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尉,郭贤跟您是什麽情分,臣如果说了不就是离间麽?臣怎麽敢说呢?”相里一平倔强地站在一旁,并不看他的将军。
相里若木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皇上肯定不在通平郡了,必须去附近的州县寻找,我们已经耽误一天两夜。可是即使调动各地府衙去找,也不敢明发寻找皇帝的公文。”景曦渺到底在哪,那个孩子离了他连吃饭睡觉都费劲,到底是在哪?
“太尉,皇上对太尉依赖以深,恐怕比太尉更著急回来,就算被人掳走,可是以皇上的聪明,不会不给太尉留下讯息的,只怕很快就能找到。”相里一平说道,停了停,“有人……暗示是皇上趁乱自己走的,去了……某个藩王的封国,有……自己的打算。但是以属下的看法,皇上对所有人都冷漠淡然,唯独对太尉……这麽说吧,臣认为皇上根本不会自愿离开太尉,如果太尉听信了这种说法,相信皇上是为了纠结皇室铲除太尉离开的,那麽太尉就永远不可能找到活著的皇上。眼下就看太尉想要什麽结果了。”相里一平严肃地说,行伍出身的人,做事对事不对人的这种耿直,相里若木很了然。
相里若木沈默了,似乎被泼了一头水,心头的怒火烦恼都冷却了下去,政治行为,感情,许多人的利益,揣摩不透的人心都混在一起,“郭贤下围棋的时候,只能看到一步这麽远,所以这件事的背後应当另有一个善弈的高手。景曦渺他是一个棋子,郭贤恐怕也是,不过你说得对,我也不相信他的行为是出於自愿。”相里若木叹了口气,“政治,仇恨,欲望,野心,人们怀著这麽多东西追逐著景曦渺,为什麽他还能一天到晚平和淡然,对一切伤害或者引诱无动於衷呢?”
“依属下看,”相里一平破天荒地回答了太尉,“皇上他是个心无旁骛之人,除了他想要的他在乎的,其他的东西他都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其实属下很羡慕皇上这样的人。皇上他不追悔过去,也不寄希望於未来,他活在现在,而且满足现在,他对於所有人都想要而对自己来说没有用的东西不屑一顾。这样的人,臣从前从未遇到过。”
相里一平惊诧地在太尉脸上发现了一丝笑意,相里若木甚至没有想到掩饰,“是啊,他是个让人非常舒服的人,他在哪呢?”相里若木是在对他自己说,想念这个词他没有意识到,但是他全身都在想念拥抱著景曦渺的感觉,离欲望还有几步距离,离报复更远,也许是救赎还差不多,渴望能够分享景曦渺的人生,交融进去。或者其实是喜欢,渐渐的贴进心肝的疼爱,只不过这些想法当时的相里若木根本就没有意识到是什麽。
而相里一平也提醒了自己,到底要怎样决定,要一个活著的皇帝,还是要一个政治上的正确。
“像皇上这样的人,不知道如果让他失去他在乎的会怎样,也许会比其他人更强烈。”相里一平说。
死亡。相里若木沈默著想到了答案,景曦渺不止一次地说起过,在成年的时候杀死他,那是一个期限,一个注定会让景曦渺一无所有的期限。按照政治的游戏规则,当景曦渺成年的时候,当朝廷的舆论让太尉还政於皇帝的时候,只有一个办法维护太尉的势力,那就是废掉皇帝。相里若木也许下不了手杀他,不可能像杀死他的弟弟时那麽随意,那麽就会废掉他,严密地把他关押起来,他将从此不见天日,自己也不可能去见他,因为在改朝换代的政治风险里想要活下去,就要完全铲除景姓氏族,就只有忘记他。景曦渺的思维方式很严密,生在宫中的小孩子虽然看著天真,却比宫外的小孩更实际,所以他不会有任何侥幸的想法,所以才不只一次地要求他,在行冠礼的时候杀了他。
景曦渺自己选了死亡,相里若木一直不明白为什麽他能这麽坦然地面对死亡。可是他看见的景曦渺比谁都享受生活地活著,他开始明白,景曦渺不是选择了死亡,而是选择了面对现实。其结果是,景曦渺在有限的活著的日子里为自己选择了最想过的生活。
他看著景曦渺在街上流连,他看著景曦渺结交了朋友,他看著景曦渺检阅军队,他看著景曦渺在他的帮忙下射出平生第一支弓箭,他也看著无人处的景曦渺竟然红透了脸地主动跟他求欢……那许多的,都是他不知道的景曦渺,让他想不到的永远都温和沈静的景曦渺会做的事。他开始放弃猜测景曦渺下一步会做什麽,景曦渺就像有一次疲惫行军的傍晚他跳进的湖,太阳的余晖撒在水面上,他潜进金色的湖水,被温暖清爽的水包容著,他完全贪恋著,忘记了世间的一切。现在他不在这,幻境就消失了,他竟然觉得张皇失措。
如果李允之在这里,他会劝自己趁机就不要再去找了,这样放手其实很好,不要陷落得太深,因为景曦渺无论看著怎麽无害,其实都是他的敌人,向自己的敌人寻求皈依,那是多麽可怕的事。可是……“既然有人暗示皇上去藩国了,那麽我们就往那几个藩国的方向去,不要带太多的人, 不要让太尉府知道这件事。”相里若木沈默了一会终於这样说。做了寻找的决定,而且是真的想要他回到自己的身边,我们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会影响未来,是吗?你的未来里有我吗?我已经不年少了,那麽我还有未来吗?
相里若木望著窗外的晨曦,想得再多也无益,那麽就往前走算了
烟波浩渺 第二十八章
太阳慢慢的升起了,阳光照耀在死寂的镇上,没有小贩的叫卖声,没有孩童的嬉闹声,只有房屋的阴影里仿佛隐藏著死鬼的叹息。
两个人坐在百年老店的门口,竟然谁都没有想到逃走,也许早在黎明的时候就被吓得顶梁骨走了真魂了。景曦渺抱住腿,慢慢地把自己缩成一个球。如果相里若木在这里会怎麽样,他会做什麽?他会发很大的脾气,因为这里死了很多人,他会怒不可遏,脾气会吓得很多人发抖。景曦渺尽力把脑袋靠在膝盖上,想象著,似乎这样就能止住身体的瑟瑟发抖。这里离边境的蛮族还远得很,不会发生边境的屠城,那到底是什麽,到底发生了什麽。
韩梦圭颓废地坐在一边的地上,惊吓之後他对於进一步的计划很茫然,现在皇上在哪里只有他一个正常人知道,皇帝的安危,社稷的安危,在一种诡异的场景里落在了自己的身上。这跟一个书生本来对於未来的设计全然不符,虽然他也千百次地想过报效国家,效忠社稷,可是绝对没有想过会在这样一种情况里。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把皇帝悄悄地带回去送回给太尉,接下去就是太尉的责任了,自己就可以完全脱离干系。但是现在皇上的样子却是一步都不打算走。
太阳照射在景曦渺的身上,他的颤抖似乎好了一点,他尽力不去想周围遍布的死尸和寂静无声的市镇,好在皇室的孩子并没听说过多少鬼魂的故事,在皇家的规矩下,没有哪个嬷嬷敢给她的主子讲那些幽冥之事,所以当摆脱了对弥漫的死亡最初的恐惧之後,只怕他反而能比韩梦圭的感觉更好一些。
景曦渺想要尽力去想一些能让自己暖和起来的事,在自己跌落山崖後,相里若木很容易就让他好受了很多。相里若木谈起从前的窘境时那种爽朗无所顾忌的态度很能让人心里好受,他现在还记得相里若木说过,在绝境里观察是非常重要的,一切都是有规律有因果的。
观察?景曦渺慢慢地抬起头看著四周,韩梦圭因为太过劳累,也或者是吓的,已经睡了过去。一切都是有规律的,没有无因的果,那麽又是什麽呢?景曦渺站了起来,拖著一只扭伤的脚慢慢向镇子里走去。
街道上没有混乱的痕迹,恐怕不是外边的山贼。可是为什麽街道如此干净,已经有人死了的情况下,为什麽没见有人跑出家门呢,应该有倒毙在街头的尸体才对。景曦渺推开一家绸缎庄虚掩的门,门轴转开的声音仿佛有死人在刮著板子,景曦渺在门口站定了一会,忽地心里下定了决心,相里若木说得对,就算是死也得弄清个所以然。
他不知道为什麽放轻了脚步,谨慎地走了进去,仿佛怕惊动死人。进去便见到绸缎绫罗俱在台子上,完好无损,景曦渺没有抬起挡板而是小心地蹲下身,像小猫一样滑进绸缎柜台後面,他见过一般店主放钱的地方,拉开钱匣子,里面还有几百钱的模样,根本不像被动过。
景曦渺走出来向後房绕过去,穿过中堂还是干净的,及至到了卧房便闻到腥臭的味道,景曦渺用袖子掩了口鼻慢慢走了过去,一具穿著男装的无头尸体横卧在地,身後是他的女人孩子。景曦渺站直了身体僵直著看著,突然拖著一只伤脚急匆匆向门外走,他的胃在翻腾著,开始呕吐。
几天没吃东西,现在都不知道吐出来的是不是胃液,不过胃里开始痉挛似的疼。景曦渺在阳光照耀的街道上待了一阵子,想了一会,又顺著街市进了第二家铺子,跟绸缎庄大同小异,铺面整洁,钱财未动,女人和孩子都惨死在卧房里,全尸,男人都失去了头颅。
景曦渺的疑惑越来越深,他从一个铁匠铺里随手拿了一柄宝剑当成拐杖,代替伤了的脚支撑一边的身体,继续往前走,仿佛著了魔似的一连走了十几家,所有男人都没有了头颅,他甚至仔细搜索了几家房子,没有,那些死去的男人被带走了头颅。
他在一家门口的台阶上坐下,两只手抱著头,有一阵子全身战栗。杀戮一定发生在半夜,动作很快,所以当屠杀一户人家的时候甚至没有惊动太多的人,也许杀人者有很多。他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著韩梦圭拐过了街角,面色铁青地瞪著前方,在看见他的时候颓然跌坐在地上,“皇上,你怎麽自己行动了?难道有邪物引你到这里来吗?”
“这里是什麽地方?”景曦渺自己的面色也苍白如纸,“这里还是朝廷的地界吗?”
韩梦圭过了一阵子才恢复说话能力,“皇上,这是朝廷的地界,但是已经快到景祥的藩国了,离开这过了安通关就是景祥的藩国,”他看著景曦渺下意识地抚摸著自己的膝盖,不知道他是觉得寒冷还是,难道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能思考?
景曦渺没有理会韩梦圭,他想不出这里到底发生了什麽事,他从相里若木平日里偶然的三言两语里听出来景祥虽然最近吞并了他弟弟的土地,可是基本上等於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伤了元气,根本不应该有所行动。边关的蛮族最近异动频繁,一定是他们吸引了相里若木的注意力,所以也就没有动那个根本入不了他眼里去的白痴景祥。
算了,景曦渺一阵颓唐,如果我赶快往回走,找到相里若木的话他就会把一切都解决掉,自己留在这里说不定转眼就会给相里若木惹下更多的麻烦。“咱们回去吧?”
韩梦圭巴不得景曦渺赶紧有这样的想法,“好的,我们小心一点走回去,我想太尉一定还在通平郡等你。”
韩梦圭扶景曦渺起来慢慢向街道的尽头走去,在镇门口景曦渺忽然问他,“你说这里离景祥的藩国已经不远了,那麽这里离福宁王的藩国,还有毓庆王的藩国还有多远?”
“皇上,您不会是想要离开京城,去藩王的境内吧?那些人虽然名为宗室可是没有一个不想对皇上取而代之的,而且也都巴不得有个勤王的借口联合起来跟朝廷太尉的力量对抗,只是……”
“只是那样就会天下大乱,蛮子就会趁机入主中原是不是?”景曦渺打断了他的话,“你扯得太远了。”
韩梦圭身子一禀,景曦渺脸上的冷漠寡淡让他在心底吃了一惊,是啊,景曦渺虽然小也是皇上,他的威严还是存在的只不过平日被他惯常的温和淡然遮住了,自己的提醒太过随意,君臣分际他几乎忽略了,“是,皇上。毓庆王藩国离这里还远些,它几乎在南边的尽头,挨著南越。但是福宁王离这里很近,对了,从福宁王的藩国到景祥的藩国好像只有经过下里镇这一条路。”
景曦渺猛然抬起头眼神犀利地盯著韩梦圭,韩梦圭被他看得发毛,“皇上,我说的都是地理啊……”他顿住了,景曦渺这锐利的眼神不是在瞪著他,他也同样听见了景曦渺所听见的马蹄声,“塔塔……”急促的马蹄声自外向镇子疾驰而来。
“皇上,只有几匹马,不是一只部队。”韩梦圭惊恐地看著景曦渺。
那就不可能是相里若木,有可能是追逐他们的人,景曦渺开始动作起来,拽著韩梦圭向客舍走过去,韩梦圭惊慌地看著灶台那边的尸体,景曦渺没有理会他直接把他推进里屋,自己却待在门口,也许并不是他们已经预料到的什麽人。单单针对一个手无兵权的皇帝用不著上演这样一出戏,这里面有文章,景曦渺不知道是什麽,但是只是直觉,还应该有其他人被拖下了水,这些死尸绝对不只是为他景曦渺安排的。一个镇子的性命,我倒要看看,是什麽人在做这样的事。
门外的马蹄声缓了下来,一个声音在说,“齐望舒,你看这个镇子的人怎麽这样惫懒,都日上中天了,街上还空荡荡的没有人出来做买卖。”
景曦渺一下子挑起眉头,这个时刻带著讨好意味的白痴声音怎麽这麽耳熟,像极了半年前见过的一个人。
烟波浩渺 第二十九章
景曦渺便向外走了几步,在门口站定,只听著两人越发走近。
先前那人继续道,“都说景祥哥这里景色不错,可是这两日走来也不怎麽样。呵呵,望舒,你看如何?”这又分明是陪小心的搭讪话了。
只听那人口气冷冷地回答了几个字,“我看却好。”
他来了兴头,“望舒要是觉得好,咱们就时常来这里游玩。”
“王爷可是疯傻了?景祥的部队偷袭福宁王封地,咱们不吭声还好,可是你的国相却斩杀了那麽多人,我看就算你瞒著不跟朝廷说,国相也早就有密折递上去了。更何况,现在已经是跟景祥撕破了脸面,你去景祥的地界,那就是只身犯险。”
“你说的一万个有道理。可是景祥始终是我的宗族,我总琢磨著,他不至於非要杀自己的血亲啊。”他的声音低了低,“再说了,藩国的国相都是朝廷任命的,而且你看那他那个嘴脸,平日弹压我不说,每每造谣生事,密折一些有的没的的事,引得太尉无故申斥我。这次……哼哼,我非得跟景祥哥说清楚了不可,杀了他的人我亲自跟他赔礼道歉,总之,这事千万不能闹大了,引来朝廷的兵马。”
景曦渺抬眼看著那个把马都快骑到自己头上还没看见自己的傻瓜,他正在全心全意地向身边那人傻笑。那人早就看见自己了,而且一定也还记得自己是谁,不然他不可能变了脸色,诡异地看著自己。
景裕从齐望舒的脸上看到变化,这才转正了脑袋,忙不迭地勒住马,看著马前的少年,头发凌乱,锦绣的衣服带著泥水,撕扯得露出胳膊和一边肩头,带了点血迹,似乎曾经一个大跟头摔进荆棘堆。可是他神情倨傲,表情尖刻地看著自己,让景裕甚是惊奇。不过谁弄成他那个样子,也都会表情尖刻。
看吧,你就看吧,景曦渺扬起脸,好好看看我是谁,你这个白痴,等你认出我是谁,我就能把你吓得从马上滚下来。韩梦圭从里屋跑了出来,有些诧异地看著骑在马上的两个人,一个二十几岁年纪,锦袍金冠,容貌俊美,表情丰富,一盆火似的,旁边的人一袭白衣,年纪也跟他差不多大,扳著脸,冷若冰霜。韩梦圭却猜不出这二人是个什麽来头。
景裕看著景曦渺讥讽的表情,很是奇怪,不过怎麽那麽熟悉,小巧的脸面,细致精巧的五官,讥讽的表情也是淡淡的,倒很像齐望舒,恩,不对,那股子沈著安然的劲头,要是旁边再站上一个配著剑的凶神恶煞一样的太尉,那活脱脱就是皇上。皇上……景裕的嘴越张越大,景曦渺冷笑了一下,景裕惊慌失措地从马上向下跳,马镫缠住了靴子,景裕一阵子手蹬脚刨才挣扎开,扑在地上请安,景曦渺觉得他这会子一定觉得能贴近地面才有安全感。
他旁边的侍卫齐望舒倒是很沈稳,严肃有礼地下马来行礼。景裕叩了个头,抬起头来下意识地四处寻找著太尉的影子,半晌,“皇上,你不会是一个人在这吧?这……太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