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窗边向外望,霎时一片水晶般璀璨夺目的海底建筑出现在眼前。这些建筑不同于地球建筑的生硬线条,全部由长长短短、舒畅无比的流线型组成。单个看,每栋建筑都有着柔和的外表,但是大片、大片的流线型组合在一起,繁复却丝毫不见凌乱,却透露出一种恢弘无比的气度。
这就是蔚蓝居住的城市吗?不知道哪条线能够引领我到他身边?他恨我吗?鄙弃我吗?甚至都不愿意看我最后一眼?
潜水器最后停在了半透明的白色建筑前,两条人鱼从孔洞一样的门中游了出来,悬浮在潜水器旁边。
我开始紧张起来。接下来他们要拿我怎么办?他们的屋子我是进不去的,因为那里面充满了海水,就好像人类的房间中总是充斥着空气一样。在地球人当中我算是一流的游泳健将,但是在这么深的海水中,我根本无法自由游动,一来是强大的水压不是地球人能承受的,二来根本无法找到能够换气的地方,就算我浮上海面,S星的空气也无法提供给我足够的氧气。
正在紧张地猜测的时候,只见一个气囊慢慢在潜水器外的海水中展开,与潜水器的出口对接起来,然后潜水器的门打开了,一个声音对我发出指令,要我走出潜水器,来到气囊当中。
我记起来了,当时受伤从地球来S星的时候,就是被包裹在这样的气囊当中。
终于要结束了吗?
等我在地球的公寓中醒来的时候,我不会知道,我曾经在生命中错失过什么。我的生命被硬生生剪切掉了一部分,这,其实就等于是局部谋杀!
不行,不行!我必须要阻止这种行为,阻止他们拿走我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
我一步一步后退,想找个角落躲藏起来。但是潜水器中根本无法找到能让我藏身的地方。
蜂鸣器发出尖锐的警告,传达指令的声音也越来越锋利,几乎要把我的神经切割成碎片!
这种惩罚何其严酷!我对蔚蓝使用了身体暴力,而我为此受到的惩罚,则是遭受精神暴力的侵犯。被强暴的滋味果然不好受。
不要!我不想被随意切割,无论如何我都要保存自我的完整性!
好吧,就再一次让你们这些高等文明养育出来的高端生物看看我猴子的劣根性吧。
我拼命敲打着潜水器的控制盘,但是那些有着奇怪符号的触摸屏毫不理会我全无章法的敲打。
好,连这冰冷的机器都学会蔑视我了。我嘴里发出疯狂的嚎叫,就像是被追逐至穷途的兽,回转头,用尽平生的力气将潜水器里的座椅掰了下来,大力向控制屏砸了过去。
蜂鸣声嘎然而止,就在世界终于清静了的同时,突然一股冰冷而强大的力量将我重重冲撞至潜水器的硬壁上,然后一个回旋,将我从潜水器中卷了出去。
是气囊从潜水器上脱落了,海水从入口处涌了进来。
强大的水压几乎要将我压成了薄饼,海水霎时充塞进我毫无防备的口腔和肺部。
我毫无挣扎能力地向着陌生的海底沉落。
如果我的肉体最终会被他们找到并送回地球,我的灵魂是不是有机会自由来往于星际之间?
蔚蓝,还好我离你不太远。
这也许是我最后的一丝意念了。就让它成为我人生的终结点吧。
蔚蓝 22 (科幻版美人鱼)
然而,事情却没有往我预期的方向发展,随着身体的坠落,我的意识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清醒。
海水真冷,但没有地球上海水的那种苦涩的味道。
我确信我的气管和肺都呛满了海水,但这并没有令我窒息。我的身体也似乎渐渐适应了水压,逐渐恢复了正常的形态。
凭借着本能的求生意志,我开始划动手脚,和人鱼在水中流畅的动作相比,我显得相当笨拙,但这也足能令我免除像鲨鱼吃剩的残骸一样被弃至海底的命运。
正在我笨拙的向上浮动的时候,我的两只手分别被抓住了,是刚才操作气囊的那两个人鱼正带着我向上移动。
难道他们还想继续刚才的遣返行动?
我还来不及想好进一步的对策,却发现他们并没有拿出另一个气囊将我包裹起来的打算,而是带着我进入了他们的海底宫殿。
屋子里充满了柔和的冰蓝色光辉,陈列着许多不知是何种用途的器具,但是我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打量屋里的陈设,而是马上被严肃讯问:
“你长有水肺?”
“水肺?”我愕然。
另一个人鱼指了指我的脖颈,我回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颈项,无比惊异地发现,我两侧下颌骨下的皮肤似乎长出了许多细密的裂隙,在轻微而快速的翕动着。我什么时候开始长出了水肺?这不是s星人特有的器官吗?
这就是我能够在S星的海水中存活的原因吗?问题是,我是什么时候长出这个东西的?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只能据实回答。
“我知道。”突然另一个熟悉的声音插了进来。
是金米!
金米游进来之后,径直来到那两个好像身份是执行官的人鱼面前(不穿衣服的人鱼真不好区别身份。不过很难想象人鱼穿上警察制服是什么样子)。
“是我,在带他回来S星的时候,考虑到他也许会在S星上生活相当一段时间,需要适应这个环境,所以就在给他安装语言器的同时,也将水肺装了一副给他。”
我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装了一副给他”,怎么轻松地像是在说手套一样?
“我怎么不知道!?”我不由提高了声音。
“这个……是因为在对你的研究活动结束之前,需要适当将你和S星文化隔离,免得会产生影响试验结果的心理暗示。”
“蔚蓝知道吗?”
“研究小组的成员都知道。”
“你……你……”我真不知该谴责他还是感谢他。不是一切试验都会建立在尊重我的意愿的基础上吗?那这又算什么?
“你不用额外感谢我。”金米大度地挥挥手:“虽然没经研究小组同意给你安装水肺让我受到了停飞两年的惩罚。本来说在遣返你之前要手术摘除的……”
我的眼皮在跳,面颊在抽动。
“不过你知道吗?”金米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为什么纯生物质地、完全按照人鱼基因培育的水肺,能够在你身上安装成功?”
我摇摇头。
“那是因为,在你身上,有一种很难得的基因突变,这种突变,让你产生了在地球人身上难得一见的、向R星人,而不是向人猿靠近的返祖现象,使你有了更多和人鱼的基因相互结合的可能。本来我还不确定水肺是否能顺利运作,还没有来得及做实验,你这小子就犯了那么大错误,不得不被遣返回地球。你知道这是多么大的一个遗憾吗?本来我们在很多方面都可以继续合作的。”
金米眼睛越来越亮,向我靠得越来越近,脸上一种恨不得马上把我拖上手术台,刀、剪、钳子招呼过来的表情。我不由自主往后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在水中粒粒可见。
尽管腿有点发抖,我还是鼓足勇气平静地回答:“如果你能说服研究组让我继续留下来,如果……蔚蓝,还愿意再见我一面,我很高兴能进一步同你合作。”
“你……”金米皱了眉,意味深长地盯着我:“事前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具备了在水中生存的能力是吧?”
我点头。这是当然。就连他在这之前不是也不确定水肺能否在我身上发挥应有功能吗?
“那你宁可死,也不愿意回地球?”金米挑着眉毛,不确定地问。
“不是的。并不是我不想回到我的母星。而是,我不能在犯错之后就这么走掉。最起码,我想当面向蔚蓝道歉。”
“可我看你似乎并没有悔过的意思。”金米的眼光很犀利。
“是。”沉吟了半天,我自嘲地低声说到:“我是个控制不住自己欲望的猴子。我不后悔事情本身,后悔的是事情发生的方式。我愿意以生命来赎罪。但是如果时光倒流,我不能保证能做得更好。”
“猴子人还真是复杂。”金米咕咕哝哝地念叨着。“我会把你的意愿传达给蔚蓝。如果他愿意给你机会,也许你还能留下来。”
说着,金米施施然游走了。
剩下那两个人鱼“警察”面面相觑地挂在那里。
我双手紧握在一起,等待着新一轮的宣判。
蔚蓝 23(科幻版美人鱼)
我又回到了熟悉的“海中楼阁”。
和以往的焦躁不同,我这次安静了许多。但是我的内心却比频发躁狂症的时候更加沉重。
回想这段时间的经历,是如此的充满戏剧性。我甚至都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真实性了。我还是我吗?
但是梦里那蓝色的眼眸,却仍旧清澈如昔。
他会原谅我吗?我还能再见到他吗?
我很想潜水出去找他,但还是极力克制住了自己。
直到——
“你很幸运。”金米出现在我面前,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望着我。
我凝神屏气等待着。
“他愿意见你。我带你去见他,这次你可不要再乱动潜水器的控制屏了,否则……喂喂!你是怎么回事,你们猴子人当中的雄性不是据说都很会控制泪腺的吗?”
我用手遮住额头蹲在地上,不想让他看见我的脸。
蔚蓝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住在海底城市的某个建筑里。他的屋子孤零零地悬浮在海面上,阳光透过半透明的屋顶照射进来,蔚蓝的脸颊,看上去也几乎也是半透明的。
蔚蓝斜靠在海藻编制的吊床上,看上去精神并不是很好。
我的心紧紧拧了起来。那天他流了很多血。
他还没有好吗?人鱼的自身修复能力不是很强的吗?
相对我的忐忑,蔚蓝却很平静。
不,也许不应该用平静来形容,在他的脸上,有一种静谧安详的光辉。这光辉虽然柔和,却能霎时穿透人心,似乎能消弭一切狞厉、暴虐,让一切都回归原初的纯净。
“我很愚蠢。”这不是一个好的开场白,但是与其欲言又止或者言不由衷,不如一针见血——我自己的血。
“我很抱歉对你造成的伤害。我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去伤害一个如此信任我、善待我的人。我很恶劣,我没有正视自己的内心,为了维护那盲目的自尊,为了逃避恐惧,我……对你做出那么过分的事情。”
蔚蓝只是沉默着,那双凝视着我的蓝眼睛还是那么清澈无波。我无可遁形。
“其实……其实也不只是逃避恐惧。我想,我想……”我的声音不由越来越低。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我是爱你的。但是,”一旦说出,心里反而坦然了。
我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这感情太不寻常。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跨越文明,跨越性别,甚至还跨越物种。所以,”我苦笑:“我愚蠢地选择了最错误的方式——伤害你。你尽管恨我、鄙视我好了,如果能够得到你的原谅当然好,如果不能……”
“我并没有恨你。”蔚蓝突然打断了我的话。
“我想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因为,我也曾经被当成试验品,那种无助和焦虑,我能理解。”
我一震,回想起那时自己对待蔚蓝的态度,心中更加羞愧。
“没能体察到你的心情,作为实验的计划者与参与者,我也有责任。”蔚蓝的态度很冷静。但为什么我心中更加失落?我宁可他恨我、埋怨我、惩罚我。
“但我不能原谅的是,你使用暴力!”蔚蓝的眉头皱了起来:“S星文化中,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使用暴力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到别人头上,哪怕是以爱的名义!伤害并不是爱的一部分,那是由贪婪和占有欲造成的。”
我感觉背上爬满了冷汗,尽管此时我正处在温暖的浅海中。
“是。”我继续苦笑。“这我都明白,但我就是控制不了那些暗黑的欲望。这也是我感到压抑的一个重要原因。你,聪明、善良、充满正义感。而我,只是一个恶劣的灵长类动物……”。
“不要这样,我不喜欢你这么说!”蔚蓝的态度变得激烈起来,“在冰冷微茫的宇宙中,每一个生命都是奇迹,都值得珍惜敬畏!而且,”
蔚蓝的语气突然有些微妙的犹疑,但终于还是变得清晰:“我从来不觉得你恶劣。相反,你也有很多,嗯……很多值得尊敬和——可爱的地方。”
我愕然抬起头,刚好来得及捕捉到蔚蓝脸上一闪而逝的红晕。我突然觉得有点眩晕,这,是我的错觉吗?
但蔚蓝马上又恢复了平静:“如果你保证不再对任何人使用暴力,那么就可以继续留在这里继续我们的合作项目。而且,你要有心理准备,这次的合作可能会涉及更多更深入的领域。如果你感到不适,可以随时叫停,并接受心理疏导。”
“好。我能问一下是什么项目吗?”
听到这个问题,蔚蓝脸上突然露出了一种奇异的神色:“最重要的一个项目就是,”他深深看了我一眼:“s星人和地球人的基因结合计划。”
“基因结合?也就是利用S星人的遗传物质和地球人的遗传物质相结合,产生混血人种的计划吗?”我的血立即热了起来,作为一个生物学家,怎么可能错过这么有挑战性的项目?“我非常愿意合作。我能做些什么?”
蔚蓝看向我,眼睛越来越深遂,停了片刻,才一字一顿地说:“你已经做到了。混血胚胎已经开始发育,按照地球人的观念,你将会是他的父亲。”
蔚蓝 24(修改稿)
神迹降临了。
我种下了恶因,却收获了善果。除了将这理解为造物主的特别恩宠,我还能怎样想?
震惊和狂喜让我无法自制,我笨拙地向蔚蓝游过去。我想匍匐在他的鱼尾之下,抱住他,感谢他,我想把头靠在他的腹部,用心去感受那个小生命的存在。
就在我刚开始行动的时候,却发现蔚蓝的身体陡然变得僵硬,脸上也露出紧张戒备的神色。
我心里蓦然一凉,马上停止了动作。他对我有一种本能的抗拒。
这并不奇怪,无论是谁,在受到那样的伤害之后,都是无法完全释怀的吧。他在理性上原谅了我,但是从感情上来说,并没有。
我很沮丧,但却没有丧失希望。
最起码,我留下来了,不是吗?
微风轻拂,我和蔚蓝躺在屋顶上晒太阳。温暖的海浪时不时涌上屋顶,湿润着我的双足和蔚蓝的尾鳍。
和大多数的人类父亲不同,当人鱼伴侣中的一个开始孕育新生命的时候,另一个不会置身事外,而是会参与这个过程,极尽全力呵护、照顾爱人和他腹中的小生命。因为他们知道,一个新生命的诞生不只需要安全的环境和充足的营养,更需要关怀和爱。
所以,目前我的职责,就是陪伴照顾蔚蓝和他肚子里的宝宝。
蔚蓝表面很平和,但内里却仍保留着冷淡和疏离。我猜,如果不是必须由我来承当起父亲的角色,他是不会允许我留在他身边的。
他大多数的时候都沉默无语,只是放松地躺在阳光下,尽量多多吸收来自双子星的热量。平时人鱼都生活在海底,偶尔浮上海面来晒晒太阳。但是孕期的人鱼必须尽量多生活在阳光下,否则胚胎就不能顺利发育。
我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躺着,尽量不去打扰他,只时不时用眼角的余光关注着他。
金米曾经叮嘱我,要我必须紧密关注蔚蓝的身体。因为是跨物种受孕,胚胎和母体之间很可能出现排异反应。而且,蔚蓝不是在充足准备之下受孕的,这也非常不利于胎儿发育。
在地球人类当中,被强暴受孕而产生的孩子,通常都是不受欢迎的。那么,蔚蓝究竟是用什么心态来看待来这个孩子的?
难道,只是为了“研究”的需要?想到这里,我的内心就如油煎般疼痛。
我偷偷看向蔚蓝,他眯着眼睛很随意地躺在海藻毯上,尾鳍慵懒地散成扇形。
或者,他也是爱这个孩子的?就如同我这个满怀热望、满怀期许的准爸爸那样?
我已经在心里偷偷为他取好了名字:“小飞侠”,这个童话中的可爱小男孩,我希望我的孩子就像他一样,能够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生活。
爱他吧,爱他吧!无论你对我有多么地憎恶,但请你不要放弃对他的爱。我在心里默默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