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成功之後,你送了我一个三千元的红包。我不想收,但你一定要给,说是感谢我救了你丈夫的命。"苏眉淡淡地看著张某,看得她的头一直垂下去,"现在你突然发现,你丈夫的命不值三千块钱了?"
"苏眉!"孙书记在一旁厉叱,"怎麽这样说话!"
张某哆嗦著嘴唇,突然呜呜地哭起来。"我也是没办法。上星期儿子肚子痛,查出来是胆结石,要开刀。家里穷,钱都用在看病上了。我就想,我就想......"
苏眉看了她片刻,突然冷冷地一笑。"我猜,你一定没有仔细看出院结帐单。"
张某一愣,停了哭声,呆呆地看著苏眉。
苏眉拿起手边的内线电话,拨了个分机。"杨医生吗?我是苏眉。我在八楼的小会议室。麻烦你把我办公桌左手边第一个抽屉里的黑色文件夹拿过来。谢谢。"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等著。别的人不明白是怎麽回事,也不想随便开口,於是只能陪著她一起等。安静的会议室里,只能听见张某断断续续地抽泣声。
不多久,门被敲响,杨医生捧著厚厚的文件夹走进来,交给苏眉。然後他没有离开,而是在苏眉身後站定。
苏眉打开文件夹,在目录上迅速查询,然後翻到某一页。"过来看。"她说。张某迟疑地移动脚步走到苏眉身边,探头去看。
那是一张发票。住院费的发票。名字是她丈夫,金额是三千元。
她看了很久,才渐渐明白了苏眉的意思──那三千元的红包,已经充入了她丈夫的住院费。
大大的A4纸上,还贴著几张别人的发票。突如其来的冲动让她伸出手,翻了翻文件夹。厚厚的一叠,不同的名字,不同的金额,同样的住院费发票。
终於意识到了什麽,她的手颤抖起来。垂下头不看苏眉,她嗫嚅道,"我,我撤回投诉。"然後转身奔出门外。
苏眉慢慢地合上文件夹。"她撤回投诉了。还需要继续审查吗?"
领导们面面相觑,不明白怎麽会突然峰回路转。但是既然病人都不投诉了,苏眉又是林院长的爱将......
"那就先这样吧!"郭副院长干咳一声,"红包最好还是不要收,实在推不掉可以上交医院......"
苏眉笑了一笑,不置可否,只是把文件夹交到杨医生手里。"麻烦帮我带上去吧,谢谢。我还有几天休假,休完了再来上班。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没问题。"杨医生双手接过文件夹,带著难以言喻的尊重和敬佩。
医院的医德医风考评里有一项是"上交红包数",苏眉填的永远是"0",也因此考评出来永远只有"良",而不是"优秀"。只有跟在她身边的人才知道,这一个又一个的"0"背後的含义。
苏眉施施然走出会议室,就向她走进去时一样从容。走廊的拐角处,一个人影怯怯地站著。苏眉停了一停,走向走廊另一侧的楼梯。
她心中仍有愤恨,费尽力气也堪堪只能维持表面上的平静。再多看一眼那只白眼狼,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
胆囊切除并不是什麽复杂的手术,撑死也用不了几千块钱。是,她承认,对有些人家来说几千块钱是个大数目,但这不会让她觉得好受一些。毕竟是被自己倾力救治的病人反咬了一口,这比什麽都让人寒心。
她还记得一个月前这女人是怎样号啕大哭地陪著发病的丈夫,手术成功之後又是怎样的感激涕零千恩万谢。结果,为了三千块钱......
其实她是可以帮上忙的。莫默向来喜欢管这种闲事,设备也齐全,切个胆囊不超过一小时,一分钱也不用花。
但是,她为什麽要?苏眉冷笑。她不是莫默。她的慈悲,不施舍给不值得的人。
(四十四)
怀著怒火,苏眉越走远快,最後是狂奔下了八层楼的楼梯。一直冲到门口,她顾不上众人异样的目光,弯下腰撑著膝盖急促地喘息。没关系,没关系,没穿白大衣,不会被认出来。她安慰自己。
歇了一会儿,缓过劲儿来,苏眉慢慢地直起腰来。门外的阳光明亮得刺眼,她乍一抬头,就被激出了泪水。泪眼朦胧中,一道身影迅速靠近,为她挡住刺目的光线。"苏眉,回家了。"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坚实的手臂扶住她的腰。
回家。这个词搭配上温柔的声音,简直像是一个咒语。苏眉突然一阵恍惚,下意识地偎近那个温暖的怀抱,顺著他的引导上了车。
直到坐在车上定了定神,苏眉猛地扭头,果然看到贺长风正坐在驾驶座上看著她,眼中有著深切的关怀和担忧。一口气梗在胸口,苏眉的脸色乍红乍白。
见鬼了。光天化日之下,她竟然投怀送抱外加泪水涟涟?苏眉借著低头的动作擦掉眼泪收敛心绪,双手交抱作出抗拒的姿态,沈著脸靠在椅背上一声不吭。
她的心思翻覆,贺长风全都不动声色地纳入眼底──现在的又羞又恼,片刻之前的迷茫和依赖,以及刚看到苏眉时,她身上辐射出的愤恨。
真的有事情发生了。不简单,因为足以让苏眉有片刻的软弱。但也不太严重,至少没有严重到让苏眉放松对他的警戒。
评估出个大概,贺长风的心稍稍放了下来。眼下不是问个究竟的时候,他想。还是先回家再说。
莫默已经忧心忡忡地等了很久,见苏眉回来,立刻迎了上去。"怎麽样了?怎麽样了?要紧吗?"他急匆匆地问。
"没事。病人撤回投诉了。"苏眉回答。
"那......那......"莫默犹犹豫豫地想问又不敢问。
"我到底有没有收红包?"苏眉知道莫默想问什麽,索性把话头挑明开来。"对,我收了。"
看到莫默脸色微微一变,苏眉又接著道:"然後我用这钱帮他付了住院费。"她很清楚莫默有某种程度的道德洁癖,不给他个交待,他会一直放在心里很难受很难受。
果然一听这话,莫默立刻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就是嘛,我想你也不是那样的人啊!"
苏眉白他一眼,"是麽?那你还担心什麽?"
莫默讪讪地笑,"唉,总会有点......其实干什麽这麽麻烦啊?干脆不要收不就好了吗?"
苏眉看看他,突然转移了话题。"大概是几年之前吧,有位老教授正在看门诊,突然有个人闯进去,对著他连砍好几刀。旁边的人一下子没拦住,老教授当场就死了。当时大家都特别愤怒特别伤心也特别不能理解,因为这位教授人真的非常好,对病人极其认真负责,也从来都不收红包。这麽好的医生,为什麽会遭此毒手?"苏眉顿了一顿,"後来凶手被制服了,审问的时候,你猜他是怎麽说的?"
"怎麽说的?"莫默睁大眼睛苍白著脸,完全被这桩惨剧吸引了注意力。
"他是个慢性病的病人,在老教授那里看过几次,没有明显的好转。"苏眉声音苦涩,"然後他就觉得,是因为他送的红包老教授没有收,所以不给他好好治。"
"所以他就杀人?!"莫默无法置信地叫起来,"这个人心理肯定有问题吧!"
"或许。"苏眉苦笑,"但是你想想看,我要怎麽判断我面对的病人到底心理有没有问题?我不想死得那麽冤。所以他们送,我就收。而且我收下之後,他们会觉得比较有保障比较安心一点。一般在出院结账的时候,他们会发现账面上的钱多出来了,不过那时候手术也动过了,病人也恢复了,他们不会介意几千块钱兜了一圈又回到自己的腰包。"她撇了撇嘴角,"像今天这样为了把钱拿回去而投诉的,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莫默的表情像是在听天方夜谭。苏眉看著他,突然很感慨。
莫默的父母都是技艺精湛的外科医生,在一次救援任务中双双遇难。莫默完美地继承了他们的天赋,研究生毕业之後,也选择了同样艰难危险而又极少回报的道路。
当初莫默拒绝导师的挽留,决意要当救援医生,不知有多少人为他惋惜。因为这意味著他放弃了所有高精尖的技术,远离医学发展的前沿,永远不可能成为德高望重的医学泰斗。可是莫默坚持说,他只是喜欢救人而已──在最恶劣的环境下,使用最简单的工具,以最快的速度,救最多的人。不求名,也不谋利。
苏眉承认,她也曾经为莫默惋惜过,但是现在,她只觉得羡慕。哪怕是出生入死,哪怕是万种艰辛,但他能够单纯地享受救死扶伤的快乐,受到病人真心诚意的爱戴──这何尝不是一条更加纯粹和幸福的道路。
"幸好你不在医院里做。"苏眉轻叹著摇了摇头。身在医院,要自己保持干净已经很不容易,而莫默甚至看不得别人不干净。
莫默担忧地看看苏眉。"你在医院里做得不开心吗?"
苏眉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今天之前,还好。"
那麽今天之後呢?贺长风和莫默的心里闪过同样的问题。
"有什麽开不开心的。"苏眉故作洒脱地笑起来,"工作而已,养家糊口。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麽好命?"她看莫默,"只管花钱就好,有人赚钱养你?"
"那你也让他养好了。"莫默抓住一切机会帮忙撮合,"长风,对不对?"
"那当然。"贺长风微笑,"我的荣幸。"
苏眉看看莫默又看看贺长风,心里的烦躁几乎压抑不住,脸色微微一沈,径自回房里去了。
有完没完,有完没完,她都说得那麽明白了,这两个人听不懂人话的吗?!
(四十五)
贺长风和莫默对视一眼,莫默惶然咬住嘴唇,一脸又说错了话的神情。贺长风迟疑片刻,跟著苏眉进入房内。
"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甫一推开房门,就听见苏眉冰冷而且明显不悦的声音。贺长风踏入房门的脚步顿了一顿,然後不退反进,轻轻地带上房门。
苏眉站在窗口,听这动静还以为贺长风已经离开了,当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没想到一口气还没吐完,就被背後伸来的一双手臂揽住腰搂入怀里。
苏眉浑身一僵,本能地反肘後击。贺长风痛得闷哼一声,然而痛归痛,他并没有松开手臂,反而抱得更紧了些。
苏眉已知道身後的人是谁,既不能打伤他又不想和他说话,於是用力去扳他交握的手指。贺长风像是铁了心不松手,十指扣得死紧,无论如何也扳不开。就这麽毫无章法地纠缠许久,苏眉出了一身的汗,又气又恼又挫折。心情本就郁闷到极点,偏又碰上这样的死缠烂打,她简直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放开!"苏眉忍无可忍地开口呵斥。
贺长风的下巴抵著她的脸侧,暖暖的气息贴著她的耳边吹拂过来,"其实你真的可以让我养。我很愿意养你一辈子。"
一辈子?苏眉在心里冷笑,你有什麽资格和我谈一辈子?
"是啊。"她冷冷地说,"婚後财产分我一半,养我十辈子也绰绰有余。"
"我不是这个意思。"贺长风苦笑,"我并不想离婚。"
"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苏眉毫不客气地顶回去,"难道当初你就想和莫默分开?"
环在她腰上的手臂微微一僵。苏眉,真懂得应该怎样戳中他的伤口。"那不一样。"他轻叹,"父亲那里我会负责说服。你放心,绝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他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我用我的人格担保!"
"不要拿你根本就没有的东西来担保!"苏眉冲口而出,其中的鄙夷不屑显而易见,完全没有半点相信的意思。
贺长风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眼中闪过一丝挫败。想他纵横商场所向披靡,几乎没有他摆不平的客户谈不成的合同,却对自己的妻子无计可施。可怜他刚刚所说的字字都是真心,却被苏眉当作虚情假意。
这厢他还在伤脑筋怎麽说服苏眉,苏眉已没有耐心陪他纠缠下去。"放开!"苏眉怒斥一声,手下再不留情,在他腕间用力一握,就令贺长风痛得两手发麻,不由自主地松开钳制。
苏眉一把推开贺长风扭头就往外走,听见身後急急跟上的脚步,她猛然转身。"我警告你,不要再招惹我!"她咬著牙,每一个字都冷得像冰一样,"还想太太平平过日子的话,最好顺著我的规矩做,明白麽?"
贺长风应该是明白的,但他偏偏要问:"什麽规矩?"
话音未落,他突然觉得喉间一紧,眼前的景象瞬间模糊,继而失去了意识。待他再度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经倒在了地上。
"规矩就是,不要招惹我!"苏眉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女王般的冰冷威严。
"我......我不是想招惹你。"贺长风勉强开口,喉咙痛得如同火烧一样,"我只是......"犹豫了一下,他终於轻轻地说出来,"我爱你。"
如果说之前苏眉只是烦躁或者不悦,那麽听到这一句"我爱你",她的反应简直就是暴怒。
"你爱我?"她俯身抓住贺长风的领口,一把拽起他扔到床上,然後逼上前去,抬手就是一个重重的耳光,"你爱我?"
"我爱你。"贺长风重复。
又是两个重重的耳光,苏眉冷笑,"再说一遍,你爱我?"
"我爱你。"贺长风坚定地重复,嘴角已经渗出鲜血来。
苏眉逼视他片刻,怒极而笑,"你是希望我好好教导你不要说谎麽?"
贺长风平静地迎视她的目光。"我没有说谎。"
苏眉大笑起来。你没有说谎?你爱我?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贺长风,我们认识十多年了。你对我怎麽样,大家心知肚明。
你为了莫默而娶我,又为了莫默放弃救我。现在,你对我说,你爱我。为什麽?为了让莫默安心吗?你真是情圣!贺长风!
但是我呢?我呢?有什麽理由,我应该陪著你一起牺牲?!
她大笑,眼中却有泪水滚落下来。贺长风心里一痛,伸手把苏眉搂紧怀里。苏眉实在痛极也恨极,什麽也无法细想了,当下循著最本能的冲动,张嘴朝著贺长风的胸口咬下去。
她咬得很重,很用力。薄薄的衬衫根本挡不住她的利齿,鲜血迅速地涌了出来,染遍她的口腔。她没有松口,而是一点一点地合拢牙齿。如果她的牙齿有著猫科动物般的锋利,这块肌肉早已被她生生撕扯下来。
冷汗迅速浸透了贺长风的衬衣,他在剧痛中感到一阵阵的晕眩。而在眩晕中,他又觉得这样的拥抱这样的剧痛似曾相识。
是和莫默。他回想起来,然後苦笑。
我爱你。多麽甜蜜的情话。然而这三个字由他说来,总是毫无例外地换来残酷的折磨。
前有莫默,後有苏眉。
罪有应得吧。他嘲笑自己。被他背叛的莫默完全有权利狂怒,而被他一再辜负的苏眉同样有暴虐的理由。毕竟他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实在与爱无关。
(四十六)
怀著深深的愧疚,贺长风困难地抬起手轻轻拍抚苏眉的背脊。
苏眉微微一僵,然後缓缓松口,抬头。仿佛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嘴里的血腥,慢慢地皱起眉头。
"你故意激怒我?"她舔了舔嘴角,咽下贺长风的血,探究地看著贺长风。如果不是他步步紧逼,她不会失控到这样的地步。
贺长风苦笑不答。故意激怒苏眉,对他有什麽好处?他是个M不假,但也不会享受被咬下一块肉来。
苏眉扯开他的手臂直起身,低头观察他脸上的表情。"看来你对我的反应不太满意啊 !"她冷笑,"让我猜猜你在期待什麽?比方说,像莫默那样,失去理智地摧毁你,然後後悔不迭,然後冰释前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