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来到陆羽井边,另有四个人牵着马在等。苏梦醒上了马,望那窗子望去,只见玄尘挑了暖帘儿正望这边瞧,身边贴着的正是御十九。那屋内红烛高照,暖着火盆,和外面冬风凛凛天上地下一般,又有人陪在侧边,和孤家寡人自是大大不同。
苏梦醒淡淡一笑,自知鸳鸯蝴蝶是瞧别人的最好,即便再介意也是别人的事,这时又有骑士上来禀报道有客从姑苏城里垂城来访云云,便调转马头往山下去了。
那边一行人去远了,玄尘才放了帘子回到原位,御十九把他揽在怀里,让他靠得舒服些。上来三四个小童,取了宜兴御字号的紫砂壶具,把那云雾顶的黄金桂泡了,方才退下。御十九看玄尘拿着苏梦醒用过的杯子仔细瞧,半天也不放手,便问:"这杯子里有什么玄机么?"
玄尘一笑,把个杯口给御十九闻,只觉得一阵异香扑鼻,却不知为何邪气得紧,让人凭空生出许多不快。玄尘见御十九皱了眉,便把杯子撮成粉儿,落在桌上,成了个小锥。"你不喜欢这味儿也不奇怪,这香气的原体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用帕子擦了手,往御十九怀里偎得更深些,轻笑道:"今日我方知道那人用情之深,竟到了逆天而行的境地,连这鬼东西也敢用。"
御十九听他话中颇有感慨,也不去问,只任他赖在怀里,只觉得这样甚好。过了会儿,倒是玄尘开口了,"若我死了,你倒如何?"
"天上地下,敢不相从!"
听得御十九如此斩钉截铁,玄尘回过身看了他一眼,把个唇捉过来,便是深深一吻。两人痴缠半天,方才分了,玄尘瞧着桌上那搓灰,慢慢道:"苏梦醒与你不同,只有活在世上,他才对得起那人。十九,这你可懂么?"御十九微怔片刻,觉得此话莫测高深,似乎藏着极大的因缘。他虽在武学上算得上聪明绝顶,江湖事宜也不让他人,但论起情缘生死,却顾不得明白他人所想,只求和少主一起便可。玄尘最是知道御十九,原也不指望明白太多,便端了杯黄金桂送到唇边,"这次顾无章派他办此事,想是和那人有莫大的关系才对。济雨堂对他,还真是残酷啊。"
御十九看着玄尘的侧脸,似乎窥见了些许慈悲似的,但马上觉得自己定是产生了错觉。对苏梦醒这样的人,少主怎么会有慈悲之心呢?他低下头,捋着那人银白色的头发,否去了心中的想法。此时外面竟下起了雪,一阵紧似一阵,仿佛欲把什么掩了去似的,片刻便铺了一地银白。
漠大总管
回到馆驿,还没进得院门,就有人出来相迎。那人披着件银狐,身材高峻,居然比苏梦醒还略为长些,头上戴着同色银湖镶边的兜帽,露出尖削俊俏的下颌,富贵合宜得正正好好,一点也不让人讨厌。
苏梦醒见是认得的,却想不出这人为何会到这姑苏来。"漠先生是到姑苏来采办的么?"跳下马,苏梦醒走到那漠先生身前道:"什么东西要劳动您亲自出马,莫非又是总堂主的意思?"他虽是笑容灿然,话音里却含着不客气的意思。有个骑士在本堂作过阵侍从,认得那漠先生是何人,所以不若其他那些个对此一无所知。漠先生是总堂里顶要紧的人物之一,地位在苏梦醒之上,对下属而言是更为高贵的所在。
怕是那位大人要生气罢,在被苏梦醒如此揶揄之后,骑士心中一边如是作想,一边盯着那两人看,不想却瞧见那漠先生笑了。
"为何见到我便如刺猬一般,莫非苏大公子对漠某不满意么?"漠晟嘴角挂着一抹笑意,伸手把身上的银狐褪了,披到苏梦醒肩上,"穿件单薄的棉袍子就往山里跑,难道是在卿明身上补得多了,连冷热都不知道了?总堂主的心意还是多少要领的,也别得了太多便宜才好。"
"总堂主也有这等心意么?还是漠先生你的心意呢?"苏梦醒把个银狐脱下来,往漠晟怀里一扔,径直往里去了。众人原以为漠晟会挂不住脸,不想他接了袍子只是一笑,跟着苏梦醒的身后也进了屋,待到馆驿主人送了酒菜上来,他才开口说话。
"我劝你还是莫要轻易动怒,否则再遇见虎丘那些人便会吃亏。"
苏梦醒知道他说的是玄尘御十九等人,"与你同来的还有何人?莫非这次不是来采办的么?"竟连在那茶楼旧馆的事也被知晓,他心中升起极度的不快来。"我既与济雨堂有约,自然不会悖逆。况且总堂主捏着命根,贪生怕死若我,怎会自寻死路?"
漠晟见他黑了脸,气喘得有些急,想是真怒了,便道:"不过是早已布下的眼线传了消息,并非对你有疑,还是不要生气了罢。"他斟了两杯酒莲花白,递给苏梦醒,见他饮了,继续言道:"我已在姑苏为你物色了两个未开封的倌儿,正好事成后补补身子。"
苏梦醒听他说得认真,像是极寻常的事情,不禁冷笑出声:"漠总管竟不觉得恶心么?难道忘了这中原济雨堂自称江湖正道,最是憎恶邪魔外道。"
"虽是略有不适,但若畏首畏尾,如何保得天下太平。"墨晟道:"聪明如你,怎会不懂这道理呢?"他用手托了腮,一双凤眼瞧着苏梦醒,见他气平了,方道:"事成之后,若不喜欢用什么小倌,也可自己寻想要的去。后面的事自然有人收尾,你就不用另外费心了罢。"
"漠总管办事滴水不漏,苏某有何不放心的?只是莫要忘记总堂主答应苏某的事,不要随便哄我才好。"
"怎敢哄你......"漠晟待要再说,只见那边苏梦醒趴在桌子上,竟已起了微酣,想是累极,说着话便着了。"和那玄尘盘桓居然如此费神么?还是那东西又被你送了他人。"他慢慢踱到苏梦醒身边,用手解了外面的棉袍,只见那腰带上早就没了玛瑙琮,只有几块和田玉饰罢了。
卿明这孩子,还真是会找人要东西。漠晟摇了摇头,从领子里掏出个玛瑙坠子,也是内圆外方,琮形的样子。他把坠子挂在苏梦醒的带子上,低声念了几个个咒,方才作罢。"苏公子,你还真不让人省心,"漠晟在苏梦醒身边坐下,瞧着那张雪白的睡脸,不禁自言自语道:"离开毗卢岛那会儿,你可不是这样啊。"
这一夜驿馆极不太平,先是有人在房上走来走去,后来仿佛有人在院子里厮杀,到了天色将明的时候,漠晟居然看见有人进来收尸。来收尸的是姑苏城里最大的棺材铺,老板姓赵,是勇威武馆的副业。赵老板走进院子,在外面作了个揖,极谦恭的样子。"我家老爷知道漠先生来了姑苏,特别让我老赵来招呼您。"
"赵老板客气了,漠某要的东西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就等您派人去取。您看......"
漠晟坐在苏梦醒身边,手里捏了个茶盏,静默了半晌,方道:"赵老板知道今天要办婚事的谢家么?"
赵老板陪笑道:"谢家是姑苏有名的盐商,新娘子是海盐冯家的大小姐。"
"就把漠某定的东西送到那里去,吃好了喜酒,正好顺便带走。"他字字清楚,透着挂着绵帘的门,每一句都让赵老板听得明白。只是那东西送去婚礼现场怕是不太吉利,赵老板刚要再问,却想起有人提醒不好多问的话,便陪笑着应了。
打发了赵老板,漠晟才把手上的凉茶饮了,他刚放下茶盏,就看见一双眼睛瞧着他,冷冰冰的。"漠先生,苏某竟不知道你有传音入密的好本事呢。"
漠晟知道方才的事情没有瞒得住苏梦醒,幸而他本不想相瞒,便笑道:"这不过是些个雕虫小技罢了。"他把手放下来,轻轻捉住一捋头发,"天也亮了,梳洗过便进城吧。你这副随便的模样,去做客吃饭不好吧。"
苏梦醒道:"哪个说我要去吃喜酒的?"
漠晟浅笑道:"你不去吃喜酒,莫非是棒打鸳鸯去的么?总堂主让我传话于你,同我先去吃喜酒,别的事再说。"说罢他从怀里掏了顾无章的手书来,递给苏梦醒。"总堂主怕你不信我的话,特意给你写的。"
苏梦醒接过来,展开看完,便拍着桌子叫来小二,吩咐准备洗澡水。小二笑着回道洗澡水都热了半天了,是漠先生嘱咐的云云。苏梦醒嗯了一声,自顾自站起身去了澡房。待他跳进的风吕,准备再睡个回笼觉时,却被走进来的漠晟扰了清梦。"走了这一路,还真是满身风尘。"漠晟脱了衣裳,拉开隔帘,现出另一个隔间。"苏公子若不介意,漠某便不拉帘子。"
见他笑意盈盈,又因着是堂里的同僚,贸然相拒极不礼貌。苏梦醒眼看着漠晟光着身子钻进风吕,只露出一个头脸,嘴角那抹笑意象是遂了心愿一般,竟不知不觉红了脸。方才那白条条的身子连一丝伤痕都没有,同苏梦醒自个儿的自是天地之别,颇有几分象那人的样子。
风吕里的热水烫得灼人,一缕缕白烟从桶里冒出来,被冷气一激成了水滴落下来。苏梦醒觉得身下一热,不知不觉出了水儿,竟如着了魔障一般,他心下又叹了口气,拉了旁边的围腰布就要起身。
他这里一动,那边漠晟开了口,"苏公子洗好了么?能否帮漠某开开背?"漠晟的声音懒洋洋,竟似真的累极,"这几天连夜赶路,身子酸痛得很呢。"
苏梦醒只是不言,自顾自在旁边的凳上坐了,隔着水雾重重盯着漠晟看。漠晟自然知道那目光是如何冰冷,但他心里有着自己打算,所以仍是极为坦然。一时间这澡房里只听得水声乱响,正如某人之心音噪杂,噼噼啪啪得不着消停。好不容易漠晟洗完了,跨出了风吕,方才了有别的声儿。"要不还是回房里睡儿吧,现在进城还太早了些。"
苏梦醒直瞧着漠晟晃着白生生的身子走过来,贴着身坐了,极亲的姿势。两人身上还冒着热气,尤其是苏梦醒身上的异香魔障似的勾引人欲,若稍松懈便可夺了人魂。漠晟见他不语,接着道:"还是就着这里歇会儿,我叫人把衣服送到这里来穿。"
"我一个人歇不好。"苏梦醒冷然道:"若是漠先生陪着兴许能好些。"
漠晟知他在讽刺,于是一笑,道:"你若真的与我同歇,也未尝不好,只是漠某不喜欢被人压在身下罢了。"
"那倒无趣了。"苏梦醒说完,也不管腰上只缠了条布,只把漠晟一人甩在了那儿,径直走了。
漠晟就着暖炉把身子烘干,穿好了袍子夹袄,突然瞧见苏梦醒那桶水里仿佛有什么。他走过去看了看,用搓澡的长柄刷子搅和搅和,竟带出了这层薄薄的东西。漠晟用手捻了捻,那感觉极是古怪,仿佛蛇蜕一般,他又搓起来嗅了嗅,满鼻子奇香。漠晟心知这东西八成是和苏梦醒有关,但是贸然去问决不是个好办法,于是他把那东西捞出来,仔细用换下的小褂包好。
回到客房,漠晟换了出客的衣服,便进了隔壁的上房,只见一个梳头童子正把个秘银簪子插在苏梦醒头上。苏梦醒让梳头童子把个秋茄紫的压花外袍披在身上,用玉带系了,赫然是位浊世嘉公子,旷世美少年。漠晟瞧他打扮成这样,与往日风尘仆仆的模样完全不同,便道:"如若把那啼血剑取了,便完全是世家公子的气派,漠某真是大开眼界。"
苏梦醒轻笑道:"苏某虽不及漠先生神仙般的人儿,好歹也是读了些书,学了些规矩的,偶尔装模作样倒也不难。"说罢,他把漠晟让到里间,只见屋子中间的圆桌上摆着小菜清粥,还有些个油炸鬼芝麻饼,漠晟见那里有一对儿碗筷,像是约了什么人似的。便问:"苏公子约了什么人用早饭么?"
他听漠晟这么问了,道:"苏某自然是想约了漠先生同用早饭,只是还未来得及去请而已。"
漠晟点头谢罢,两个人坐下来吃饭。苏梦醒只是用了碗清粥,便下了筷,不吃了。漠晟瞧他皱了眉头,忽然极难受的样子,也把碗放了下来,他几欲去问,终究还是没有开口。过了一会儿,苏梦醒的脸色方才好些,漠晟才把剩下的粥吃了。
两人一起下了楼,早有馆驿主人把租的马车备好了,车夫是同来的骑士所扮。到了城门口,候得城开,马车便进了城,沿着大道一路往西,不一会儿就到了姑苏谢家门前。虽是清晨,已有百来架车子停在边上的门前的大场子里,想是最亲密的亲戚朋友到了许多。那驾车的骑士跳下车,和上来相迎的门官说了两句话,便跟着把车停到最外面的位置上。漠晟挑了车帘,往四下看,只见那谢府门楼高大,红绸遍挂,一串串喜字灯笼挂得一条一条,密密麻麻,门里门外人来人往,着实是万分喜庆。
"俗话说的好,京城宰相府,地方盐商家。"苏梦醒在边上冷冷道:"如此招摇富贵,也不怕招了鬼来么?"
漠晟听他话说的冷峻,道:"今日之鬼,有官家的,也有拂云台的,凡是对那物件有兴致的都会来凑热闹。"他转过身,和苏梦醒脸对着脸儿,"至于我们,可是拿着大红的请柬来的,算不得鬼吧。"
苏梦醒道:"漠先生怎知拂云台没有这大红的请柬呢?这姑苏谢家在各处开了若多分号,所谓商人,不打通江湖关系怎么行?说到官府,岂不更是顺理成章么?莫说一张请柬,十张百张也没什么奇怪。"说罢这些,苏梦醒把个啼血剑取过来,抚着明黄的穗子。"只可怜这对新人,注定被群恶狼破了好事,能留了性命下来已是大幸。"
漠晟听他为那对新人可惜,说的是本不该是双手染血的该说的话,不禁心中一动,不再接话。苏梦醒心口正难受着,漠晟不再开口,正好让可以静下心调息片刻。他自顾自闭了双眼,运气调息,在漠晟面前居然戒备全开,连丝毫防备也无有。修为若漠晟,怎会感受不到?漠晟把身子一歪,两眼盯着苏梦醒,只觉此时此人竟如个初入凡尘的婴儿一般,使人无端生出怜爱来。
就这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有人在外面敲车门。漠晟见苏梦醒收了功,才问什么事。原来是解府老爷派了管家出来迎接,说是请二位公子到花厅歇息少坐云云。漠晟心知这谢老爷是惧怕济雨堂的势力才把两人当上宾招待,自然应该接受人家好意才是,于是先下了车,又候了苏梦醒出来。他们这边是很自然,倒是那些个来来往往的人瞧见这么两个妙人儿现出行藏,居然发出喝彩声来。
漠晟面不改色,早已习惯了这等动静,苏梦醒虽是绷着脸,竟稍稍有了些脸红。他径直个儿走在前面,他腰里挂着剑,腰板笔直,丝毫没有寻常懒洋洋的样子。漠晟由管家陪着,眼睛跟着前面人的步子,只觉得那足下虎虎生风,和细腰放在一处,竟有了异样的风情。苏梦醒是杀人者中的翘楚,总堂主的叮咛尚在耳边,若苏梦醒失了手,便不要再争,免得别人白白送死。
生得这等模样却是个杀人圣手,不知那些个满眼春情的丫环知道了,会不会吓死过去。漠晟突然觉得好笑,心想就这么个漂亮人,连女人碰都不碰,不是泡在卿明那儿发泄精力,就是领了命令出去杀人,还真是可惜的紧。他正想着,忽听到那管家道:"老爷让您和苏公子在这儿少歇,新人到了小人自会来请。"
漠晟在当中的暖炕上坐下来,端了八宝茶便饮。苏梦醒动手把伺候的小厮丫环都点了穴,扔到后间,方才坐在一台雕椅上。"我出去看看,瞧瞧那东西会放在何处。"把围着的猞猁皮披肩拿了,苏梦醒道:"如若可以取了去自然最好,也免得乱动杀机。"
"苏公子莫非不想动杀机么?"漠晟话语淡淡,"只可惜那东西还没有到谢家,是新娘家的陪嫁。"所以只能等,等新娘的嫁妆抬来才行。他的意思很明白,现在做什么都是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