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柳默然站着,盯着圈中,身旁媒婆道:“错过吉时可不好,那捣乱的人等会自然赶出去了,新娘子赶紧吧。”
施缘在人影中,隐约见红柳背过身去,与秦少并排而立,便要盈盈下拜。不禁心下大急,大声吼道:“大不了我不做这个和尚了,红柳你不许嫁!!”
红柳浑身一震,如噬雷击,那一拜便如何也下不去了。
秦少在她身旁看了半晌,叹了口气,将她手中红绸扯了过去,推了她一把,挥手道,“去吧去吧。”
红柳抬头看他,“秦少爷,你不问我么?”她从来叫他秦爷,这般郑重却是少见的。
秦少道:“我没什么好问,你若是不去,施缘今天这脸却算是丢到姥姥家了。”
红柳被他逗得禁不住一笑,果然不与他客气,转身朝那几人走去。
到了圈旁,只一拂袖,狂风骤起,一周扫过,那些护院全倒了,众人哗然。
施缘喘着气扶着膝道:“我打了半晌,却比不上你这一袖子。”
红柳不语,张开双臂,拥着他宽厚的肩膀,“我等了十年,你总算是讲了这句话。”她面上又是感伤又是坚毅,似乎早料到了这个结局,并不惊讶。终于却露出了丝欢喜之色。
施缘面上猛地发红,反手拥住红柳,转头看看瞠目结舌望着两人的众人,更是耳根也红了起来,低下头去,手上却加劲将红柳抱得更紧。
众人见此变故,都是惊讶,再看新郎早施施然坐在堂上,托颊跟众人一同看戏,半点悲戚之色也没有,更以为奇。倒是有人急道:“老爷,老爷。”却是秦老爷气得翻白眼,倒了下去。
院中正是大乱,突然有人奔了进来,口中连道:“秦少,秦少。”秦少扶着刚醒过来的父亲定睛一看,却是魏进拉着青铭跑了进来,指手划脚,焦急万分。
此刻院中喧哗,他也听不清魏进在讲什么。只看魏进的口型依稀能辩出内容,“胡,公,子……”
秦少心中一跳,猛地冲了出来,正听青铭拉着魏进要走,口中急道:“他去也没用!!有你就行了!!”
秦少一怔,停下脚步,心下猛地黯然起来。
魏进却不管那么多,跑过来抓住秦少的手,“快走啊,胡公子给那道士抓走了。”
秦少一惊,脚下不自主已经跟着魏进往前走,看了一眼青铭,却又停住,“青铭说得对,其实你去就好。”
魏进急得跺脚,“你们两怎么回事,救人总是人多劲大吧。”
片刻间青铭所御之风已经达半山腰,回头看连施缘红柳也跟了上来,魏进本来胆怯得很,此刻见人多势众,却是豪情大发了,“那道士定然打我们不过。”
话还未完,迎面一个人砸过来,将魏进从风上撞了下去。
魏进头昏眼花爬起身,见来人是个华衣公子,不禁将到嘴边的怒骂声又收了回去。到底还是忍不住要埋怨几句,“下山也得看路啊,好在我年纪轻身子硬朗,若是来个年纪大的,这样撞可不被公子你砸死了。”
话未说完,见红柳压下风头,从身边迎了上去,将那公子扶起,惊讶道:“谛听大人?”
魏进郁闷,明明被压的那个是自己啊。人多攀权附势,没想到连妖也是。
谛听被纪无华自山顶扔下来,一路滚得鼻青脸肿,好歹这厢停了下来,半晌没法开口,这时终于能回答,擦着嘴旁血丝,喘息道:“纪无华……这厮成魔了!”
红柳和施缘知道厉害,不由对视一眼,再往山顶上看了看,倒抽了口冷气。低下头来,红柳瞧着谛听,惊讶道:“可大人是冥界灵兽,法力无边,怎么也不敌他?”
谛听面上顿时有些挂不住,“我只是耳力强些,又挂了个闲职,来抓人的还是牛头马面。”
上到山顶,远远看到纪无华迎风而立。
只见他周身上下围绕着一股古怪的黑气,如蛇如龙盘旋不定。那黑衣被吹得紧贴在他身上,更显修长精干,身后衣袂飘起,不断随风起浮。面上隐约透出黑气,在额上汇成一个菱形图案,将他五官衬得更加鲜明,看起来和平日分外不同。
魏进怔了怔,那图案他曾在他腰间见过,他说是命门,难道其实是成魔的印记?脚下突然没来由的踉跄了一步。青铭连忙扯住他,才免了他跌下山去。
纪无华身旁牛头马面小鬼倒了一地,每人身上都压了团黑气,明明只是雾气,他们却都如重石在身,挣扎着无法起身,口中哎呀直叫,似是痛苦难当。
几步外,胡仲贤勉力站着,身形摇晃着似乎随时便要倒下。
秦少急奔了几步,“仲贤?!”
纪无华扫了众多来者一眼,笑道:“他们果然赶到了,你运气不错。”
胡仲贤侧头,秦少一身红衣竟似刺伤了他的眼,他垂下眼帘,冷道:“你来做什么?”
秦少往前踏了两步,竟再也说不出话来。
红柳却是一眼看出了不对,奔上前将手贴在胡仲贤背后,缓缓送了些法力过去,胡仲贤面色才好了些。
纪无华转眼见到魏进杂在来人中,也不惊讶,却仰天大笑,“你们是要一个一个来,还是干脆一起上?”
红柳转身笑道:“纪无华,刚刚成魔而已,别太托大了。”话音未落,她的手指尖已到了纪无华眼皮前,她身为虎妖,爪力最是厉害,这一爪若中,别说一个纪无华,就是块磐石也粉碎了。
纪无华知道厉害,猛然后仰,身体已经从红柳腋下滑了出去。同时手中一翻,佛尘朝上甩出,钢丝般扫向红柳背后。
红柳出招已老,眼前人却突然不见,心知不妙,低头险险避过这招。刚松了口气,却觉脚上一紧,身体已经被股大力扯得腾空飞了起来,却是纪无华从她脚下滑过时,单手掐住她脚腕,顺手将她带倒了。
纪无华稳住身形,转身便下杀招。突觉身后风声骤至,脚下立刻风起,将他弹了出去。
翻到半空一看,背后出招的人果然是施缘。
纪无华笑道:“小和尚也学会偷袭了?儒子可教啊。”
施缘扯起红柳,两人都是心惊,对视一眼,背靠着背,突地幻化,成了一对白鹰,展开羽翼有一人长,一左一右,张开尖嘴朝纪无华啄来。
纪无华避无可避,黑色身影突然扭曲,扯成了一条长长的黑线,待那两只鹰临近,骤地大张,却是张猎网铺天盖地朝它们罩了下来。
那两只鹰大骇,反应快的那只从网底逃了出去,化成人身却是红柳。
那厢纪无华拎网大笑,那网却不过是他道袍化的,施缘在网中左右挣扎,满口叫骂,怎么也挣脱不开。
红柳面色惨淡,正要再上,却被胡仲贤叫住。
胡仲贤抬起头,“你到底要什么?不妨说出来谈一谈。”
纪无华站在半空中,冷冷看他半晌,突然挥手连网带人抛了下来,红柳扑上去,那网绳摸起来柔软,韧性十足,凭她的爪再利,却怎么也扯之不断。
突听胡仲贤叫道:“小心!”
红柳回过身,却是纪无华周身盘旋的那股黑气朝她迎面而来,她纵风急退,那黑气缠住她的双足,将她活活拖了下去,如蟒般立刻盘了上来。
红柳挣扎,哪里还挣得脱。
纪无华片刻间将那两人都收拾了,也不怎么得意,只拿眼将剩下的人扫视一周。
骤然凌空扑下来,朝胡仲贤扑了过去。
青铭挺身而上,却被他一把抓住腰带抛了出去。
胡仲贤眼睁睁看着,知道是青铭修行太浅,看不穿纪无华招数,自己虽然看得清楚,却无力动弹。
秦少魏进连忙抬了他要走,却被纪无华吹了口气,做了阵风,吹得眼也睁不开。
纪无华趁乱抓了胡仲贤退到一棵大树上,看地上一片狼籍,这才忍不住得意大笑。
待笑够了,目光瞥到树下秦少,低声道:“这秦家少爷对你倒痴心。”
胡仲贤一凛,睁开眼,往脚下看下去,见秦少脱了喜服,咬着牙正要攀上来。
不禁心头大震,暗道你爬上来又有什么用,这么想着心中又是温暖又是欣慰又是愧疚又是伤感,却又冷冷地生寒,那暖意直往上冲到鼻中,眼底不觉竟然湿了。
他心知这神态断不能给纪无华瞧见,连忙垂下眼帘。
纪无华看了片刻,颇觉有趣,只是浅笑,突然弹指。
胡仲贤极力掩饰却还是没能忍住自己的低呼。
秦少被击中肩头,手上乏力立刻落了下去,他本来已经爬得有一人多高,这一跌却也不轻,片刻后才慢慢爬了起来。
魏进正努力扯着几欲发狂要上去拼命的青铭,青铭挣半天没挣开,突然开了窍,将魏进猛地推到身前,朝纪无华叫道:“纪无华,你师傅在这里,你还不赶快下来谢罪!!!”
魏进大是惊讶,慌张回头,“青铭,你,你,你在干什么?!我,我好象没得罪你啊!!”
青铭不理他,自顾大声道:“纪无华,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这样是要叛师吗?!”
纪无华站在树上,从胡仲贤身后冷冰冰看着那两人,面色丝毫不改,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青铭大急,这本是他最后的杀手锏,想着必定一击必中,哪里知道使出来对方居然无动于衷,大是慌张,连忙道:“魏进就是遇真子,你不知道吗?”
魏进目瞪口呆看着他。
纪无华轻轻笑了笑,瞥着那两人,在胡仲贤耳边低声道:“你也想着有魏进出面,我定然收手,是吧?”胡仲贤被他说中心事,想起当年他对师傅的言出必从,再对应此刻,知道此刻的他早已经不同当年,禁不住变了脸色。
纪无华又笑了笑,慢条斯理道:“不过经小树妖这么一闹,我倒想起个有趣的法子……”
想着,扬声道:“秦公子,别枉费心机了,你上来也没用。我问你,你可想知道……胡仲贤心中最重要的到底是谁?!”
这话一出,秦少果然停了攀爬的举动,吃惊抬头看过来。
众人都静了,心道这时候他提这事是什么意思?
胡仲贤心中大为恼怒,可受制于人,却也无可奈何。
纪无华抬起手掌,左右看了看,叹道:“这种距离,要打死一个凡人真是轻而易举啊。”
胡仲贤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刷地惨白,瞪大了眼看着他。
纪无华对着魏进比了比,魏进骇得连忙退了半步。又对着树下比了比,秦少应该是看到了这个手势,却并不避让。性命悠关的时刻,他表情中居然带着不自觉流露出的狂热与迫切,那是对那个答案的异常执著。
纪无华收回手,轻轻地,似乎在调笑:“你要留哪一个?!”
胡仲贤瞪着他,紧紧闭着嘴。
青铭难以置信,“你不能杀魏进的,他是你师傅!”
纪无华置若罔闻,看着始终不出声的胡仲贤,目中寒光渐闪,将掌心对着魏进,“你不选的话,两个都活不了。”
青铭脸色大变,用身体挡住魏进。
“好了,你来选!”纪无华对手中的胡仲贤懒懒道。
众人都静了。
胡仲贤沉默良久,突然道:“留魏进。”他也不往下看,面无表情。
秦少一直伫立在树下,注视着那个身影,他觉得自己在等一个宣判,那僵持的沉默几乎耗尽了他的时光,象是一生那么漫长。
听到这话,他忍不住轻轻抽了口气,倒也不觉得有多难过,反倒是松了口气似的感觉,似乎有什么一直勾在心上,一扯便是连着血肉的生疼,却又不能罢手,这一刻却终于能放弃了。
只是全身的力气为什么也一下子消失掉了呢。他闭上眼,将头抵在了树干上。
纪无华笑起来,将掌心下移,对准秦少,叹息着摇头,“胡仲贤啊胡仲贤,你怎么对得起秦少的一片痴心哪?!”
正当他攻击将发未发之际,身上一紧,却是胡仲贤突然张臂,牢牢抱住了他。
“走啊!!”胡仲贤极力朝树下吼道。
秦少猛地抬头,第一次见胡仲贤的脸竟然因为焦急而显得如此平实生动。
这样的气力怎么挡得住他?
纪无华正要笑,眼角突然瞥到一道黑影从正面朝自己疾冲而来,那笑容立刻敛了。身后胡仲贤双臂更紧,显是已经孤注一掷。
秦少也看见了偷袭的人,应该说是兽。
虽然从来没见过,他还是一眼便认出了那是半晌不曾露面的谛听真身。独角、犬耳、龙身、虎头、狮尾、麒麟足,眼前的一切和传说中一模一样。
谛听低头将尖角对着纪无华,步下隐约有风雷之声,快得几乎看不清身影。
纪无华脸色大变,挣扎数次,胡仲贤双臂竟然如铁箍般死活不动,之前胡仲贤一直调息,不敢枉动,此时终于将全身力气用在这最后一刻。
秦少眼前一暗,却是两人一兽胶着在了一起,头顶上,庞大的黑影似遮住了天日。
众人都屏息看着这一幕。
过了片刻,头顶上有血滴落下来,秦少终于看清枝叶间的情况。
尖锐如刀的角入肉颇深,可惜它刺中的却不是要害。
伤的只是是纪无华的手臂,他另一手牢牢抓住了这只角的根部,而原本钳制他的胡仲贤早被他骤然发力用背顶在了树干上,口吐鲜血,动弹不得。
秦少心中一凉,“仲贤!!”
纪无华哈哈大笑起来,手下狠狠用力将那角拔了出来。
那谛听受制于人,身不由己,再度被抛了到半空,正滚得头昏眼花之际,耳边风声忽至,却是纪无华跳到他上空,猛地一脚将它扫了下去。
众人都叫,见那灰尘惊起半人高,待尘土落定,地上一个尺余深的大坑,谛听趴在里头,半晌没能出声。
纪无华立即返身,一把拎起胡仲贤的领口,猛地将他推下树枝。
秦少在下面看着胡仲贤被吊在半空,双足晃来晃去,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心中大慌,“纪无华!!要杀,你杀了我便是!”
纪无华也不理他,狞笑道:“你方才让我杀秦少,不过是要掩饰谛听突袭的意图,不算!!再选!!”
胡仲贤被他方才全力撞到树上,心肺大伤,原本剩下的那口气几乎也要散了,自眼皮下勉力瞧他,微微摇头。
纪无华的手指略微松了松,胡仲贤身体一沉几乎坠了下去,却在最后一刻,又被他抓住。
秦少被那一跌一止弄得几乎要疯狂,大声吼道,“你杀了我,杀了我啊,还问什么问!”
纪无华脸上现了笑容,正想继续折磨,却见胡仲贤低声道:“他们每个人,都不能由我决定生死。”
纪无华愣了愣,胡仲贤缓缓转向魏进的方向。
“遇……真子……教给我最后的东西就是……”,他轻轻呼了口气,突然浮现出一个苦涩的笑容,“爱一个人,就该为他活得更久……”
魏进怔住,这话倒似乎是专对着他讲的。
不知为什么这话一瞬间让他恍惚起来,忍不住重复低声道:“……为他活得更久……”
相隔那样远,纪无华却听到了,抬头的那个瞬间,他有些惊讶,魏进身上竟然隐约泛出了青光。
他不禁惊慌起来,骤然皱眉,心下杀机越来越重。
胡仲贤低头,勉强才能看到脚下秦少的身影,“……你可以吗?”
秦少的手紧紧抠入树皮中,几乎抓出血来,眼中满是泪水,“仲贤……仲贤……我会为你活一百年……”
胡仲贤却笑了,活了这样久,终于有个人真正能明白他所求的是什么。
几乎是同时,纪无华掌心的力喷涌而出,击中了他的胸前。
魏进几乎是脱口而出,“无华!!!”
鲜血溅起如同漫天飞雨,胡仲贤落了下去。
秦少冲了上去,绝望地张着双手,血滴落在他的脸上,还带着温暖,空中那青色身影渐渐地透明,似乎被阳光给融化了。
他伸手去抓,却是扑了空。那一抹青衣从他的指尖消失不见。
最后落入他怀中的,不过是只最普通的红毛狐狸,它闭着眼毫无气息。
秦少摸着那柔顺的皮毛,终是不能相信,一遍遍低声道:“仲贤?”
然而,这次红色狐狸却再不能睁开眼回应他,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再不能露出愤怒或者无奈的神情。
它看起来就如同睡着了一般,但少了绵长的呼吸。
一双脚踏碎了他眼前的枯叶,秦少呆滞着抬头,面前的黑衣道士朝他伸出手来,“把那狐狸给我!”
秦少的目中神智渐恢复,露出恨意,他恶狠狠看着这个天底下最恶毒的人,悄悄从身后摸出那把木剑。
纪无华更低地俯下身,“给我!”话还没说完,眼前风至,他猛地抬手,掐住了秦少的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