯起,手中折扇幻化为玉剑,也笑着回应:“就依帝座说的。”
柳席卿看着这面镜子,想这青衣的仙君大约就是东华清君了,而那个儒雅的帝座无疑就是萧怿的前世,轩辕黄帝。
“这似乎有些不公平,我身上还带伤。”另一个青色铠甲的男子爽朗地开口,没有衣甲遮挡的地方,比如脖颈正有一块块黑红的溃烂的痕迹。
柳席卿猜想这位就是传说中黄帝手下最出名的大将,应龙。
只是应龙脖颈上的溃烂的伤痕太过于眼熟,他不由回头去看萧怿:“这不像是刀剑伤,却像是皮肉腐烂了。”
萧怿颔首道:“你说的不错。蚩尤手下有一批妖兵,十分厉害,龙族的人都承受不住那股妖气,身躯开始慢慢溃烂。应龙仙力强,还是情况比较好的。”
柳席卿突然想起白练灵君似乎也说过这样的话,当时自己就当他是信口雌黄,故意咒敖宣,原来是真的。
“可是妖气怎么会压制得了龙气?照这样说来,天下的妖不是都可以欺压龙族了。”
“也不尽然,寻常都不会这样。只有蚩尤手下的妖兵是例外。”
柳席卿更是纳闷,这样说来,西山那个冤魂难道是上古时候的妖兵不成?他明明记得是东华清君身上七魂六魄中的一部分。
他凝神看着镜中,只见那三人直入敌阵,当时已是夕阳西下,所过之处连山脉江河都被染成血红,苍凉壮丽。黄帝大军同蚩尤手下妖兵短兵相接,一时间山摇地动,天色灰暗。只见一片风沙过后,两军之间突然立起一道结界,黄帝大军便冲不过去了。
只见应龙才走到那道结界之前,立刻就被弹了回来,脖颈上的溃烂之处突然鲜血淋漓。东华清君抬手按在结界上,催动仙力,一道紫气漫天而起,竟然也无法透到另一边去。
萧怿站在一旁,突然道:“这道屏障是妖气化成的。我同东华联手,大概可以化解开来,可是这样几乎耗尽仙力,损伤便是最大了。”
柳席卿虽然知道结果,一颗心也微微悬起:“后来呢?”
他看着镜中,只见黄帝也抬手按在结界之上,两人联手,只见华光冲天,将灰暗的天映得明如白昼。虽然一时突破不了那道结界,可那屏障已经摇摇欲坠,开始裂出道道细纹。蓦地里响起一声龙吟,一条青龙突然盘旋而上,重重地撞向结界。
一时间,雷鸣闪电,风雨交加。
只听应龙喊道:“敖宣,你抵挡不住妖气,快些下来!”
黄帝如墨般的黑发被仙气带得扬起,眉宇间甚是严厉:“我不是说过不准他出战的么?怎么一个一个都听不见了!”
东华清君微微仰头看着上方,只见青龙一次又一次撞向结界,气势惊人,凤眼微微眯起,懒懒地道了一句:“这位六公子脾气可大着,说了不准什么他就做什么,迟早要惹出祸来。”
柳席卿看着镜中的东华清君一抬头,他这样看过去,隐约有同他四目相对的味道,心中不由一震。
只见青龙最后一次撞向结界时候,已经遍体鳞伤。那道结界在三人联手之下,终于慢慢消失。大军如潮水一般涌了过去。
那青龙支持着飞到人少的地方,径自摔了下来,落地的一刻却又化为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