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颓败----玥源

作者:  录入:01-14

西园寺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也低头吃饭。两人再没有对话。
爱不爱又不是我能控制的啊。西园寺有些失落地想。
叶央拿着一把剪刀,在院子里剪鸢尾,剪了很大一把,抱在胸前。他今天穿了紫蓝的和服,跟鸢尾的颜色极像。站在一大片紫蓝的花丛中,像个缥缈轻盈的式神。
剪得差不多了,他就回房,把彩绘玻璃花瓶里换上干净的水,一朵一朵,很是讲究地插进去。
西园寺坐在一旁看书,时不时地朝这边瞄一眼。叶央左耳的耳垂上换了一只指甲盖大小的景泰蓝耳钉,紫色的,跟衣服搭配起来相得益彰。
中性美在他身上演绎到了极致。
“小央~”西园寺下巴撑在桌面上,突然懒懒地叫了一声。
“嗯?”叶央忙自己的,没有看他。
“小央我渴了。”
叶央不做声,提过茶壶倒了一杯递过去。
西园寺脸上显出清晰的失落。
叶央背对着他,借插花的动作整理着自己起伏的情绪。
他竟然向他表白。这让叶央有些为难,让他在良知与原则间摇摆不定。叶央知道这样没来由的感情是不能接受的,也不配供他玩弄和利用。
他将要下一个危险的赌注,一旦失手,后果自负。西园寺愿意帮他也好,然而爱情是无辜的。聪明如叶央,他不会让自己的赌注再担一分风险。
在我面前还要谈什么爱情呢?反正谁也不会是谁的谁。叶央心里有些愤懑,好像这几天的努力落了空一样。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许久,叶央突然背对着西园寺问。
“你终于肯理我了。”西园寺的语气就像受了委屈的小孩一般。
“我在问你问题。”冷冷地提醒。
“只要是你的,我什么都喜欢。”西园寺唯恐对方听不进似的回答道。
叶央有些无力,将插好的花瓶轻轻摆回原处。
“很抱歉我不能同意。”
“你只要同意我能喜欢你就行了……好不好?小央……”
“不可以。”
“我不要你做什么,只要我……”
“……对不起……不可以。”
……
“为什么?”西园寺挫败地低下了头:“为什么连这个都不行呢?”
“因为……你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叶央提起茶壶帮他加满水:“我不想留下后患。”
那是叶央良知的底线。他在心里恳求西园寺快点离开,不要再做无谓的纠缠。
“回你房间去吧。”叶央淡淡地扬了一下手。
西园寺失神地站起来,忘了拿书,却端着叶央给他倒满的茶杯,慢慢地挪出门去。
叶央并不是没来由地发脾气。这几天剧烈的变故,让他累得快要崩溃。
那夜曾对父亲说,我一定会摆脱你。可是要怎么摆脱?那真的是句逞强的话。如果当时说的是我一定会逃走,兴许自尊心要好受一点。
叶央深刻地明白,逃走不等于摆脱。要想逃的话,所有责任可以一卸了之,然而要摆脱,他又没有父亲那样的手腕。
叶央不够狠,放不下的东西还是太多。
晚上,静静地把自己泡在水里,什么也不愿意想。因为心头长久的钝痛,足以把一个原本正常的人折磨得面目全非。
浴剂的香味,氤氲着飘满整间屋子,甜而浓郁,像姜花,又夹杂着西柚和百合,似乎还有一点薄荷的气息。叶央习惯性地透过空气中细细的水雾深吸一口气,想让那些香气渗进肺里。
背上几条未愈的伤口被热水浸得蜇痛,他不想管。
鬼使神差地,叶央将身体慢慢下移,一点一点让水漫过头顶。
屏住呼吸,心里默默地数着:“一……二……三……四……”
耳边充盈着静水中特有的、被放大了的嘈杂,混乱地,刺激着鼓膜。散乱的黑发如海带一般缓缓飘扬起来。吐出一口气,肺部便袭上一阵压迫。窒息,伴随着一阵最接近死亡的解脱感,水一样涌进叶央那颗快要被钝痛蚀空的心。
“三十七……”数到这里,叶央几乎没有力气抬起头来了。空旷的意识里,时间被放大了。
最后的一刻,仍旧是空白。
为什么?叶央不禁对自己发出这样的疑问。
没有重要的人。没有在乎的人。
……
突然有什么东西,铁钳一般钳住了他的胳膊,一把将他拉出水面。叶央刚吸到空气,便低下头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疯了啊!”耳边响起西园寺大声的斥责:“闷在水里干什么?”
叶央自顾自地咳着,不理他。西园寺没办法,只能急急地帮他拍着后背。
“你到底在干什么?”
“……洗澡。”叶央慢慢平静下来,小声地答道。
“有你这样洗的?连脑袋一起泡?”西园寺气得哭笑不得。
“不小心淹到了。”叶央依旧语调淡淡,让西园寺一点办法都没有。
回头想想,禁不住有点自嘲起来。为了确定最在乎的东西,用接近临死时的意识跟自己开玩笑。最后还发现空无一人。真像是一场玩笑。
也许那句话对了。自己真的不够狠,放不下的东西太多。
这句话不是自相矛盾,因为放不下的太多,他的意识还达不到临死。
从来就不想死。
生活里至少还有亲人,还有家。爸爸和哥哥,即使是那样的,也总比没有要好啊。叶央无奈地想。
要反抗命运,还是珍惜亲情,在他心里搅成了一个矛盾的旋涡。二者必择其一,却似乎又别无选择。
夜深了。
晴天的夜晚格外凉爽。微风习习,皎月高悬,洒下满地银辉。池塘里的蛙声和着草丛中的虫鸣,声声入耳。
西园寺盘腿坐在玄关外,身体隐在房檐遮下的阴影里,独自饮着手里的清酒。
好像没什么目的地喝着。既没有对月,也没有吟诗。身边没有点灯笼。
叶央把门打开一条缝,躲在自己房间里,探出头看他。他没有觉察,坐在那一片黑暗中,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叶央突然觉得西园寺很可怜。
也许……一开始就不该诱惑他的。
……
西园寺心里很乱,又倒了一杯,一饮而尽。掂掂酒壶,已变得很轻了。
叹了口气,还是放下了。
然后,隐约感到身侧有人。转过头,见叶央端着一个紫漆托盘,有些局促地站在那里。姜花的甜香味,在这如水夜色里四散飘溢。
叶央挨着他身边跪坐下来,将托盘里的两壶酒、一碟生鱼片和一小盘酱料放在他面前。
“你来陪我的吗?” 西园寺有些头晕地问。
叶央没做声,端起一只壶往他的杯子里加满了酒。
“小央……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西园寺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一迭声地道歉。
“你没有错……”叶央幽幽地开口,夜色般的双眼轻柔地注视着对方,仿佛要在那儿揉起一团泡沫似的。
“你一定有苦衷吧……”西园寺咬了咬下唇:“你不接受我,一定有苦衷的……而我却什么也不知道……对不起……”
“苦衷吗?”叶央硬生生地将目光移向了别处:“我可以告诉你。我家里所有的关系都是乱套的。为了活下去我一直在忍受,可是我已经无法再忍受。”
“那你接受我啊!”西园寺突然激动地喊出口:“我可以带你走的,到哪儿都行!”
“要有那么简单……就好了……”叶央苦笑了一下,继续帮他斟酒。
“为什么非要这样折磨自己呢?”
“……你不会了解的。”
……
“小央……”西园寺酝酿了许久,终于伸手抚上了他的脸颊:“你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任何时候都可以。只要你需要。”
“西园寺君……我也很想摆脱这种命运,可是……逃避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我看你是放不下。”
“也许吧……毕竟他们……都是我的家人。”
叶央轻轻叹了口气,感到了自己的软弱与无力,以及没有依靠。
“为什么不反抗呢?有我帮你的啊。”西园寺啜了口酒,放下杯子问。
“放开我吧……”
“为什么?”
“不要再沦陷下去了……你是无辜的。”
“可你也是无辜的。”
“不要再逼我了,西园寺君……”
……
长久的沉默,两人听着蛙声与虫鸣的交响,谁也没有再开口。
“累了吧。”叶央忽然转过头,对身旁一脸落寞的西园寺说。语气里没有疑问。
西园寺没做声,也没有点头,只是怔怔地坐在原地,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叶央往外挪了一下,扳过他的肩,让他枕在自己腿上。
“你这是可怜我吗?”
“不是。”
叶央轻轻握住西园寺伸过来的手。
……
夜风轻轻地刮起来,空气中的姜花香气愈发浓烈。
他们保持着这样相濡以沫的姿态,很久很久。
“西园寺医生,您起床了吗?少爷已经在等您了。”门外响起女仆的声音。
“该死!”西园寺一跃而起,抄过手机一看,已经快9点了。
“别叫了,阿华。”隔壁传来拉开门的声音,然后听见叶央告诉女仆:“医生昨天不太舒服,等他自己醒吧。”
“好。”女仆顺从的声音:“早餐要拿进来吗?”
“拿进来吧。”
……
西园寺舒了口气,躺了回去。脑袋开始爆裂般地疼,手背不由得开始揉上额头。
昨晚真不该喝那么多酒。西园寺心里忏悔着,努力回忆着昨晚是怎么回到房间的,但是徒劳。
不知不觉,五天已经过去了。但对于现在的西园寺,却是恍然若梦。
从第一次见到叶央,到现在的如此境遇,就像是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宝贝,一高兴却掉在地上摔碎了;抑或是摘到了一朵旷世绮丽的花,却只能看着它在自己手心里一点一点颓败。
可恶。西园寺以手扯发。他那样心疼他,却什么也帮不了他。
枕边的手机不失时机地震了起来,震得他心烦透顶。
“莫西莫西?”他决定接完这一通就关机。
“英太……不好了~”叶齐求救般的声音从那头传来。
“怎么了?”
“英太我没法跟小央交代了……我……我爸让我结婚……怎么办啊?”
“哟,那恭喜了。想要什么贺礼啊?”
“你还笑我……人家都快成千古罪人了!”
“怎么成罪人了?”
“我……”叶齐的声音听起来是犹豫到了极点:“我不知道该怎么给小央说啊……他一定会生气的。”
听了这番话,西园寺倒先莫名地生起气来了。
“那你是想要老婆还是想要弟弟?”冷下语气问他一句。
“我……”叶齐没听出来不对劲,仍是撒娇似的想了想说:“我都想要嘛~~”
西园寺心里“腾”地升起一股无名火。第一次挂了叶齐的电话,将手机扔到一边。
那个自私又任性的大少爷,似乎从来就不会为别人着想。包括自己的亲弟弟。
至少,血浓于水的道理,他不懂。
西园寺苦笑,小央到底喜欢他哪点?
快到吃午饭的时候,西园寺才从房间里出来,换了一套银灰色的和服。
叶央蹲在院子里的一小片空地上,一手端着个小瓷碗,一手捏起一把谷粒撒在地上,接着就有一大群鸟儿飞过来啄食。
今天穿着嫩粉色的华服,头上还带了秤型的头饰,一如江户时代的艺伎。
大概是从小穿惯了女装吧,打扮得再艳丽都不觉得别扭。西园寺玩味地看着叶央的背影。
他只看到背影,所以没有看见他双眸中的冷气。
一片薄云从天空飘过,挡住了毒辣的太阳。
“醒了?”叶央起身,转过脸问他。
“哦……嗯。”西园寺看到他的表情时微微怔了一下。
今天的叶央笑得灿烂极了,两片饱满的樱唇涂了淡红色唇膏,头饰两端吊下的水晶珠线底端坠着红色珊瑚珠,长度垂到耳鬓,整个人看起来优雅、端庄;卷得恰到好处的短发,和左耳垂上晶莹的红宝石,又透出万种风情。令西园寺看得有些喘不上气来。
“怎么了?”叶央歪着头问,一侧的水晶珠线悬空摇摆。
“没什么……”西园寺稍稍晃了晃头,后脑依旧隐隐作痛。
“要喂鸟吗?”
西园寺看着递到眼前的小碗,白瓷,和他盛牛奶用的茶杯有一样的花纹,装着小半碗金黄的谷粒。
接过,“刷”的一下全撒在了远处。啄食的鸟儿们呼呼啦啦都拍着翅膀赶了过去。
“西园寺君很可爱啊。”叶央再一次笑着称赞。
“做男人做到可爱的份上,也够可悲了。”西园寺看着远处的鸟,无意间甩出这一句。叶央顿时收住了笑容,再也无话。
……
午饭桌上,叶央缄口不言。但犹豫了一下后,还是给西园寺夹了一些菜。
“谢谢。”西园寺也没说别的。
叶央暗自皱了皱眉,觉得情况不妙。
“西园寺君不舒服吗?”先关心地问他一句探探口风。
“没有……”西园寺停住筷子想了想,还是改口:“只是……有点头疼。”
“我有治头疼的药,待会儿拿给你吧?”
“不必了……我也有。”
叶央顿时觉得很挫败,一时间竟然忘了。他是医生,怎可能没有药。
但不知为何,突然觉得他好像很可靠的样子。
将近黄昏时,叶齐突然来了。
叶央早上喂了鸟,晚上又跑到池塘边上喂鱼。
鱼食上一次喂完了,小瓷碗里装了一些女仆阿华从厨房收集来的点心渣。
池塘里的鱼长得很大,各种颜色都有,一条条晃动着身体,争先恐后地游到长满青苔的池壁边抢食。这时,叶央感觉背后有人,回头一看,是哥哥。
叶齐一身淡蓝色的休闲装,出现在这样的庭院里,很不协调。
“你怎么来了?”叶央惊诧,警惕地望了望四周。
“爸爸让我来找你的。”叶齐笑得很不自然:“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
“小央……我……要结婚了。”叶齐抽出了插在裤袋里的手,拿出一个心型的嫩粉色小盒。
“……我知道了。”叶央平静地低下头:“这是戒指吧?”
叶齐无奈地点点头:“你生气了吧?”
“我?”叶央苦笑了一下:“我有什么可气的?”
苦笑似乎已成了他的典型表情之一。
“小央……”叶齐伸手抚上他的脸颊:“你瘦了好多。”
叶央握住了那只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谅我好不好……”叶齐托起弟弟的手背吻了一下,看看他的眼睛,然后一把将他揽进怀里。
叶央死咬着下唇,收紧手臂抱住哥哥,努力不让眼泪滴下来。
……
“以后……不能再见面了吧?”叶央突然冷笑着问。
叶齐点点头,想了一下又摇摇头。
沉默,又是许久。
“算了……”晶莹的泪滴,终于从眼角滑下:“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兄弟,对吧?”
“嗯。”叶齐的声音,仿佛幽幽地飘向远方:“以后有机会……我还来找你。”
叶央的双眸终于失去了光采。抬起头吻了吻他的唇,淡淡地说了句“不用了。”,然后怔怔地推开哥哥,走了。
叶齐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转过身去,小央已经进了屋子,西园寺插着手站在那里看他。
“英太!”叶齐几步奔过去,绽开一个花一样的笑容:“你也在啊?”
“要结婚了,好开心啊?”西园寺冷笑,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
“讨厌啦英太~人家是见到你才开心嘛!”叶齐撒娇的脸庞都能当苹果吃了。
“是么?”西园寺依旧冷冷地看着他:“这么喜欢我,干脆嫁给我好了?”
“呵呵~我当然也想啊~可惜我是男的,不能‘嫁’的。”叶齐的手习惯性地攀上了西园寺的脖子。
“撒娇鬼,”西园寺用冷冰冰的语调说着娇嗔的话,例行公事般地拿掉叶齐的手:“闹够了就回去吧。小央还要休息的。”
“小央?”叶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身体猛地一颤,盯着那扇紧闭的门,愣住了。
叶央依旧是怔怔地坐在桌边,盯着花瓶里的紫蓝色鸢尾发呆。
摆脱了我,原来这么开心啊。他无不失落地意识到。
无足轻重。呵呵。
撕下一片花瓣揉捏起来,冷笑着,看指尖沾染上色彩温润的汁液,还是冷笑。
门外,西园寺冷冷地看着脸色苍白的叶齐,不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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