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眉瞪著那张清晰得连黑头都历历可数的照片。"所以这张也是假照片?"她抱著万一的希望。
林轩微笑摇头。"我给你看的,自然是真的。"
苏眉跳起来,啪的一声关上电脑屏幕。"你给我看这个干什麽?"
"我希望你尽量多知道一些。"林轩说。
"知道得越多越危险!"苏眉简直要抓狂了,"你怕我命太长麽?"
"那是对普通人。而你,修罗王的主人,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危险才是你最大的危险。"他重新打开屏幕,"这个人和我有过节。三个月前,我毁了他一笔十二亿的货。"他转过头来看著苏眉,神情严肃,"我提醒你,这是个疯狂的家夥,为了杀我,他甚至可以炸掉这整个医院。"
苏眉脸色惨白。"你告诉我这些干什麽?你觉得我有可能阻止他?"
林轩笑著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什麽是真正的危险,然後在发现危险的时候尽快离开,越远越好。"
苏眉不作声了。虽然很变态,但这确实是林轩对她的保护。
於是她强压著反感,日日利用下班时间在院长室补习,记下了全球各大军火集团、贩毒集团、恐怖组织、杀手团夥的重要人物的外貌特征和行事风格,各大势力的地盘范围、总部布防、武力配备......
"行了,我都认熟了记住了,可以了吧?"苏眉把电脑推得远远的,头痛地闭上眼睛。不得不承认林轩收集的资料非常详细。太详细了。详细得足以让她在国家安全局或者联邦调查局的热情礼聘下度过余生。
"这一阶段的内容可以了。"林轩别有所指地笑,然後突然擒住苏眉的手腕一拧一压,将她压倒在座椅上。
"非礼啊!"苏眉意思意思地尖叫一声。
林轩呵呵笑起来。"下一阶段,要练练你的身手了。"
事关自己的安危,苏眉自然没理由拒绝。被林轩特训的过程固然惨烈,进步却也神速,附带的好处则是,她每天都累得精疲力尽,回家之後倒头就睡,完全可以忽略贺长风的存在。
相比苏眉这段时间的忙碌充实早出晚归,贺长风的生活堪称平淡,甚至有些凄凉。每天早上目送苏眉离开,晚上要到临睡前才能见到。而且苏眉似乎习惯了把他当成空气,看一眼都难得。
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他推开房门的时候看到苏眉光裸著背脊,背後一大片触目惊心的青紫,正坐在床沿别别扭扭地为自己抹药油。
"我来吧。你这样不好弄。"他轻轻地上前建议。
或许是反手上药真的很不方便,苏眉犹豫了一下,把药油瓶子交给他。
贺长风把药油倒在掌心里,慢慢地搓热了,再轻轻地抹在苏眉青紫的背上。似乎还是会痛,苏眉微微瑟缩了一下。
"你要不要趴在床上,我帮你揉一揉。"贺长风大著胆子建议,很怕会被拒绝,又急忙解释道,"这种药油要揉开了效果比较好。"
苏眉又犹豫了一下,什麽也没说,慢慢地趴到床上。明亮的灯光下,可以看到她身上还有好几处淤痕。
贺长风很心疼,可是他甚至不敢询问苏眉为什麽会受伤。他怕激怒了苏眉,会连为她疗伤的机会都失去。
轻轻地,慢慢地,他将暖热的药油抹上青紫的淤痕,再一点点揉开。空气中弥漫著药油辛辣刺鼻的气息,而苏眉却在这样的气息中沈沈睡去。
依次料理了所有大大小小的瘀伤,贺长风站起身,抖开被子,轻轻地盖在苏眉身上。即使这样的碰触都会让苏眉疼痛,她低低地呻吟一声,不安地蠕动著,皱起了眉头。
贺长风想了想,侧身躺到苏眉身边,手臂环过她的肩膀,为她撑起一个小小的空间。
苏眉安安静静地睡了一晚,只是在深夜的寒意中,稍稍偎近他一些。
(五十)
这是贺长风记忆中最温暖的一个夜晚。遗憾的是,只有一夜。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苏眉已不在身边。接下来的日子,又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和轻忽。
贺长风有时候会想,如果苏眉是想让他尝尝爱著一人却没人任何回应的滋味,那麽这滋味他已经尝到了。而这样苦不堪言的日子,他竟然让苏眉熬了整整十年。
其实那时的我,真的不值得你如此深爱。贺长风想。而我只求现在所做的所有,能让你觉得付出的一切并非那麽不值得。
与此同时,一个遥远而偏僻的山村里,某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捏著辗转送来的家信,老泪纵横。
"贺校长!贺校长!"无数童稚的声音惊慌地响起,无数小手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
"贺老师!贺老师!你快来啊!"有人飞奔著去找他的女儿,急匆匆的脚步声一路远去。
他突然觉得很疲倦,扶著墙壁,慢慢地蹲了下来。
他是贺云开,民办春光小学的现任校长。前任校长,是他已经亡故的妻子李春光。
当年他是支援西部建设的知识青年,亲眼看著那个山妹子怎样一砖一瓦地建起一个小小的学堂,然後腼腆地笑著,捧著家里所有的鸡蛋,请他来当老师。
一篮子鸡蛋,留住了他四十年。四十年里,无数小小孩童伴著朗朗书声长大。四十年里,他勤劳而善良的妻子积劳成疾。
病榻前,妻子紧紧地握著他的手,要他把入不敷出的学校维持下去。
他不能拒绝。
山里的民办教师,是一般人想像不出的苦。他既没有国家工资,又常常收不到学费,还分不出足够的时间精力去打猎放牧或者耕田。
他记得妻子刚走的那几年,家里常常穷得揭不开窝,只能靠邻里的接济和山上采的野果来喂饱正在长身体的两个孩子。
或许是长年艰辛的生活让他变得严厉甚至苛刻,那两个他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孩子,对他敬畏胜过亲近。
这些他都知道,可是他别无选择。他肩上担著更重要的责任,远甚於作为一个父亲。
他让考上大学的长风独自一人跋山涉水地去一个遥远的城市,身上的钱刚刚只够交第一年的学费,但这已经是他卖掉一家一当的所得。
他留了长空下来当民办教师,耽误了她最好的嫁人的机会,因为他渐渐老了,可妻子留下的这所学堂,不能跟著他一起老去。
後来......长风出息了。开公司,赚了很多钱,回山里盖了希望小学,白的墙红的瓦,修葺一新。风雨飘摇勉强维持的破旧学堂,终於变成了像像样样的学校。给的条件好了,愿意来当老师的人也多。
长风想接他过去养老的,但他不愿意。要老他也老在这里了。时时看著匾额上亮亮堂堂的"春光"两个字,就像看著那个扎著两条辫子的姑娘,捧著满满一篮子鸡蛋,怯生生地叫:"贺老师......"
他本来以为这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百年之後他可以安安心心地去见他的春光。
可是他没有想到,最出息最不让他操心的长风,会有这样的问题。
是他的错。一定是他的错。在他们最需要营养长身体的时候,却只能吃些酸酸的野果子......
"爹?爹?你怎麽了?"长空的声音在他耳边焦急地呼唤,他没有力气抬头,只是把手里捏皱的信纸递给长空。
贺长空接过来,铺平展开。这是贺长风写来的家信,一贯端正峻秀的字迹,报告的却是晴天霹雳般的消息──经过检查,他没有生育能力。随信附著一张写著"送检标本未见精子"的检验报告。
贺长空的手颤抖起来,不知什麽东西梗住了她的喉咙。长风,她那麽优秀那麽完美的哥哥,竟然......这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她很想朝天大喊,但是垂下头,看到几乎崩溃的老父,她闭上了嘴。
"爹,还不一定呢。"她颤抖著手按住老父的肩膀。"就算有病吧,也可以看好的。爹你别担心,哥......哥不会......"
贺云开埋头在膝上,默默地摇头。
自己的孩子,自己明白。治得好治不好,这事儿他心里已经有数了。
长风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总是战战兢兢地做好每一件事,从来也不敢让他操心。要不是万般没有办法,他不会写这样一封信。
"我没把你们照顾好。"贺云开喃喃自语,"我没把你们照顾好......"
"没有的事。"贺长空也蹲下来,搂住老父瘦削的身躯,"你把我们照顾得很好。你看,我和大哥都挺有出息。你是最好的爹!"
"可是,孩子......"
"孩子会有的。"贺长空的声音里有著哽咽,"你抬头看看,抬头看看。那麽多......都是我们的孩子!"
贺云开慢慢地抬起头。几乎整个学校的孩子都围在他身边,稚气未脱的脸上有著早熟的神情。艰难的生活催熟了山里的孩子,在某些方面,他们比城里的孩子更懂事。
推推搡搡的静默中,一个细细的声音响了起来。
"爷爷!"
然後,一呼百应。
张开双臂,搂著争先恐後地扑进他怀里的孩子们,贺云开难以克制地失声恸哭。
(五十一)
最初的震惊过後,贺云开开始思考更多的问题。
长风的信里只说了他没有生育能力,只字未谈其他。可是他不说,不代表问题就不存在。例如长风打算怎麽办?例如他媳妇态度怎麽样?其中一定是有问题的。不然平白无故的,长风怎麽会去做这样一个检查?
贺云开越想越是坐立不安,索性著手打点起出远门的行装。他得去看看,去长风那里看看。有些事情,他得亲眼看到才能安心。
他走了半天的山路,又搭了一程马车再换汽车,晚上才到达火车站。买好车票,他在候车室里找了个位置坐下,等著坐第二天一早的火车。
那是很漫长的旅程,三天二夜。飞机当然更快,可他愿意慢慢地坐过去,再细细地想想。越是要紧的事情,越是急不得。
终於抵达那个城市的时候,贺云开发现自己辨不清东南西北。好不容易在街边找到个电话打给长风,长风又惊讶又焦急地问明了他的位置,叫他千万别走动,他马上来接。
於是贺云开就站在那条繁华喧闹的街道旁等著,背後是一大片布置精美的橱窗。他穿著一身灰扑扑的衣服,显得那麽格格不入,甚至连川流不息的人群都自发地和他保持了距离。
见到贺长风的时候,贺云开一眼就看穿了他微笑底下的落寞和憔悴。又见到苏眉的时候,他心里更不是滋味──那种轻忽和淡漠像是根本没有把长风看在眼里,对他也是维持著生疏客气的底线。
贺云开是那种脾气死硬的人,当时就想对长风说这种日子过不下去了不过也罢。可是看到长风凝视著苏眉的背影时的神情......他犹豫了,并且深深地难过起来。
他真心疼这个早早离家的孩子,心疼他的懂事和孝顺,心疼他在异乡立足的艰辛。当年他独自一人来到这举目无亲的城市,吃了多少苦才赚够钱念完大学,又吃了多少苦才有现在的成就?长风从来不说,可是不说他也知道。好不容易苦日子都熬过去了,家也成了业也立了,现在却又出了这样的事。
其实他不太喜欢苏眉,从一开始就不太喜欢。城里的女孩子,太娇贵,吃不起苦,只会享福。
可是长风喜欢,他没话说。
现在也一样。他这个失职的父亲,哪有权利以自己的好恶来左右孩子的终生幸福?
在他们独处的那个夜晚,长风哽咽地跪在他的膝下,泣不成声地说,爹,对不起,对不起。
傻孩子。为什麽对不起。有什麽对不起。真要说对不起,也是做爹的对不起你。可是贺云开不敢把这些话说出来。他知道,他的自责只会让孩子更伤心。
抚著长风短短的黑发,贺云开强笑著,劝慰著,然後落下泪来。
对於贺云开的突然造访,苏眉的态度是十分明确的距人於千里之外。
她不喜欢贺云开,从一开始就不喜欢。
第一次见到贺云开是在她和贺长风的婚礼上。本来按她的意思,反正莫默跑了,贺长风的计划落空,这个婚不结也罢。可是贺长风说,不行,要结,一定要结,因为父亲已经在路上了。
然而,由於莫默的离家出走,贺长风失魂落魄,完全没有心思操办婚礼,她一人独掌大局,真正心力交瘁。结果她劳心劳神地忙得要死,到头来贺云开一看到她就给了个挑剔的脸色。
那一瞬间新仇旧恨在苏眉心里爆发出来,上天入地地咒骂了贺云开一百遍。
要不是顾虑这死老头,贺长风何至於和莫默分开?莫默何至於伤心远走?她又何至於把自己赌给一个无爱的婚姻?这一切的一切,所有人的挣扎和痛苦,都是因为谁?!
或许是最初的憎恨太过强烈,在苏眉的概念里贺云开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死老头。就算後来贺长风陆续提起过父亲的艰难和辛苦,无私和伟大,那种恶劣的印象始终不曾改观。
所以这一次,她虽然在贺长风的请求下搬回了两人许久未住过的房子,但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早出晚归,一天下来打不了两个照面。
反正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老头是来干嘛的,这种事情只要他能说服贺长风就好,离婚协议早就拟好了,她随时可以签字。
正因为如此,某一天贺云开在楼下拦住她说要谈谈的时候,她著实觉得有点奇怪。
谈谈?他们就什麽好谈的?苏眉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把贺云开让进了附近的茶室。这家的情调很差她从来不来,所以就算闹出什麽难看的场面也不至於太丢脸。
听贺云开絮絮叨叨说了二十分锺夫妻双方应该互相支持互相体谅不离不弃患难与共,苏眉只有借著频频喝水的动作来掩盖自己讥讽的笑容。不离不弃?患难与共?这麽美好的词汇,怎麽适合用来形容贺长风?
然後,接下来的一句话让她把水喝到了气管里。贺云开说,"虽然长风不能生育......"然後住了嘴,瞪著苏眉趴在桌上咳得浑身颤抖。
"咳,咳,不好意思,呛到了。"苏眉抽了张纸巾擦掉咳出来的眼泪鼻涕,"您刚才说什麽?"
贺云开不甚赞同地看著她,"我说,虽然长风不能生育,但你......"
再往後的说教,苏眉没有去听。她的心里充满了一种荒谬的感觉。贺长风?不能生育?这真是一个......绝妙的借口。她立刻就明白了贺长风的用意。这麽一来,贺云开就不能怪罪她不生孩子了。他之前说"父亲那里我会负责说服",原来这就是他的说服。果然立竿见影。果然釜底抽薪。
贺云开看著苏眉神游天外的样子,沈沈地叹了口气。他也知道这多半是没有什麽意义的尝试,但是不为痛苦中的孩子做些什麽,对不起他作为父亲的良心。
他把一张纸──那张皱皱的浸透泪水的检验报告──推到苏眉面前。"你是医生。帮他看看吧。难道就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苏眉无可无不可地接过那张纸,心想贺长风做戏还真是到位。然後,她愣一下,慢慢皱起眉头。
这是一张正规医院出具的正规检验报告,上面写著"送检标本未见精子"。这很奇怪。苏眉想。要伪造一个"无存活精子"的报告很简单,只要放个一两天再送检就可以。但是,"未见精子"?造成这个结果的,只有很少的几种可能。
她沈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意识到贺云开已经离开了,提著他小小的包袱。他就要回山里去了。这件事情他帮不上忙,尤其不忍心看见长风在他面前强作微笑。
(五十二)
贺长风一个人坐在幽静而黑暗的客厅里,没有开灯。夜风从敞开的窗户灌进来,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风声呼啸。
父亲走了。苏眉还没有回来。
会不会,他想,他的余生就将这样度过?他费尽心机想要留住身边的每一个人,结果......就是这样的冰冷和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