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殇----水颖尘

作者:  录入:01-17

……
后来我随他四处寻访名医。然而医生都说治不好我的眼盲。我想要复明,我不想这样盲下去!不是为了报仇,而是因为我想要看到他……
他不知我的心思,他要我放心,他说我一定会找到我的仇人,为我惨死的族人和师父报仇雪恨的。他还说他会帮我,我们一起杀了“他”!他的语气很坚定,我感到欣慰,同时也有一丝失落。我忽然想让他知道,我想要复明不是为了报仇……只是我什么都没说。
许多年,我的性格依然是丝毫未变。我习惯了用冷漠紧紧包裹住自己。师父说冷漠就不会再动情,不会再为情所困。我总感觉师父说这话时把我当成了洛尘。可我不是洛尘,我是端木云,只是端木云。
他喜欢饮酒,他说酒能浇愁。我笑,我想起前朝诗人李白的那句“举杯销愁愁更愁”。我问他有何可愁,可他不说话。
师父也爱饮酒,但师父不让我饮,除了那壶仙酒,因只有饮了那壶酒我才可成仙。师父总喜欢一人在院落中饮酒。他说酒不是个好东西。我不懂,既然不是好东西为何他还要如此痴狂的饮酒?师父饮酒时是寂寞的,有时会见他举起酒杯掷向明月,我看到月桂树下的吴刚饮下了那杯酒。然而师父脸上没有笑意。我不喜欢师父饮酒,不喜欢任何人饮酒,因为酒总会带给他们忧伤。师父说酒能扰乱心性,不利于修行。那他又为什么要饮酒呢?当吴刚靠在月桂树下打盹儿的时候,师父才踉踉跄跄的回了房。有一次,我听到师父对佯装睡熟的我说:“孩子,对不起。”我以为师父喝醉了。可师父的眼泪滴落到我脸上。师父说喝醉的时候是不会哭的。我不明白师父为什么会伤心,也不知道师父为什么觉得对不起我。我只觉得,他还是把我错认成了洛尘。
夜深的时候,四处无声,万籁俱寂。我喜欢这种感觉。这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是我一人的。我贪恋这样的感觉。睡不着,因此我坐起身,想摸索到院外。可我却摸到了他。不知在何物的驱使下,我在他身旁安静坐下,张着无神的眼,一言不发的“看”着他。其实我知道不论我怎样努力我都不可能看到他。但我可以感受到他。他还是老样子,睡得很死,即便是天塌下来他也能继续睡下去。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还是老样子”这五个字,仿佛我认识他许久了似的。我从未见到过他,又怎会知道他睡觉很死?我强行命令自己不去想这些,因为头会很痛。师父说冷漠的人极少会头痛,因为他们不会在意任何人或事。那我为什么会头痛?是说我已经不再冷漠了么?不过,如果因为他,不再冷漠也没什么不好的。
我想见他,尤其想见他的背影,不知会不会像梦中那样亲切。想起梦中他的背影,好像很结实,靠一下,应该没问题吧?随即我竟真的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嗅到由他体内散发出的味道,我感到很熟悉,好像以前嗅到过一样。然而我也很悲伤,依然没有原因。我不知是为什么,面对他时我总会莫名的心里难受。
后来我睡着了。
可我做了一个噩梦。很恐怖的噩梦。我梦到我在一个山洞里。他就在站在我前面,我看到了他的背影。我笑,我想冲过去抱住他。可他转过了头。那一刹那我愣住了!这就是我期盼了多少年的他的正脸,很英武,很俊朗。但,这张脸本该是属于我仇人的脸!我辛辛苦苦找了那么久的仇人原来一直在我身旁!!!我该恨他,该杀了他。可不知为何,我不想杀他。我只觉得我又被欺骗了。我想把自己埋起来,埋在清远山山顶最纯净的白雪下。我以为只有将自己埋住冻住,才不会被人伤害。我不想做一只没有蚌壳儿保护的蚌肉,任人宰割。
我想我应该杀了他,他杀了我全家,我对自己说。
可我不想杀他!
我应该杀了他,他害死了师父!
可我下不了手……
师父说当我狠不下心去做一件事的时候,那么我就开始有了情。他说情是个害人的东西,他说情害死了我的师兄洛尘。他说我决不能有情。
可我做不到。我狠不下心去杀他。与其他死,我宁愿选择我死。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我哭,我一直哭。不知何时起,喜欢上用哭来逃避问题,喜欢了用逃避来解决问题。
梦中,他对我说我的族人不是他杀的。他说他杀了师父是因为他认为师父害死了我。
骗人!我不信他的话!我活得好好的,又怎么会被人害死?!
他说我是洛尘,说我是他的洛尘。
我气,虽然气可我还是杀不了他。我知道他和师父一样,都把我当成洛尘。可我不是洛尘,我真的不是洛尘。我是端木云,我只是端木云。要我说多少次他们才会懂?要我说多少次他们才能相信我??开始焦躁。开始抽泣。我只哭。我什么都不说。我不解释。我要你们自己认识到我是端木云!
不知哭了多久。我觉得脸上湿湿的,风吹过,凉嗖嗖的,还有些生疼。
后来我哭醒了。
他拍着我的背。他说:“别怕,有我。”我用力搂着他,我想说我们不要治眼睛,我不想噩梦成真。可我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然后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
我不知道何时起,心如磐石若我,也变得如此脆弱。我感觉到我的心不再坚硬,不再冰冷,取而代之的,是柔暖。
……

五百年的思念

我泡在温热的水中,闭目养神。四周尽是梅花的清香。我忆起第一次在他为我烧的温水中沐浴的事情。刚接触到如此温暖的水,我受惊了一样缩回自己的手。水,很暖。可那时我不喜欢,我只喜欢冷澈肌骨的东西。比如白雪,比如冰水。一直以来,我都是用寒泉中的冰水沐浴的。我受不了这种柔暖的感觉。这使我觉得没有安全感。他说冰水会激着身子,容易生病。他说让我不要怕,他会一直在门外守着我。而我相信了他,坚持了许多年的习惯竟因他的一句话而发生了改变。现在,我竟也恋上了暖软的感觉。就像被他搂在怀中一样,温馨,安适。
我在心中问洛尘,我问他是否也曾被他如此照顾着,怜惜着。我想知道在他心中,我与洛尘究竟孰轻孰重。我随手撩起一捧水,洒在自己细如凝脂的肌肤上。我坚信,我并不比洛尘差。我坚信,即便拥有相同的样貌,即便穿上同样的衣袍,即便我就叫洛尘,我也绝不会输给那个真正的洛尘。我笑了。我知道我又笑了。
于是我抓过洛尘的布袍,穿在自己的身上。当我摸索出门外时,我感觉到他的惊讶。我冲他笑,我知道我笑起来一定很美。我感觉到他的震惊。后来我对他说,是我,洛尘。我听出他心中的狂喜,我感觉到他向我冲了过来。后来我被他紧紧拥住。我感觉到他炙热的唇吻上了我冰冷的唇瓣。但我也知道他吻得不是我,而是洛尘。又有什么关系呢?不管怎样,至少这吻是真真切切的。我觉得我好像释然了,不再去刻意追究什么了,在他吻上我的那一霎那。
我与他都不说话,我们沉溺于这个吻中。总有一种感觉,仿佛我等这吻已经许久了,像是等了五百年那么漫长。与此同时,我听到他的心在说话,他说他想我,他想我想了五百年。
我的心“噔”的颤了一下,被什么狠狠撞击了一样。我想我是感动。我被他的执念与痴狂所打动,尽管我知道这份痴狂不是为我。我轻轻抚了抚他的头,我说我再不会离开他,我要和他一起终老,完成我未完成的遗念。可我不知道从我口中说出的“完成我未完成的遗念”究竟是什么。我总觉得说话的人不是我。连我也不是我自己,我应该是洛尘。
他没有回应我,只是揉着我的身体,一遍又一遍的念着:“洛尘,我想你!洛尘,我好想你!!”
……
忽然,冷风灌了进来,我打了个寒战。
不知不觉,浴缸中的水已经凉透了。水中映着我的倒影,我暗觉好笑。原来又是一场荒唐梦。
最终我还是我——端木云。我不知我该庆幸,或是该惋惜。着好自己的衣衫,掩起茫然无措的面目,我踱步门外。他一直守在这里,半步也不曾离去。见我出来,他好像笑了。因为我感觉到一股暖意。
我们相顾无语。忽然觉得好笑。到目前为止,我还不知他的姓名。同样,他也不知我的。平日里,极少言语。依旧寡言,只是坚持了太久的习惯而已。但确实,有些话不必一定说出的。比如姓名,于我,于他,不过是一个代号。或许,不知我的姓名对他更是一种恩赐。因为他可在心中叫我——洛尘。与我一起的时间久了,总觉他也沾染了我自身的冷峻。只是这冷峻体现于他身上只能称为是淡雅。我倒觉得,这淡雅比冷峻更易接触的多,至少不会使人有压迫感。
师父说冷峻可使我免于受到伤害,但师父也说淡雅可使我受到更多的保护。二者相生亦相克,不可兼具。冷峻抑或是淡雅,只存于我一念之间。我不喜与人言谈,不喜广交好友,不喜有求于人,受人保护。因此我选择了冷峻。同时,我听到师父发自内心的舒心一叹。大概师父的本意也是要我选择冷峻吧,我想。可是现在,我忽然感觉受人保护也未尝不可。这并不是软弱,这是人之常情,寻常生活当中必不可缺的一部分。
人之常情?似乎是一个熟识的词句来着。我暗想。
他很顾惜我,也时刻顾念着我这双黯然无采的眼。每日,总让我待在屋中。他自己出去替我寻医问药。他说他一定会想办法治好我的眼。他说他愿意用自己的失明换取我的复明。我顿觉心中涌出一股暖意。可我不知这暖意会不会灼痛我的心脏。不过,灼痛又何妨。若能体味这仙之禁忌,或许也是值得的。
忽然又想到师父的忠告。师父说过,仙万不能动情。师父说情害死了洛尘,他不想我重蹈他的覆辙。可我不顾这些,努力为自己寻着借口,我对自己说我不是仙,我已经丧失了成仙的机缘。因此,我可以有情。
师父还曾说过,我可以相信任何人,除了侠士。师父说洛尘就是被侠士害死的。我知道师父指的侠士就是他。可我不相信他害死了洛尘。因为我懂得他对洛尘的爱。
可师父说我不懂世故。他说侠士城府极深,总会给人一正义凛然的假象,用以蒙蔽他人的心眼,再找准机会断人前程,害人姓名。师父说洛尘就是这样被侠士害死的。
我忽然想到了那个梦。山洞中的那个梦。师父说梦是具预兆作用的。当初洛尘就是不接受梦的告诫才会死的那么惨。师父要我一定不要无视自己做过的梦。由此我想到,如果那个梦是真的……我不敢再想。我怕想到的结局是满心的创伤……因此我努力去回忆我做过的其他的梦,我以为总有一个梦会是美好的结局。然而做梦无数,我总在抽泣中惊醒……
我开始怕了。我怕噩梦真的会变成现实。到那时,没有师父,没有他,我又要如何独自面对?不知何时起,不喜求人的我也开始依赖上他……
……
一段时间,我放下了我的仇恨。
一段时间,我只要和他在一起。
我说我不要治眼睛了。我并没有感觉出他的惊讶,他只是淡淡的问了我一句是不是不想报仇了。我没有回答他。但我在心中说我不是不想报,只是不敢再报。我要他带我走,我们四处飘零,四海为家。可他不罢休,依旧锲而不舍的追问我是不是真的决定放下我的仇恨。我感觉这个问题很困恼我,会使我莫名的烦躁。所以我怒瞪双目,以冷澈肌骨的语气道:“你若再问我会杀了你!”他便真的不再说话,但我知道他并不是怕我会杀了他,而是怕我怒火中烧,伤了身子。
那一夜,我睡不下。我愈发强烈的感觉他就是我的仇人。我怕,无来由的害怕。我开始变得矛盾,混乱。我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亦不知自己究竟想要如何。我相信他,可我又不想再相信他,我总怕我的心脏最终会被他无情的戳穿,我怕痛,尤怕心痛……
慢慢地,我感觉我的心脏又开始冻结,以势不可当的速度迅速冰封。我以为这样便不会再痛。
此后,我又恢复了本来冷峻的面目,不再轻易对他笑,或者应该把轻易二字抹掉。从那之后,我不再笑。他似也察觉到我的反常,却什么也不问。不问最好,因为我也不知道答案。只是想,这样便不会再痛再累了吧。重新开始排斥温暖的,柔软的东西。我以为这样我还可以回到过去。
他不在时,我抚摸着伏魔剑的兵刃,感受着它刺骨的冰寒。伏魔剑是师父在我二十冠礼之时送与我的礼物。他说我是修仙之人,当配以神兵利器。后来他将这柄北斗七星伏魔剑赠与了我。师父说南朝梁武帝时,陶弘景前辈曾炼制了二十八星宿剑传世,伏魔剑便是其中之一。它形制至为特殊,剑刃坡形起伏,分由一百零六个角度研磨而成,在单一光源照射下,形成七星图案,精巧非常,遂名七星剑。七星剑剑刃曲曲折折,形制特异,却锋利无比。妖魔闻之丧胆。因此成为道家制煞伏魔之法器,统称其名为北斗七星伏魔剑。
师父说了许多剑的来历,我不愿深究,只记住它叫伏魔剑,自此便是我的佩剑,我要用它斩妖除魔。可何为妖,何为魔,我却不知。师父说这世上本就没有妖魔,皆因人的心念而成。人心妖化则为妖,人心魔化则为魔。因此斩妖除魔不过是在杀人,但我们只杀坏人,因为仙若屡伤好人性命便会堕入魔道。可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我又不懂。因此我不杀人,伏魔剑对于我,不是凶器,只是一样摆设。
可我脑海里有无数次的浮现出我手拿伏魔剑指着他胸口的情景。我不知这是可恼的预感,还是只是我闲来无事随意幻想出的东西。我不喜欢,不喜欢那样的场景。我觉得我好像应该离开他。如果我走了,便不会再有这些折磨人的思绪了。如果我走了,复明之后找到仇人,不论仇人是不是他,我都会杀了仇人替师父与族人报仇。
下定决心,我走了。只是眼盲是我出走最大的障碍。我用双手摸索着前行。眼中一片漆黑,脑中竟挤满了往昔的点滴。想起了清远山山顶,他曾对我说要我不再离开他,但我并没有答应他。因此我可以走,可以走的干干净净,不留下一点痕迹,就当他的世界从来没有过我一样,这对我对他都是最好的结局,我以为。可我不知道,有些人在另一些人的生命里,如果从来不存在,别人不觉得欠缺,这就是可有可无;然而,他一旦存在过,最后却离开了,另一些人的生命从此就失去了一道秘密的风景,这就是无可替代。正如我于他……
天上忽然下起了雨,冰冰凉凉的,砸在我的身上。我想笑,久违了的冰冷的感觉终于又回到我身边,我喜欢这种感觉。我跌跌撞撞的走在喧闹的街市上。无数个人撞了我,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无数的孩子用着小石子砍我,拽我,还大声辱骂我,说我是瞎子,瞎子,臭瞎子。这里的浊气很浓很重,压抑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只想马上离开这里。我又开始怀念清远山。毕竟,那里曾是我的家。
我凭借自己的感觉指引自己前行,靠着自己的嗅觉躲避外物。师父,我要回家了。我在心里说。
不知走了多久。我只觉得身旁鲜有浊气,该是远离了那喧杂的人世。周遭的一草一木都如此亲切,如此熟悉。我知道,我定会回到了清远山。我自心中狂喜,只是我的表情依旧冰冷。心中舒下一口气,我躺了下来。说真的,我不知自己是躺了下来还是倒了下去。我重重的摔在地上,合了眼。我对自己说,我累了,我需要休息一下。之后,脑子一沉便失去了意识。
意识朦胧中,我听到有人说:“穷瞎子,身上一文钱都没有!呸!”后来好像有什么湿乎乎的东西溅到我的脸上。我没有去理会,因为我真的很累。
……
等我醒来,我听到噼里啪啦的雨声,我猜想雨下的一定很大。可我的身上却是干爽的,头顶上也没有雨滴砸落下来。我不知自己的具体位置,但却知这里是清远山,因为周围没有那些污浊的浊气。
后来我听到一个人的声音。他说下次不许一个人乱跑。
我总觉得,说话那人就是他!原来我躲了这么久还是躲不过。我不知我是该赞许还是该怨恨这缠人的宿命。我不答话,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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