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温暖不同于冬天用的暖炉。
西园寺坐在旁边,侧对着他看一本厚厚的大书,弗洛伊德的《性学三论》。
“你在学心理学?”叶央随口问了一句。
“没有……随便翻翻。”西园寺又朝后翻过一页:“而且这只是精神分析派的作品。”
叶央不再问,闭上眼,将被子盖过下巴。
这一觉睡得很踏实,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阳光从窗户里斜照进来,暖暖的。一只鸟轻捷地从窗前掠过,留下“叽”的一声。
天晴了。叶央微微眯起眼睛,外面热起来了,西园寺很细心地开了窗户,房间里的温度很舒服。
他撑着身体坐起来,头已经不疼了,感觉身体也轻了很多。
拉开门,叶央一下子觉得很刺眼。院子里充满了阳光,到处都是闪闪亮亮的。一大丛一大丛紫蓝色的花朵尽情盛放着,其间还有几只蝴蝶追赶嬉戏。
叶央舒展着身体走出屋子,西园寺正坐在玄关外看书。
“醒了?”他把没看完的那页折了个角,放在一边:“睡得好吧?”
“托你的福,睡得挺好。”
“嗯……真的……那样吻你都没有醒。”西园寺调笑。
“你偷袭我?”叶央苦笑着捶了他一拳。
“开玩笑的……”西园寺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我看你好像做噩梦的样子,所以……安抚了一下。”
“这还差不多……”
……
“饿了没有?”西园寺突然问。
叶央这才想起来腹中空空,听话地点点头。
“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去。”
“不用麻烦了,我饿得厉害,帮我到厨房拿些点心吧。”
“好,你等着,别乱跑啊。”
西园寺朝厨房走去,叶央觉得没意思,拿起旁边那本书翻了起来。
什么随便翻翻啊,他心想,标注这么仔细,空白地方还有专业名词的注解,分明就是在钻研嘛。
毫无预兆地,一个身影挡在了他面前。
抬起头,叶央吓得赶忙起身,毕恭毕敬:“爸爸。”
“医生呢?”父亲那毫无情绪的语调和这样生动的晴天极为不符。身后还跟着一个穿藏蓝色西装的男人。
“去厨房……帮我拿吃的了。”叶央头都不敢抬。
“以后这样的小事不要麻烦别人。”父亲说了他一句,然后一下切入正题:“跟我进房间。”
“是……”叶央规规矩矩地低了一下头。
父亲又检查了他的身体,然后让那个藏蓝西装的男人进屋,用卷尺量了他的身材,记下了数据。
“这两天表现不错。”父亲一点也不像在夸奖,反倒一语双关:“作为奖励,给你订做一套西服,在你哥哥的婚礼上穿。”
“……是。”再次低头。
出门的时候,刚好赶上西园寺端了一盘点心回来。
西园寺看见叶父,顿时愣在那里。半晌,才回过神来,问候了一声。
叶央看见父亲淡淡地望了他一眼,走了。
“你爸来干吗?”西园寺小声问他。
“捉奸。”叶央垂下眼睛,一字一顿地回答。
皓月当空。
叶央拉开西园寺房间的门。悄悄地潜入。
“你来了?”西园寺冷不丁的一句问候吓了他一跳。
“你没睡啊?”叶央惊魂未定。
“等你呢。”塌塌米上坐起一个黑影。
“我睡不着。”叶央走过去,坐在旁边。
“睡不着就对了。”西园寺轻抚他的脸颊:“白天睡那么久了。”
“这样下去,怕是生物钟会颠倒的。”
“颠倒归颠倒,精神还是蛮好的啊。”西园寺伸手准备解叶央的腰带,被他一把打掉。
“我是来跟你聊天的!少往歪处想。”
“哦……”西园寺一下变得无精打采。
“我发现……这两天我爸对我好一点了。”叶央蜷坐在床边,下巴搁在膝盖上:“也不知道为什么,所以想来问问你。”
“我能知道吗?”西园寺又躺回床上,盖好被子。
“西园寺君……”叶央突然认看看他的眼睛,然后视线转向天花板:“你不是在钻研心理学吗?”
“……好吧好吧。”西园寺一脸认输的表情:“服了你了。”
“嗯哼哼~”叶央得意的时候,总是用手指一下下地卷自己的鬓发。
……
“小央……”西园寺考虑了一会儿,还是说出了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关于你妈妈的事?”
“我妈妈?”叶央想这之间有关联吗。
“介意的话……就算了吧。”
“我妈……”叶央短暂地犹豫了一下,幽幽地启齿:“我没有见过她……她生我的时候,因为难产……死了。”
“……”西园寺瞪圆了双眼。
“当时……是为了给我哥治病,结果……却让我夺走了她的命。”
“这个我知道。”西园寺重新坐了起来,清幽的月光透过窗子,水一般打在他身上,鬼气森森的冰凉。
“是我哥告诉你的吧?”叶央自然地抱紧了膝盖。
“不管怎么说,你哥哥的命救回来了啊。”西园寺半是安慰半是感慨地摸摸叶央的头:“没有让你妈白白牺牲。她地下有知,也会欣慰的吧。”
……
“小央?”西园寺看他走神走得厉害,不由得轻唤一声。
“我……为什么要跟她长那么像呢?”叶央半是自嘲地喟叹了一句。
“……祸端就在这儿了。”西园寺突然明白过来,叹了口气:“按理说,你爸应该最喜欢你的,可是因为你跟妈妈太像了,他反倒会产生一种失落感。”
“什么失落感?”
“为什么……他‘只能’是我的‘儿子’呢?”
叶央做了个倒吸一口凉气的样子。
“不过……因为这层关系……他不能对你出手。”
……
“不是的。”叶央的头发被清幽的月光勾上了一圈银边:“他不出手,是因为还没把他惹恼。”
“是么?”
“你不了解他。像那种不择手段的人……”
“会怎么样?”
“我没有地方可以逃……早晚……他都会对我出手的。”
房间里,气氛霎时间如湖水一样死寂。
“那……叶齐呢?”许久,西园寺突然想到:“你们的感情……不是一直都很好吗?”
“不是的……”叶央摇摇头:“我对于他……只是节外生枝。等他结了婚,就该过回他的正常生活了。”
这其实一直都是叶央最绝望的事情。
不敢奢望爱,却也得不到正常人应该有的亲情和保护。自己在争取的,其实一直也只是后者而已。手段,方式,他自己也别无选择。
哥哥会离开他。不管是哪一种,断了,就代表会失去。
他害怕他的离开。因为那会让自己变得孤身一人。
“好了……别想了……”西园寺拨开他的眉头,拥他入怀:“不管怎样,我都会站在你这边的。”
“真的……谢谢你……”
“什么也别想了,跟我一起睡吧。”
“不用了,我回房间了。”
……
叶央终于让西园寺知道了所有的事实。
一颗受用的棋子,也许可以改变整盘棋的命运。美人最大的用处,就是让英雄为她们死都死得心甘情愿。
这把美人计,叶央觉得自己将是最大的赢家。
没有人愿意坐着等死。他该反击了,即使代价是心灵被怨恨一点一点蚀空。
软弱,任何时候都不受用。
叶央喝下大杯牛奶,却始终无法入睡。
往事像放电影一般,在脑海里一遍遍地闪过,梦魇般,欲罢不能。
两年前的那个冬天很冷。那时候出过一次门,山上冷得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汽车缓缓地绕着盘山路行驶,天色很暗,路面很滑,还起了薄雾,司机小心翼翼,唯恐出状况。
15岁时的叶央胆子还是很小,坐在后排座位上望着车外白茫茫的一片,紧紧抓着身旁父亲的衣角,心扑通扑通地狂跳。父亲看起来倒是一点也不急,悠闲地摆弄着膝上的电脑,还从风衣内袋里掏出他的银质烟盒,抽出一根点上。
父亲不是那种老相的男人,瘦高身材,偏分发型,高眉骨,凤眼薄唇和尖下巴,加之鼻梁上架着一副方形的银框眼镜,举手投足给人一种文质彬彬的印象。
叶央偷偷地抬起头看看父亲。一直觉得父亲和哥哥都很有男人味,他羡慕得很。
“怎么了?”父亲突然低下目光问。
“冷……”叶央道出实情。
这是实话,害怕是产生不了热量的。这种天气,叶央穿的是母亲的桔黄色旧和服,在家还好,可上了山后,温度越发下降得厉害,有些招架不住了。
“冷就对了。”父亲说着便脱下自己的黑色长风衣,盖在叶央身上。
“爸爸不冷吗?”叶央半是关心半是担心地问。
“没事。”父亲下意识地整了整领带,他的衬衣外还套了件米灰色的V领毛背心。
“董事长,”沉默了好几个小时的司机终于发话了:“前面好像堵车,过不去了。”
“啊?”叶央不由得惊叹出声:“那得等多久啊?”
“不知道。”司机摇摇头。
“山上真的好冷……”叶央沮丧地抱怨道。
“少爷,别怕,后备箱里有毛毯的。”
“确定要过夜的话再拿吧。”父亲悠然地吐了口烟圈,好像一点也不担心。
那天真的留在山上过了一夜。叶央盖着风衣和毛毯,还是冻得招架不住。
从小到大,还没有感受过那样的冷,那种凉气渗透心肺和骨骼的冷。
车子静静地停在盘山路上,车内开着苍白的灯,周围没有一丝动静。父亲从座位的靠背后面拎出一瓶酒,倒进小杯子里,细细地喝了起来。然后又倒了一杯,递给司机。
“谢谢。”司机双手接过去,频频点头。
“小央要来点吗?”父亲玩味地看着叶央,右手掂着酒瓶口,左手无名指挠了挠杯底,上面的方形钻戒跟着晃动,很耀眼。
“我……可以喝吗?”叶央眨眨眼睛。父亲喝过的那只杯子里,透明的液体又一次加到七分满。
“今天破例。”父亲将杯子托到他嘴边,示意他喝。
叶央犹豫了一下,抬头看看父亲,再低头看看杯子,终于鼓起勇气,凑过去喝了一口。
“继续……”父亲像逗小猫一样,微笑着,盯着叶央粉嫩饱满的嘴唇。镜片后的眼睛里却没有笑意。
叶央一手捧住杯壁,一手捧住父亲托杯子的手,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凑过去又喝了几口。
“好喝吗?”玩味的笑容又一次浮上嘴角。
“嗯……”叶央勉强地答应着,喉咙里仿佛被火炭灼了一般,热热的一直烧到心口。
抬起头,发现父亲一刻不离地盯着自己的唇,带着那样玩味的笑容,将剩下的酒放到嘴边慢砸细品。
司机看到刚才的一幕,附和着干笑了两声,然后知趣地将后视镜扳向了前面。
那一刻,叶央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在山上的夜晚显得格外漫长。叶央睡不着,百无聊赖地蜷缩着身体,玩弄毯子的边。玩腻了,也就乖乖地倚着靠背闭上了眼睛。
突然间,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碰着他,然后一点一点地,穿过毛毯,穿过横铺的风衣,凉凉地,钻进他的衣服里。
是一只手,修长的,无名指戴着戒指。叶央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愣在那里无法动弹。
那只手沿着光滑的肌肤上下游走,偶尔在他胸前的蓓蕾上停住,揉捏几下,然后下移,抚摩,继续下移……
叶央不知如何是好,就在它将要覆上自己的下体时,反射般地挪了挪身子,躲开了。
侵犯暂停。叶央急中生智,假装翻了个身,背向父亲。混混沌沌过完了那一夜。
……
天角泛鱼肚白的时候,叶央睡着了。
但不知是因了回忆还是别的什么,又一次做了噩梦。
黯淡的光与影,混乱的片断,充斥着他朦胧的意识,挥之不去。
浴室,别墅的大浴室,苍白而空旷。天花板的四角有小天使的浮雕,半圆的大窗户镶着彩绘玻璃。叶央赤着身体站在肮脏得有些模糊的落地镜前,镜子里的影像,却是丰满圆润的、女人的肢体。头发,是自己的短发,面貌,也是自己的面貌。
叶央吓了一跳,低头想看看自己的身体,却感到脖子异常地僵硬,像变成了一块石板那样,无法动弹。
接着,他看见父亲的映象出现在镜子里,穿一身白色睡袍,光着脚。但他无法回头。
“爸爸……”他想这样叫出口,但从口中说出的话却变成了另一个女人的声音。
“松……”
然后不知怎的,就梦到了父亲的大床,洁白的床单上撒满鲜红的玫瑰瓣。自己光着身子躺在上面,父亲穿黑色和服的背影,就坐在床边。
“松……放了我……”自己这样脱口而出,用哀求的语气。
“放了我……”回声在空旷的房间里飘来荡去。
叶央知道自己在做梦,他努力地让自己醒过来,却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
“松……放了我……”女人的回声充斥着他重重的脑袋,一遍又一遍。
……
他是被女仆叫醒的。
“少爷,您起床了吗?西园寺医生来给您上药了。”
叶央猛地睁开眼睛,冷汗打湿了发稍和枕头。
今天已经是第四天。
叶央身上较深的伤口已经愈合,那些细小的红色条纹已经消失。
“再有一两天就可以洗澡了。”西园寺帮他擦着身子,一边安慰道。
叶央仿佛没有听见,怔怔地坐着一动不动。
“怎么了?小央?”西园寺见他不大对劲,一只手覆上他的额头。
“怎么出了这么多汗?”他用湿毛巾沾了沾。
“没事。”叶央淡淡地敷衍他,抓过毛巾自己擦了起来。
“做噩梦了吗?”西园寺一语中的。
叶央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以后不要在这间屋子里睡了。”西园寺命令般地告诫。
“风水不好?”勉强地跟他调笑了一句。
“我不是说过吗?需要换个环境。”
“嗯。”
“下面要自己来吗?”西园寺摸摸他光洁纤细的大腿,笑。
“转过去,我自己来。”叶央被逗地有点来气。
“哪儿没看过?还让我转过去?”西园寺的语气稍稍有点夸张,但还是乖乖照办。
“不高兴就出去!”叶央脱口而出。
西园寺一下愣住了。
“小央……”稍顷,回过神来:“你怎么了?”
叶央没再说什么,一把将毛巾扔进盆里,穿上睡袍,走向里间。
“小央……你要干什么?”西园寺怔怔地站起来,对着背影问了一句。
叶央没有理他,径自走进里间,拉上门,插上插销。
西园寺听见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
“不得了了……”他两步奔到门前,敲了敲:“小央!现在不要洗澡,伤口会发炎的!小央!”
叶央咬紧下唇一言不发。冰冷的水从头顶冲下来,浇透全身,毛孔收缩的感觉很是舒服。
任凭西园寺怎么敲门,他都不开。
站在浴室里,双手撑着洗脸池的边缘,努力想看清镜中的自己。
他是叶央,是叶齐的弟弟,叶松的小儿子。除了他自己,任何人都没有权利主宰他的性别和人生。
……
早饭桌上,西园寺郑重地向他道歉。
“不必了。”他淡淡地回绝。
“不管怎样,我一定有不对的地方,请你原谅。”
“没关系。请别介意了。”叶央淡淡一笑,云开雾散。
“小央……”西园寺看得有些呆了。
“嗯?”
“我爱你……”
叶央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表白,有些无措。西园寺脱口而出后,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惊讶地捂住了嘴。
“啊……请别误会……”西园寺手忙脚乱地解释:“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说出来了……”
“嗯哼哼~”叶央的手指又绕上了头发:“西园寺君很可爱哦。”
“我说的……是真的。”西园寺的脸颊有些泛红。
“像初恋表白一样。”叶央继续绕头发。
“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西园寺继续脸红:“因为……从来没有喜欢一个人……喜欢到这种程度。”
“嗯哼哼~西园寺君的表情……真的很像在恋爱。”
“我想……我是爱上你了。真的。”
……
“你还是不要爱上的好。”叶央突然换了一种语气,冷冷地告诫他,然后低头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