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总说我是一个奇迹，注定了我将与众不同。师父还说江湖上的侠士都是骗子，人面兽心，狼心狗肺，他们恩将仇报，没一个好东西。有时我也怀疑师父对那个叫做侠士的东西的偏见是因为我的家仇，不过我没有多问。因为师父教会了我冷漠，叫我冷眼看待这世界的一切恩恩怨怨。我站在云端，俯视苍生，那些羸弱的凡人在我看来不过是一群蝼蚁，随我践踏，任我耍弄。我冷冷一笑，嘴角挤出一丝嘲讽。
师父很少放我出门，我也不喜出门，我不想与那些污浊的凡人有过多的接触。我是注定要成为仙人的人，与凡人接触只会增加自身浊气，不利于修行。有时师父会看着我的脸发呆，他说我越来越像洛尘了。总能从师父口中听到洛尘这个名字，他好像也是师父的一个得意弟子，不过最终却被凡人害死了。师父说若洛尘有我一半听话也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我心中暗讽那洛尘，嘲笑他愚昧。修仙有何不好？他为何会留恋那样一个浑浊不堪的人间？人性贪婪虚伪，人类堕落污秽，他们见利忘义，目无法度，乃六界最底层。他们寿命极短，因此贪图享乐，不知廉耻。这样的人类，这样的人世有何可留念？
最近一些时候师父总是闭关修炼，说是在为我酿造一种仙酒，饮下之后便可成仙。我在外面无趣的等着。有时练练剑法，有时飞上云端俯瞰人间。我喜欢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我喜欢那种藐视众生的感觉。要不了多久，我就可以成仙了，我自心底儿里开心。那天，师父终于出关了，然而仙酒却还未酿好，师父说这酒还缺少一味仙草要我出山去寻，等寻回了仙草再以仙术催化，过不了几日仙酒即可酿成。于是我听从师父的旨意出山寻草。谁知，就是这短短的两个时辰之内，我的成仙梦彻底破灭。师父，那个等同于我义父的慈祥老人，竟然惨遭毒手……
……
“是你！是你害死了洛尘！我要杀了你替他报仇！！”贺楼一剑刺来，葛蓬并没有躲。与之相反，他竟露出一抹诡异的邪笑。因他知道，贺楼根本伤不了他。不过，他却要借此演一出好戏。他说过，他要让贺楼付出相应的代价，他就一定会让他付出代价！！
贺楼看到葛蓬的血从心脏喷涌而出以为他真的死了头也不回便离开了葛蓬的宅邸。
……
两个时辰之后，我寻到仙草回来了。院内了无生机，死一般寂静。我推开师父禅房的房门，师父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殷红的血迹浸透了他的衣襟。我走过去抱起他，师父抬眼看了一下我，对我说：“他来了。”我从师父的眼中读出了那人的相貌，亦知道了那人便是灭我族人的元凶，还有，他便是师父口中那万恶不赦的侠士。我顾不上师父说的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顾不上师父说的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只是一心一意的想要找到仇人，亲手砍下他的头颅，祭奠我的师父，以及我惨死的百余口族人！
师父曾说过，伤人性命者无法成仙，不入天堂，只堕地狱。然而那时的我已被仇恨蛊惑了头脑，眸中一片猩红，我只能嗅到血液的味道，我发狂了似的想要杀人！杀人！杀了那侠士！杀了天下所有侠士！！我恨那个人，恨得咬牙切齿！他害我没有了亲人没有了家，我可以暂时放下不去追究。可他又害死了我的师父！！这是我唯一的依靠，唯一的寄托！！我虽冷漠，但并不冷血！！我做不到无视师父的死，我做不到让仇敌逍遥法外而自己却缩头乌龟一般过日子！！
我把师父葬在了宅院后的一片空地里，在师父坟前洒上了自己的鲜血。以血立誓，我必将手刃仇人！！随后我跪在地上给师父磕了三个响头握紧自己的伏魔剑就走了。
其实我不知该去哪里找他。其实我本不想与人世有过多接触。但我不得不整日浑浑噩噩的流离在这龌龊、肮脏、污浊的世界里。最终我还是受够了，我想远离人世，找一片纯洁的净土，哪怕只一天也好。后来不知怎么我又回到了清远山。我努力攀爬，想爬到顶峰，想用山顶最纯净无暇的白雪将自己掩埋住。然而一场雪崩却夺走了我的光明。我成了清远山顶部无人区的一个废物。这里鲜有人烟，根本不会有人来救我。我想哭，师父，我不能帮你报仇了……
然而我却被一个人救了，那人说自己是个侠士，当时我真想一剑刺死他。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虚伪做作的侠士了！！但其实，我并不觉得此人像师父口中的侠士那般不堪。或许，侠士也有好坏之分吧，当时我想。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要相信这个侠士，不过最终，我还是默许了他跟在我身边，因为我对他有一种没有来由的亲切感，仿佛我认识他已经许久了。
……
雪山之恋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因为知不知道对我毫无所谓。我不喜与凡人过多接触，然而在他身上我却没有嗅到凡人特有的浊气。我猜想他大概也是个修仙之人。终日，他死死的拽着我的手，其实我不喜欢这样暧昧不明的动作。只是，我竟然没有反抗。或许是因为眼盲了，而他的手就是指引我方向的唯一一盏明灯。
他的手很暖，我的手很冰。有时我很怕他握着我的手，我怕他灼热的手心会融化了我冰冷的手掌。或许，我更怕他手心的余温会侵入我的心脏，将我那颗冰冻已久的心也一并融化了。
所以我不说话，尽量少与他交流。从小我就只与师父一人说过话，我不喜多言，或许这就证实了我的寡淡。可他却不知道，他很喜欢同我讲话，与我说笑。他总会说一些自以为很有趣味的事情想我开心，可我不会笑。我背负的仇恨太深，大仇未报，我不敢轻言欢笑。不过，大仇得报，或许我会对他笑，我以为。
不知在这清远山顶部走了多少个日夜。我根本不再有时间的概念。因为我的眼盲了，我看不到日月交替，我不再知道何谓昼何谓夜，我的世界只是一片漆黑。可是我却能感觉到饥饿，我不是仙，我是将要成仙之人，只能算是半个仙，因此还会有些许的饥饿之感。可我不说，因为我不喜求人，我从未求过人，包括师父。所以我的手从他手心中滑落而出，我似乎了然一切的倒在了雪地上。雪的味道很清澈，雪的触感很冰冷，然而却有一种叫做圣洁的品质。倒下的那一瞬间，我似乎见到了那久违了的光明。
之后那侠士不知喂了我什么，有些黏稠，有些腥气。虽然难以下咽，但我却真的咽下了，不知是因为饿极了还是因为我不想死。咽下那怪怪的东西之后我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想不到只需那么一点点食物我就重新获得了一条生命。我不知道是自己体内仙力的作用还是他喂我吃的那东西的作用。我也没问。他也不说。
后来我的脚被这寒冰之雪冻伤。他背着我翻过了一座雪山，又一座雪山。我看不到，但我感觉的到。人在失明之后听力会更好，而仙却不同，他们在失明之后，感觉会更加细腻灵敏。虽说我还不是仙，但我更不是一个人。因此我感觉的到四周的变化，以及我内心的变化。
我发现了藏在我心底的那种莫名的感觉，但我不懂，我不知那是何物。
我突然对他说：“我在找一个人。”
他只字未语。但我感觉到他的心竟有些颤抖。
我没再说话。
他忽然问：“那么我呢？”
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所以我兀自说下去，我说我今日如此下场都是为了找到那个人。
他什么也不说。但我似乎听到他心中有滴答滴答的声音。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也不愿知道。
雪山上很冷，很冷。我感觉我的全身快要被冻僵了。我躺在雪地上，一动不动。
他把我搂在怀里，把我的头贴紧他的胸口，他说：“胸口，是最贴近心脏的地方。你靠着我的胸口就不会冻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贴近心脏就不会冻了。难道他的心脏与我不同？难道他的心脏是暖的？师父说修仙之人不可有情，师父说当有一天我的心脏变暖了，那我便不能成仙了。那他呢？他又是不是仙？我第一次这么迫切的想要知道与我毫不相关的人的事。
后来又是一场雪崩。我感觉到一股强大的灵力为我撑起一片天空。我也感觉到这股灵力支撑不了多久。到那时，我们两个都会葬身雪海之中。我第一次关心我以外的人的生死，我对他说：“你走吧。”
他紧紧搂着我，他说：“我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加个“再”字，我想知道！！但我却没有问……
他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厚厚的雪层中。忽然，我感觉我身上压了千斤的重物。冰冰凉凉的，我想这可能是雪。
我听到他一声大吼。之后，我失去了知觉。
我以为，我死了。
在黑暗中我好像看到了师父。他和蔼的冲我招手，他说要带我远离这肮脏的世界，他说带我去寻找光明。我乐得像个孩子，伸出手想要够上师父的手。
可师父忽然脸一沉，满目怒气。他说我不配跟他走，他说我的心没了，他说我那颗冰封的心被融化了。他说，我有了感情……
我大呼，我惊叫，我想让师父带我走！可师父却消失了。
我又看到了他，那个侠士。
他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容貌。
我伸出了手想要够他，我想看到他的脸，哪怕在梦里也好。可不论我怎么努力我都够不到他。我使劲的喊，我感觉我的嗓子灼痛，快要扯裂了一样，可是却传不出半点声音。
我累了。
我的手终于垂了下来。
我瘫倒在地上。我听不到任何声音。风啸的声音，雪落的声音。我也看不到任何东西。残阳若血，银裹大地。我感觉不到任何事物。除了冰冷，就只剩下冰冷。
我感觉我再度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了过来。他一直抱着我，紧紧抱着我，不肯松懈。感到我醒来他将我用力揉进他怀里，他说要我再也不要离开他。
很奇怪，他又用了那个诡异的“再”字。
然后他背起我，要将我背出这雪山。
我想哭。没有原因的。师父说当我没来由的想要哭时，那我便拥有了仙的禁忌——情。
我不管，我只想哭。
我问：“雪山之后是另一座雪山，你能背我，翻过多少座雪山？”
他说：“背到我死也一定把你带回他身边！！”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把我带回“他”身边，就像他不知道“他”只是我的仇人一样。我只知道我忽然又想笑，想对他笑，我想让他看到我的笑容。其实，我也可以笑得很柔美，很温煦。我也想，就那么放了那段仇恨，只和他一起，一起终老。
……
过往情愁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终于走出了雪山。我不知道他带我来到了什么地方。但我感觉得出，这里是人间，因为这里的空气很污浊。我本该讨厌这里，可我发现我的反应并不激烈，相反的，好像还有一丝兴奋。只是我并没有表现出来，我不喜欢像个傻瓜一样把最真实的自己呈现给别人看。尽管，我信赖他。晚上，他让我睡在一张床上。我不知道他睡在哪里，但我感觉他好像没有出屋。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难道是为了那句不会再丢下我一个人么？我暗讽他天真。但实际上我心中却是欢愉的。我希望他能在我身旁，永远陪在我身旁，和我一起终老……
那天他问起关于“他”的事。我说“他”是一个侠士，“他”是我的仇人，“他”杀了我全家，还杀死了我的师父。我感觉他好像有一丝惊讶，还有一丝凄凉。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他问我要到哪里去找“他”。我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认得出他的相貌，可惜我的眼睛看不见了。我说如果我的眼睛没有被那场雪灼伤，我肯定会亲手杀了“他”。他笑笑，没说话。我用手抚上了他的唇，感受到一种叫做忧伤的愁绪。他反握住我的手。他的手依旧很暖，我的手依旧很冰。但我已经不怕我的手被他融化了，我爱上了他握着我手的感觉。后来他说他一定要治好的眼。我没有回答，也没有笑。但我却在心里笑着说，如果我的眼睛真的治好了，我第一个想看到的人，是你！
我感觉他搂住了我。我没有反抗，也没有回应。习惯了被动的、冷淡的对待一切，包括别人的感情。
……
虽说在人世生活，但日子过得很闲适。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陪在身边的缘故。他很疼惜我，爱怜我。这让我产生了误会，我以为他爱上了我。然而却不是，他是有爱人的。当时听到这句话时，我感觉自己的心口很痛。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心会痛，我不知道，这就叫做心碎。
那日我无意中摸索到一件布袍似的东西。摸起来很柔，很软，穿起来一定很舒服。我以为是他的，不禁举到鼻下轻轻嗅了嗅。然而我却嗅到了一股不属于他的若有若无的香气，感觉很清爽，像是远离了世俗。
我问他哪里来的。他说那是他买来送给他最爱的人的。他还说让我试试，如果合适可以送给我。不知为何，我很愤怒，想发脾气！但我忍住了。我满脸不在乎的对他说我不习惯穿柔软面料的衣服，你拿去给他穿好了。其实我想说我讨厌穿别人穿过的衣服，可我没有说。他说他不见了。我理不清当时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有些伤感，因为我听出了他话语中的哀怨；也有些喜悦，却不知为何。
为了避免他继续和我讨论这个话题，我的手又开始不安分的四处摸索着。这次我摸到了一张纸条，我还没有问，他就开口了。他说那是那人给他留下的绝笔。他说那人叫洛尘。洛尘？我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好像师父总会提起，但我不知道他和师父所指的是不是同一个人。我张着嘴，想说我不想听，可嘴巴却一动不动，像是被黏住了一样。他说他答应洛尘去找他，海角天涯，他定会寻到他！字字句句都戳进我的心里！！我虽看不见，但我感到了他坚毅的目光……那一刻，我觉得我心底有个东西“喀嚓”响了一声，碎掉了。
我想让他住口！！可他不管我，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他还是继续说！！他说我长得很像洛尘。他说洛尘爱笑，我笑起来一定更像他。我感觉到他的笑意，一定很美，然而却不是为我……他突然抱住了我，他说：“洛尘，不要再离开我！”我猛地推开他，我感觉眼眶里有种热热的液体流了出去。我知道，我哭了……以前只是想哭，这次我真的哭了……
我冲他大吼，我说我不是洛尘！！我是端木云！！我只是端木云！！！我不知我为什么会发狂，寡淡如我也会有如此狂躁的一刻。被师父看到肯定又要拿我和洛尘作比较。我觉得我像是一直活在洛尘的影子里。师父也曾说过我长得像洛尘，师父也曾说过如果我笑起来应该更像洛尘。师父还说洛尘淡泊，但并不冷漠，更宜修仙。有时我甚至觉得，我不应该是端木云，我应该是洛尘。我也怀疑师父究竟为何收我为徒，究竟是因为我有仙缘，还是仅仅因为我长得像洛尘？！我有一种被人欺骗被人玩弄的感觉！！我这一生，不过是充当了一个玩偶的角色。我只是别人用来替代洛尘的一个赝品！！！
我开始怨恨。我恨母亲把我生成这副模样！我恨师父收养了我！我恨他救了我！！我最恨洛尘！！因为他跟我长了同一张脸！！！
忽然，我又入了他的怀抱。我恨他，拿出一直藏于袖口防身的匕首，想要杀了他！
可是，他突然说对不起。他说他错了。他应该考虑到我的感受。他不该把他的想法强加到我身上。他说，洛尘已经死了，他现在爱的人，是我……
不过我不相信他。我推开他。我知道他爱的不是我，而是我这张脸。因此我要毁掉它！！我拿起匕首，在自己的脸上毫不留情的划了几道。霎时，鲜血直流。我虽然看不到，但我知道他一定惶恐不安，而我，笑了。
后来他又抱住了我，但是我把匕首抵在了身前，只要他再靠近一步……
我听到了“噗”的一声。
我知道匕首扎了进去。可是他竟然傻到不知后退，把我连同那把匕首紧紧搂在怀里。我觉得嗓子发涩，很想哭。我抱着他，眼泪浸湿了他的领角。我想说对不起，我爱你。可我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有些话，是不必一定说出口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