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寂中,没有回答。
若汐摸索着,慢慢地伸出手去,指尖碰到明晨温热的面庞,……与面庞上凉凉的潮意。
「你哭了,」若汐叹息般地低语,「明晨为什么哭?……你说……没有时间?……是不是我要死了?」
他感到抱着的身体轻轻哆嗦了一下。
「……」
若汐愣愣地,忽然笑了一下,「原来是我快要死了啊?」
「又在胡说了,」明晨紧了紧手臂的钳制,彷佛惩罚般,紧得若汐有点气闷地『嗯』一声,才轻轻说:「只不过是你身体里有些麻醉剂残存,但这种麻醉剂很……麻烦。不容易戒掉,有点危险。」
若汐静静地躺在明晨怀里,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面色更加苍白了一些。
就是他们硬是注入体内的东西吧?
夺去他意识,令那个人为所欲为的东西。
是……会让人死亡的东西吧?
若汐突然有点恶心,皱起眉头来掩住唇。
明晨看着他,忽然扯开他掩在嘴上的那只手,轻轻俯下身去,用自己的唇覆住了若汐的唇。
若汐僵住。
明晨的唇,柔软而温热,并未长驱直入,只是极缓慢极轻地在他唇上厮磨着,啄吻过他干裂的唇瓣、僵硬的唇线……
「……小汐,」明晨在他的唇上低声地唤着,热乎乎的气息包裹着若汐的昏沉沉的大脑,「……小汐……小汐……」。
并没有可怕的回忆来袭。
一声声的呼唤,不停地,温柔的充满着祈盼与渴望,令若汐感觉身体似乎飘浮起来。
他似乎忘了些什么……
只有明晨的声音在脑海里不停地响起,「……小汐……答应我……答应我……」。
有些事,似乎不再那样重要?若汐模模糊糊地想着。
不要明晨放弃!不要他跟自己一样!
明晨,是要好好的……好好的活下去的……
也许……时间真的不多了……
那样想的时候,心好痛,好痛。可是有明晨在身边。无论如何,要让他开心啊……
若汐的脸仰起来,微微张开唇。
这样一个小小动作,已经足够。
他感到明晨顿了一下,只是略微顿了一下,便更加狂野地加深了那个吻,不再温柔,唇舌厮磨,气息交缠着……
直到略微分开一些,两个人都轻轻喘着,若汐抬起眼睛看着明晨,看着那两泓深渊般黑眸里压抑着的热切,是明晨呢……若汐不舍的怔怔地看着他。
时间不多了……是吗?
他把脸颊依向明晨胸前。
没有办法抱他啊,那个家伙,还困着他双手,虽然温柔,但仍是有点用力地,把他双手困在背后呢。若汐有点想笑,他埋下头去,让面孔藏在明晨胸腹间,轻声说:「抱我。」
明晨没有动。
身体却有点僵。
他听到了吗?还是,听错了?
若汐轻轻蠕动了一下身体,敏感地发现抱着自己的那具身体起了一些变化。
若汐面孔有些发烫,却仍是勇敢地开口,「……明晨,抱我吧。我想,跟你一起。」
似乎等了好久,久到若汐的脸上几乎烧起来。
困在背后的双手被如梦初醒般放开了,明晨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裹满了纱布的手,把它们轻轻压在自己的面孔上。
压了好久……
当明晨放开若汐的手时,眼睛亮亮地,唇角带着阳光般的笑意。
若汐有些眩晕。嗯,真的,他无法抵抗明晨的笑,永远抵抗不了。那个温柔的情人的吻,开始漫延至若汐全身……
当他开始惊悸地喘息着,用力圈住明晨的颈,觉得身体彷佛有火在烧时,若汐瞥到自己的双手。
手心的纱布上,有一块淡淡的,几乎看不出的水渍……
明晨带若汐去的地方,离医院主楼尚有一段距离,十分幽静。楼前,也有几株树龄已老的金合欢树,只不过,花儿早已开过,留下郁郁葱葱巨大的树冠,枝子压得低,踮一下脚,便能仔细观察那一簇簇深绿色的羽状叶子。
若汐忽然握紧明晨的手,拉着他停下来。
他见明晨回过头来,一脸疑问,不由笑出来,也不说什么,只是仰起头。阳光就算自树冠间点滴透出,也还是灿烂耀眼,若汐不由瞇起眼来。
「想起什么?这样高兴?」明晨任由他扯着站在原地,并不催他,只是笑咪咪问。难得小汐这样好心情。
苍白脸色似落上一层金粉,竟觉得精神了许多。
若汐好像突然选择忘记一切。
一心一意只是缠着明晨,那样羞涩却明显想要更热情的若汐,在从未有过的激烈情事中第一次显露主动性,努力地响应着,细碎地呢喃着如同一只柔顺的小兽,几乎让明晨控制不住自己。
他并非没有知觉,若汐有些朦胧的眼中,有一种令人心碎的东西,那样的决绝、浓烈,令明晨……不敢深究,所以他只是用尽力气将他搂在怀里,抱住……不想放手……
若汐轻轻摇晃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来来回回荡着,「……你房子前面也有这种树,那个时候……开着好香的花儿。」
「是啊,你这傻瓜,按了我的门铃听音乐,害我以为有人来,」明晨笑。
若汐自己也笑起来,想了想,又白他一眼,「喂,那个时候,你干嘛整天整天的不理我?」
明晨没作声。
若汐侧过头去看他,看到明晨眼睛里有浓浓的笑意,看着自己,就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眼神有些热烫。若汐怔怔回视着,忽然脸上一热,『哼』一声扭开头。
……
浓浓的绿荫下,两个人静悄悄站着,享受着清晨温暖的阳光与风。
又是一个早晨了啊,若汐模模糊糊地想着。
有极细微的露水沙沙滚动的声音,空气甜美而安静。
一直这样,该多好。若汐心里有一点小小的遗憾。
若死了,就会都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他握紧明晨的手。
「小汐?小汐……」,声音从上面传过来。
两个人一起抬起头,小然从二楼的一个窗口探出头来招手,高兴地不得了,窗帘啪哒啪哒拍在肩上,他费力地扯开窗帘,一边向下看。
趴趴熊的窗帘。若汐眼力好,一下子看到,不由笑起来。
明晨柔声道:「进来吧。」
若汐犹豫了一下,很突然地,用力拉一下明晨的手,将他身体拉近,猛地抱住他,将头深深埋进了明晨颈窝里。
明晨怔了怔,回手揽住少年的腰。
但只是一瞬的功夫,若汐用力抱一下他,松开了手,抬起眼来看着明晨笑了笑,便扭头走进去。
直至数年后,每当明晨回想起那个晴朗的早晨,想起小汐留给他的最后那个微笑,那个拥抱,那抹纤长的脆弱的背影,心里还是会有刀绞般的疼痛……
还是会有无法言喻的恐惧与绝望……
只是当时,已顾不上放在心头。或者,是不敢提上心头吧?
江秉辉风尘仆仆赶到时,若汐的检查已经做完,明晨正在哄着想让他小睡片刻。坐在床边,宠溺地抚着若汐的发,明晨柔声道,「能睡就睡一会儿吧,后面……可能会很辛苦。」
若汐眼睛半张半阖着,身体真的感觉疲惫,心里却不想真正睡着,咕哝着,「再陪陪我。」
明晨略有些严厉地低声道,「我在旁边呢,快点睡!」
若汐微微抬一点眼皮看看他,没作声,过一会儿,口角含笑地点一点下巴。
明晨知道若汐是真的有些吃不消,却强撑着。这几天里身体精神被药物与强烈的情绪刺激着,根本不可能有一点放松休息的时候,此时轻轻阖着的眼睛下已熬出一层青黑色。
希望……到底有多少呢?只有在若汐看不见的时候,明晨的眼睛里才能流露出些许脆弱。
秉辉站在玻璃门外,等着明晨,心里有些诧异。
他等了许久,等到若汐静静睡着,气息逐渐平稳。
明晨发了一会儿呆,才轻轻站起走出来。
秉辉低声招呼,「学长。」
明晨怔怔抬头看他,「秉辉?你到了?」
「是。」
「……拜托你了。」
明晨精神似乎不太好,口气低沈。
秉辉其实有些不解,若是R28中毒的话,明晨自己已经是专才。R28实验进行的时间不长便停止了,其实自己接触并不太多。即使是担心由它引发的其它症状,自己也绝不会做的比明晨更好。
为何还要特意将自己召回来呢?直至看到明晨怔忡表情,他才真正明白。
关心……则乱,学长的心很乱,很乱!
秉辉透过玻璃看看病床上的若汐,再看看明晨,目光不由有些复杂,心里突然涌上一丝同情。
那样坚硬如花岗岩般的学长,竟露出这样脆弱的表情,他,爱极了那个人吧?
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
明晨突然间挺直身子,面色微变,未等秉辉反应,已经回身奔进房内去。
秉辉一怔之间反应过来,也迅速跟进去。
乍看之下并无异常,若汐侧身睡着,一动不动。要待近到身边,秉辉才看出他身体正微微打着寒战,额头上却已渗出一层细细汗水。
明晨扑过去,急道:「小汐,你怎么样?」
若汐睁开眼睛,视线已经有些模糊,声音听在耳朵里面忽远忽近,他强挤出一个笑来,道:「有点儿冷」。
真是冷,浑身发冷,冷的手脚几乎失去知觉,若汐不由蜷成一团。
他露在外面的皮肤已经冷到发白,寒毛直竖,起了一层细细小粒。可是,若汐并不知道自己同时也已经汗流浃背,汗浸透了睡衣。
……从未有过的冷的感觉,如坠冰窟……
若汐绷紧全身肌肉,打着寒战,拼命抵抗着那股寒意。
……难以言说的痛苦的感觉,浑身紧张到每一块肌肉开始抽痛,若汐意识有些涣散,眼前发黑,耳边潮水般响起巨大的『嗡嗡』声……
秉辉已经去仔细观察仪器。
明晨牢牢地捉住若汐的双手,用力一点点掰开他手指。若汐指节泛白,掌心已经被掐破皮,血渗出来也不觉得痛。确切地说,这点痛与身体的其它感觉比较起来已经算不上什么。
他还在大量的出汗,冷的感觉却开始变得奇怪,冷到极致已经有一种烧灼感,自每一块骨骼肌肉中烧起,像小时候碰到炉灶被烧伤,只不过被烧伤的部分从手指头遍布到了全身。
若汐尖叫起来,控制不住地蠕动着身体,钝痛突然变成一阵阵遍布全身的剧烈的刺痛,好似有人用刀子在一点一点割他的身体。他牙咬得格格响,忍不住一口咬上自己的唇,血顺着嘴角往下流。
明晨铁青着脸,使劲捏住若汐腮帮子,喝他:「松口!张开嘴!小汐张开嘴!」硬是将一卷纱布挤进若汐牙缝里。
天啦,若汐痛的大脑已经有些混乱,那种痛楚……
他从没想到过会有这样的疼痛的感觉,胸口胀的几乎要爆裂,他痛的大口大口吸气,空气堵在喉头,上不去也下不来,面孔开始发紫……
秉辉将氧气罩覆在他脸上,眼睛紧紧盯着仪器,若汐腹部与四肢开始出现肌肉痉挛的症状,全身抽搐着,发出不成声的呻吟与哽咽声。
明晨只能压住他手脚,防止他伤到自己,一边不停地叫着,「小汐,放松,放松,忍一忍就过去了……」。他自己脸色雪白,额上全是汗。
大约折腾了二十多分钟,若汐的呻吟声轻了一些,身体也有点松软下来,全身跟刚从水里捞起来一般,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泪,模糊成一片。
明晨抱着他的头,给他擦脸,轻声安慰着他。若汐不太能够听得见,那一波潮水般折磨的印迹还留在身体里,他听不见声音,也没办法想什么,累得全身像被辗碎了一样,连指头都动弹不得。
而且也并没有给他缓冲的余地,并没有间隔多长时间,遍及全身的刺痛又突如其来,若汐全身弹起来,肌肉顷刻间绷紧,这次痛得比上一次更甚。
痛得宁愿死去。
若汐长长地『啊』地尖叫出来,那声音太痛苦太凄厉,几乎划破明晨的胆。
秉辉额上也冒着汗,若汐瞳孔有些扩散,呼吸不太好,疼痛的间隙喉咙像是不能够自主呼吸一样封闭着,发出胡噜胡噜的声音,可是这些还不是他最担心的。
他看着显示器,再看若汐,若汐挣扎地太厉害,挣扎起来力气还特别大,秉辉帮明晨按住他脚踝。他当然知道,这个时候若汐还有力气挣,多一两次,可能他连挣扎的体力也不会有了。
第二波痉挛比第一波持续的时间更长,带来的疼痛似乎也更大。
若汐声音嘶哑了,嘴唇雪白里透着几点诡异的红。
身体的抽搐不再像是一个人在挣扎,反而有点象肌肉在做神经质的运动。秉辉感觉着手底下肌肉的僵硬度,估计着剩余的时间,若汐的血压已经降到比较危险的程度,秉辉担心会出现休克,这个时候他发现若汐勃起了。R28引起的自发性勃起,无关欲望,也没有任何快感可言,对若汐来说,反而存在一定的危险性。
秉辉看看明晨,知道他也看到了。
明晨慢慢把手伸到了毯子里面去,摸索着将若汐的睡裤褪到膝部,衣服湿透了,卷起来有些费事,他的手在那里停了一会儿。秉辉不由自主扭开头,稍顷,他听到若汐细细地,痛苦地呻吟声响起来。
明晨用手握住若汐的分身,轻轻地上下活动。
若汐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上弓起,喘息着,颤抖着,全身性的肌肉抽搐似乎慢慢减轻了,若汐肢体开始柔软下来,瘫痪下来,很快地,随着一声长长的抽气声,若汐的头向后用力仰去,脖颈弯得弓一样,冰凉的精液射到明晨掌中……
……
秉辉突然惊跳起来,扑过去:「学长!心跳停止了!」
血压脉搏已经消失了,指针开始划出长长的绿色的直线……
江秉辉记得,那是很难熬很难熬的一段日子。
R28的第一次发作就极其惊人,猝死性心跳骤停,虽然十几分钟后心跳便恢复,也足以令人疯狂。他不敢看明晨的眼神,那是极其可怕的眼神。然而短暂地混乱与疯狂地呼喊之后,明晨竟终于能够镇定下来,有条不紊地照他的指令去做。
那两个小时漫长得象过了整整一个世纪。
已经是学长的极限了吧?秉辉想,那样惊人的自制力。
如果若汐没有醒过来,学长他真的会疯狂吧?
但是即便醒过来,也并不代表一切好转。
第一次发作几乎便已击垮了若汐,好不容易抢救过来的身体,在接下来的没有尽头的时间里,要经受每隔十几个小时一次,每次一个多小时的发作,若汐的身体迅速的衰竭下去。药性发作过后,那少年没有力气做任何事情,连开口说话都非常困难。
而且,若汐没有办法正常进食,他没有力气吞咽,即使勉强喂他吃进一点流质食物,下一分钟,怎么吃进去怎么再吐出来,他挂在床边呕吐,直到呕出绿色的胆汗,呕出鲜红的血丝。唯有靠注射营养水,不停地挂着瓶子向体内输入,然而似乎完全没有效果,一周之内,若汐体重减了十几公斤。
他们眼睁睁看着少年一天天衰弱下去,眼睁睁看着……生命在迅速消逝……
就是那样的感觉。……在消逝,无论心有多慌,有多痛。有些东西,似乎无法挽留。
……
秉辉觉得自己不敢直视若汐的面孔。
变得那样厉害的一张面孔,几天前还有着精致柔和线条的俊秀面孔。现在已经瘦可见骨,大眼睛深深地凹进去,眼神有些恍惚,鬼影幢幢的。下巴削尖,两颊瘦得令人不忍看,肤色也变得惨白中腻着青色。
再也认不出秉辉初次看见时的面孔了。
即使不相干如秉辉,每次看若汐的面孔,也会觉得心痛如刀绞,他不敢看。每看见一次,就觉得那双眼睛里的活气少却一点。
但明晨不。秉辉觉得学长象神一样,他视若无睹。除了背着若汐时,偶而眼睛里流露出的那种脆弱。明晨完全没有感觉一样,呵护着若汐,哄着他,抱着他,给他清洗,喃喃地跟他说话,疼爱着他,……偶而若汐精神好一点,清醒一点的时候,会对着明晨笑一笑,浅浅地笑,扯动面孔上的皮肤,笑得很……难看。
那样没有生命力的微笑,会使人觉得毛骨悚然。
……明晨回应的,是同样软软的俏皮的笑意。
可是即使这样的时候,也少得可怜。若汐大多数时候,都昏沉沉的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