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进转头,“秦少?哎呀!”后面这句却是被青茗赶上,用扫帚扑了一下,落了满头满身的灰。魏进急了,“我可就这一件干净衣服!”气恼之余举手要打。
青茗挺胸迎上,很是大无畏,“怎么!”
魏进愣了,想了片刻才想到房契在对方手上,那一巴掌只得落在了自己脸上,“叫你口下无德!”青茗怔了怔,“你在说谁?”
魏进讪笑:“说我呢,当然说我。”
秦少跨进院子,打断他们,“你们俩打情骂俏还真是不分时间场合啊。”说着扬声,“胡公子,我有件好东西给你看。”
青茗一听,本来那点被人说中心事的惊慌感也飞到天外了,“秦少,给我滚出去!”
魏进还在继续絮叨,“秦少你千万不要误会,绝对不是那回事,你想啊,有这么个人在身边,人活着多累啊……”
青茗本来和秦少不约而同忽视他的讲话,正如斗鸡般相互怒目而视。听到这里忍不住猛回头,目光凌厉几乎要杀人,吓得魏进立刻住了口。
隔了片刻,秦少笑起来,“这屋子是送给你家公子的,你家公子可没说赶我出去。”
青茗转过头,胡仲贤立在屋檐下,正看着秦少微笑,面色柔和,哪里有半点愠色。
青茗无力,“公子……”
果然胡仲贤开口道:“是什么东西?”
秦少朝青茗得意一笑,越过他走了进去。
青茗满面铁青,握紧了拳闷了半晌,终于一拳往旁边的魏进身上砸了去。魏进被打得哎哎大叫,“不得了了,城门失火了!!”
青茗停了手,皱眉看他,莫名其妙,“你说什么?”
魏进跳开,保持了一个安全点的距离,痛苦叹道:“再这么下去,我这条池鱼就快被烧死了。”
秦少走近,胡仲贤瞥见他面上显得有些诡异的笑,不解道:“是什么?”
秦少拿出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摊开五指伸到胡仲贤眼前。
胡仲贤惊讶看他。
猛地见秦少掌心慢慢发出白光,先是小如鸡卵,后骤然间扩大将自己包围了起来,同时身边狂风大起,竟是种什么法术。
胡仲贤被那光震得低头略退了一退,将手挡在眼前,长发衣襟都顺着风的方向飘了起来。
青茗转头看见这一幕,大惊奔跑而来。
可那光芒瞬间便消退了,那风也刹那间消失。
胡仲贤周身丝毫未损,抬头看着秦少,眼神清亮。
秦少看着自己掌心,奇怪自语:“怎么没用?”
青茗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干什么?!”
胡仲贤直起身体:“这是让妖物现原型的法术,我记得叫镜诀,是纪无华教你的?这法术中看不中用,其实没太大用处。”
秦少疑道:“那,对你怎么没用?”
胡仲贤道:“因为你刚修行,法力不够强。”
秦少本来还在惊疑,听这话喜笑颜开:“那若是练个三年五载呢?”
胡仲贤沉默片刻,“这法术力量霸道,不是常人可以练习的。”
秦少不屑道:“昨夜我才开始学这诀,可今日已经小有成效了。”
胡仲贤凝视他,“……确实是匪夷所思的速度。”秦少听了,颇为自得。
青茗看着他两人如此对话,啼笑皆非,“公子,这也算是在害你了,你怎么这样平淡……”
秦少闻声转过头,将手掌对着青茗,询问般看着胡仲贤,却将青茗视如无物:“对了,对他……有效果吗?”
青茗双眉倒竖,“你敢?”
说着忍不住回头看看魏进,心中忐忑,不由狠道:“你若敢这样做,我必把你双手砍下来!”
讲完连忙退了两步,他见之前胡仲贤在那光芒照射下居然也要避让,心知这法术霸道,自己难以抵抗。一想到要在魏进面前现原形,心中真是又气又恼,更怨公子对此人如此纵容。左右避让了几次,见秦少那只手只是瞄着他不放,脸上的表情笑嘻嘻地,大有跃跃欲试的味道,不禁大急。
秦少见他跳脚,更是调笑起来:“这句话平日是我说惯的,如今听个小书童讲起来,原来也有两分狠劲!”
胡仲贤看他戏弄青茗,微微摇头:“最好不要。”
秦少奇怪:“为什么?”
胡仲贤看看已经气急败坏,面露凶相的青茗,缓缓道:“因为这一招只能让妖物现形,对对方妖力没半点损伤……而一般妖物在被迫现出本相时,都会发怒。一旦如此,身无法力的你便无法自保。换句话说,这镜诀没有后力,于初学者便如同幼儿怀有珍宝,很是危险!”
秦少哼了一声,看了青茗一眼,终于把手放了下来。
胡仲贤低声道:“他为什么会重教你法术……”秦少耳尖,听到这话愣了一愣,“重教?什么意思?”
胡仲贤笑着看他,也不答话。
至此两人之间似乎终于是心结不再。
秦少得了这一招,大是得意,到魏进面前也炫耀了一番,低声道:“要不我教你,你会了,就不用受那小书童的气了。”
魏进也低声:“你是说……”
秦少道:“他若是敢打你,你这咒一念,他就回原形了,你看这小子那样瘦那样矮,顶多是只黄皮子,难道一只黄皮子你也打他不过?”
魏进听了大觉有理,连连点头。
秦少后面这句说的颇是大声,半点不象有所忌讳的样子,青茗听了七窍生烟,捞起门后扫帚劈头盖脸打将过去,将秦少赶出了门,魏进又是池鱼之殃,连挨了几下,又蹦又跳。
秦少在篱笆外看到,连声嗤笑而去。
话说这镜诀却是昨夜秦少缠着纪无华给教的,此术名既为镜,便是照出真相的意思。他学这招也不过是童心骤起,想着胡仲贤本相可爱,若是自己想变时给他变上一变,实在很有趣。
纪无华听他如此之说,鼻中哼出一声冷笑,“你觉得有趣?”
秦少听他语气不善,很是惊讶,却反口道:“难道不有趣?”
纪无华面无表情盯他看了半晌,心道这妖物本相哪里是想看便能看的,就是换做是人,一个人的内心能那样轻而易举便扒给旁人看吗,也就那胡仲贤傻到如此地步,这混小子说什么便是什么。
秦少被他冷冽目光看得浑身发寒,正以为此事要黄的时候,纪无华却突然又笑了起来,“行啊,你学了这现身之法,练熟了再去练给那狐狸看,这事情果然有趣得很。”
秦少看起来是个混世魔王,整日里横行霸道,很少用功,可底子里原来是个极其聪明的人,这镜诀学了不过一个时辰,他已经掌握诀窍。煞有其事念着口诀,手中便能显出白色光辉,在四下黑暗的夜间一闪一灭,很是好看。
纪无华更加露了些笑意,叮咛道:“每日里寻些无人之处,多加练习,练出名堂了再做给胡仲贤看,必然一举成功。”说着,用力在秦少肩上拍了一拍,以示嘉许。
待纪无华走后,秦少通宵未睡,到早晨,那光芒竟然渐渐增至鸡蛋大小。
眼见一夕之间,初学法术便大有效果,秦少哪里还抑制得住,连忙到隔壁试手。
这一试眼见胡仲贤惊讶表情,心中大是开心,又见青茗对自己露了惧色,很显然是自己法力一日千里,这下更是来了兴致,立刻下定决心从此定要刻苦修炼,早成正果。
至于成正果要干嘛,却是从未想过。
这番离了魏家,秦少上到后山,待要寻处个僻静处,再来练功。
到山涧旁,见前方一女子蹲在遍地鹅卵石的河岸上,长发轻挽,腰身纤细,一手按在脚踝处,似乎是扭伤了脚。
他悄悄走到那女子身后,方才出声调笑,“小娘子?”
那女子惊慌回头,面上尤有泪痕,却是个从未见过的美貌少女。
秦少微微一愣,心下奇怪,也蹲下身,抬眼看她:“小娘子扭了脚?”
那女子看清他面容,迟疑一会,微微点头,那神态柔中带媚,我见尤怜。
秦少伸手去摸她脚踝,女子往后退了退,警惕看他。
秦少也不管她怎么想,猛地伸手将那脚扯住,往她反复抚摸的地方按了两下,“好象没断啊。”
女子不语,只含泪看他。
秦少松开她脚,左右看了看,还真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儿,也不知道这女子怎么到了此间,想了片刻,又蹲身笑道:“叫声好哥哥。”
那女子惊讶看他。
秦少道:“小爷日行一善,勉强背你一回,可不能白干,总要捞些好处吧。叫声哥哥难道委屈你了?”
那女子这才明了,可到底为难,犹豫片刻终于开口,“……好,哥哥……”
秦少露出笑容,一把将她拉起,覆到自己背上,侧头道:“好妹子你住哪呢?哥哥我怎么没在镇上见过你?”这一瞥的余光却见那女子骤然变了容貌,吐着红色信子正朝自己项间凑近,不由大惊,抬手便将背上之人摔开,一步跳出几尺远。
那女子一时不备,被掀倒在地。再抬头,双眼瞳孔已经细得如针一般。俯在地上,抬头朝他笑了笑,秦少寒毛倒竖。拔腿便逃。
那妖精突地腾空而起,张口朝他扑来。
秦少大骇之下,被石头绊了一交,这一交正磕到膝盖,剧痛下再难起身。
眼见那女子逼近,秦少惧怕难当,不假思索伸出手,使出镜决。
那几字刚念完,眼前女子已然消失,眼前盘旋的是如水桶一般粗细的蟒蛇,斗大的头正朝他俯冲过来。
秦少震惊呆住,哪里还躲避得及,被那巨蛇迎面一口吞入腹中。
到了夜间,秦府灯火通明,通府上下都提着灯笼四处寻找,人声鼎沸,喧闹嘈杂。魏进等人到了此刻,方知道秦少别后竟然一直未曾归府。
听闻消息胡仲贤骤然色变,猛地起身,待青茗回过头,那窗前早空无一人。
胡仲贤走得并不远,他立刻赶去的地方是秦府的丹室。
这原是秦老爷废弃的一间旧书屋。
纪无华来后,秦少见他本事高超,以礼相待,本来已经收拾了客房让他住下。纪无华以对付胡仲贤为借口,狮子大开口,要求有间僻静的丹房给自己,以方便做法,秦少居然也不反对,命人收拾了这间旧屋,还为他添置了不少东西。
这丹房本来少有人来,此时秦府上下出动寻人,此处更显寂寥。
推开门,昏暗灯光下,纪无华正盘膝打坐,肃穆沉静,听得有人进来,也丝毫不动。
胡仲贤立定,隔了片刻,纪无华缓缓睁开眼,镇定自若地看着他,毫无讶色。
两人对视片刻。
“秦少在哪里?”胡仲贤开口。
纪无华不答,只是凝视他,面上露出一丝奇特笑容。
胡仲贤见他表情,突然有些心惊,往前踏了一步:“回答我!”
纪无华站起身,淡然道:“后山的蛇洞里有一条蛇妖……他也许就在哪里。”
胡仲贤逼视他,“蛇妖居于此多年没有动静,为什么此刻突然出来害人?”
纪无华无动于衷:“我怎么知道。”
胡仲贤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明知道后山有妖,却将法力传给一个从未学过道的人?!你不可能不知道!修道的法力不经掩饰,对妖物是多大的诱惑……你这样是要害死他,为什么?!”
纪无华嘴角微微勾起,笑容很是冷峭,“我又不是妖物,怎么会知道这些不入流的事情。”
胡仲贤看着纪无华,惊觉多年不见,眼前此人竟然已经如此陌生,“遇真子若在,一定会为心爱的徒弟变成如此而感到失望……”他认真道,当初山门前那个疾恶如仇的少年道人已经不复存在了吗?
这话一入耳纪无华眼神骤然锐利,恨意如火一样熊熊燃烧。
隔了一会,他又充满嘲讽笑了起来,盯着胡仲贤:“去救他吧,否则就来不及了……或者,再等一世其实也没什么?”
胡仲贤被他话语激怒,飞快地转身离开。行到门前,他的身体却停滞了瞬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蛇妖修行已经五百年,刚过小劫,因为吃了秦少,它不能变身,行动也迟缓了许多,盘在洞中,几乎沉睡了过去。
胡仲贤看着它臃肿的腰身,知道自己今日只能杀掉它。
那五百年白修了。
他取下束发布带,握到手中,垂臂一抖,手中已经赫然是龙吟不休的三尺青锋。
蛇妖死去得并不痛苦,胡仲贤一剑削落了它的头,并将那颗硕大的头颅钉死在地面上。蛇头神情很狰狞,它死不瞑目,也许至死它也不明白,来追杀它的为什么会是一只妖。
胡仲贤破开巨蟒的肚腹,拖出早已经咽气的秦少。
秦少通体没有伤痕,他是因为窒息而亡,周身都是蛇腹中的腐肉及肠液,他可以说是被那些东西淹死的。因此他的表情扭曲,张着口,五指弯曲,似乎仍要挣扎着要呼吸最后一口气。
胡仲贤在他腰间摸索了片刻,在一团团粘液中翻到自己送给他的小荷包,取出那颗丹药。
若非这颗不起眼的药丸护身,秦少此刻也该是一团血肉了。
胡仲贤将药丸塞在口中,嚼碎了,俯身口对口喂到秦少嘴内。
死人当然不会吞咽,他只能一点点的用舌头将那药送入他已经僵硬的咽喉中。秦少身上腥臭扑鼻,引人掩鼻,他本来是只有些洁癖的妖,可此刻这些都顾不上了。
待药丸喂毕,他将秦少扶起,把掌心贴上他后心,缓缓将自己法力顺着他经脉送入。慢慢产生热量将那药丸化入血液,送遍周身。随着法力一周一周在他体内的运转,秦少僵硬的四肢肌肉开始柔软。这个早已经死去的年轻人开始显出了生气,原本发青的面容有了些血色。
胡仲贤面上淌下汗滴,这样源源不断的输送自己的妖力,其实并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他将秦少放平,咬破手指在地面划了个圈,用血痕将自己和他围在圈中。这道血符能在他魂魄离体之际,防止猛兽或外人进入圈中,伤害两人的身体。
末了,他到秦少身边坐了下来。
一番忙碌,他终于有心情能仔细看看他的脸。
秦少此刻的样子和先前相比就象换了个人,慈眉顺目的,早没了那股暴毙必带的戾气。他就象睡着了一般,安静地躺在他身旁,眉目轮廓分明,是个非常英俊的青年。
胡仲贤微微笑了笑,“希望……我能够带着你回来!”他对着一无所知的秦少低声道。
做了这么许多,只剩下最后一关,也是最难的一关——从阴间找回他的魂魄。
胡仲贤合上双眼,片刻后,魂魄离身而起。
地府他不是第一次来。
若干年前,他顺利度过天劫,带着满身伤痕和满心欢喜去寻遇真子,却在他道观中见到他衣冠冢。他这才知道自己能侥幸活下来的原因。
原来并不是自己太幸运,也不是自己修行高深,而是因为有个人,舍了自己几百年的修为,陪上了一条性命来为他挡祸。
那时候,他也不休不眠,日复一日地来这里找过。
然而黄泉之下,广大无垠,冥界之内,魂灵如蚁,一双眼哪里寻得遍。
这样过了十年,阎罗十殿、十八层地狱他处处翻到,偏就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看不见那冷清的青色光芒。他迷茫又慌张,是自己遗漏了什么地方?还是他早已经魂飞魄散?这个突然冒出的念头让他心如火焚,痛不欲生。
孟婆见他痴心可怜,指点他道:也许是早转了世,地府才找不到,既然如此何不到人间看看。
这样他才返回地面,再见了天日。
然后游历天下五十年,经过千山万水。
然而世间广袤,众生如芸,天大地大,他遇不到他。
难道他们早已经无缘?
……伸出五指。
他还不是仙,他看不见那根早已经牵错了的线。
收拢拳头。
他只懊恼自己曾经的不够努力。
可天下居然有这样巧的事情,一个甲子前,魏父救了因天劫受伤的他,一个甲子后,还是因为魏家,他见到了秦少。
而他带着遇真子的青芒。
可能失而复得是种什么样的心情呢,也许就是他这样的了——狂喜,惊恐,谨慎得如履薄冰,惟恐打破最后一丝幻想。
青茗还是孩子,他不知道他这些经历,更不会明白他这份心情。
比起活生生的他在眼前,那些小小的戏弄算得了什么呢?
而此刻,
他怎么能让这个人再死一次!!
片刻后,他身已在第一殿外,正听判官在殿上询问:“生死薄上怎么没有这个人?!”
胡仲贤吃惊,探头一看,在黑白无常间垂头站着的可不正是秦少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