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看了他片刻，忽然走上前去打了他一巴掌，打在脸上，很响亮，响亮到在这嘈杂的火场中，也有人听到异响转过头来看他们。
龙小云愣住了，很快又抬起头来冷笑，“你终于动手了。忍不住了？”
李寻欢的脸色很不好，眼神中是深深的悲伤和痛苦，“我对不起诗音，也对不起大哥。”
龙小云一愣，终于笑不出来了，眼中尽是愤恨之色，“你当然对不起他们，你很早就对不起他们了。”
李寻欢道，“我对不起他们，因为是我让你对我的恨把你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对，都是你，都是你，”龙小云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若不是你，我爹娘不会死，若不是你，我不会失去武功，若不是你，我……”
李寻欢静静的看着他，眼神中流露的复杂神色让龙小云愈发疯狂。
李寻欢不再理他，转身的时候说，“以后，你不必再回李园。”
龙小云怔住，看着他依旧向火场走去，忍不住喊道，“你还不死心么？”
李寻欢勉强笑了一笑，“我只是相信东来。”
龙小云笑，“你相信他，相信他不会栽在我手里？”
李寻欢转身看他，“对，我相信。”
龙小云冷了脸色，“可惜你错了，你不该相信他，因为他得罪的人太多，他防得了我一个，防得了大镖局，可是没有防过一个死人。”
李寻欢的脸色变了。
龙小云冷笑，“当然，也许他不是一个死人。”
李寻欢皱眉，“你说画饼老人？”
龙小云道，“卓东来杀了沈容，你凭什么以为画饼老人会放过他而不是报仇？”
李寻欢听了他的话，微微笑了。
龙小云不屑，“有时候，你的信任很没根据，你知不知道？”
李寻欢不语。
龙小云又道：“你知不知道他给我我一种药，无色无味，掺在酒里，会让酒变得更浓更香，如果是你，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喝的出来，可惜他不是你，他并不知道那样的毒药，他不知道，整个大镖局更是不可能知道，所以凡是贪杯的人、喝酒的人，都逃不出来。”
李寻欢皱着的眉头忽然结开了，“小云，你不知道，这世上没有药可以无色无味，染了酒的毒药更不可能。”
龙小云吃了一惊，嘴上却是倔强，“你不必唬弄我，他喝下去的，我亲眼见他喝下去的。”
李寻欢叹了口气，“你还太小，有些事、有些人不如你想象的那般简单。”
龙小云忽然愤怒起来，死死的抿了唇看他。
李寻欢却已不着急一般，站在火焰旁，静静地看着他。
“小云，我对不起你的爹娘，当初对你出手也实在太重了，可是你不该让自己一直活在这样的愤恨之中，这只会毁了你。”
近在咫尺的大火噼里啪啦的烧着，周围的人见火势渐渐小了，便又提了桶灭火，只有这边两个人，一直静静的站着。
龙小云忽然问道，“你还喜欢我娘么？”
李寻欢怔了一怔，“喜欢。”
龙小云阴沉了脸色，“那么拿来。”
李寻欢不解，“什么？”
“我娘的木像。”
李寻欢喜欢雕刻，无一例外雕的都是一个人，只是没有面目，但看过的人都能猜出来那是谁，李寻欢雕了很多很多，多的他自己也不知道有多少。
自从龙小云和他住在一起后，他便经常发现他的木像会不见，他知道那是龙小云拿走了，可是他从不问龙小云为什么拿。
今天龙小云忽然这么直接的问他要倒是头一次，李寻欢微微惊讶，“我身边没有。”
龙小云愤怒起来，“那你还敢说你喜欢她？你早已忘了她吧？你现在满脑想的都只有你的东来。”
李寻欢有些无奈，“小云……”
龙小云却不理他，“你说你爱我母亲，我想就算为了我母亲，我不杀你也是可以原谅的，可是现在，你不爱她了，不记得她了，我为什么还要放过你？”
李寻欢叹了口气，“我从没有忘记你母亲。”
龙小云嗤笑，“是么？”
李寻欢极认真地看着他道，“可是东来才是能陪我一生的人，你明白么？”
龙小云的眼神缩成一团，一如他心中的某处柔软，“你……你怎么能？怎么能？……”
李寻欢转身，“人总是要向前看的，小云，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母亲，就像你永远都不会忘记对我的恨一样，可是，我们都要学会放手。”
30、
小云看着李寻欢的身影，肩部微微有些下垂，站得很闲适，却一直给人挺拔的感觉。
龙小云的神色很痛苦，“我以为，至少，你还是爱着我的母亲的。”
李寻欢不再说话，有些事一旦说清楚了，再重复只是伤害。
龙小云恶毒的笑了，“不过既然这样，我也没有什么顾忌了。”
李寻欢叹息，“小云，你为什么要一直错下去？”
龙小云仰天大笑，“错？什么是错，什么是对？你害死了我父母是对的？你背叛了我母亲是对的？你该知道，我母亲虽然嫁给了我爹，可她爱得始终是你，虽然在我看来，这简直是傻瓜的表现，但是既然她这么傻，你为什么不陪着她一起傻？你凭什么可以得到她得不到的？”
李寻欢叹了一口气，“小云，你已经大了，将来你会明白，爱情，不应该是惩罚，而是拯救一个人最轻松的手段。”
龙小云咬了咬牙，“我们一家人都不幸福，你凭什么得到幸福？”
李寻欢沉默，抬头看着远处青色的天空，“小云，有时候记忆是很痛苦的事，但忘记太难，你应该学会善待自己。”
龙小云冷笑一声，“我不仅会杀了你最爱的人，我还要杀了你，现在我还没有这个能力，但是以后，我一定会回来的。当然，你可以现在就杀了我，免得日后夜长梦多。”
李寻欢转身，龙小云甚至没有看清李寻欢是如何出手的，已经有凉凉地刺痛滑过脸颊，龙小云冷笑，一丝一毫的恐惧也看不出。
李寻欢叹了口气，“小云，我可以一直纵容你，但是我不可能一直庇护你，江湖险恶，你可以去体会过那些酸甜苦辣雨雪风霜再回来，但是你该想明白，这人生浪费在仇恨里是否值得。”
李寻欢看着龙小云走了，心里忽然升起一种淡淡的惆怅和不一样的自责。
或许，他早该这样做的。
转身轻轻一跃，李寻欢跃上了火势渐消的一处残墙，满目望去，通红都是火海，只是在这火海的那边，有被扭曲了的火焰映出来的人影，也仿佛扭曲了的一般摇晃着。
只是转瞬，那人影便消失不见，李寻欢皱了眉头，跳下墙头，追了上去。
走了大概二三里的样子，李寻欢便在旷野之中看到了那个人影。
这人影他见过，他曾见他在卓东来的屋顶上站立良久。
他能猜得到是谁。
那人带着斗笠，脸色苍白，连声音都有些阴森。
“小李飞刀。”
李寻欢微笑着点了点头。
“你是来找人的？”
李寻欢微笑，“自然。”
“你没看见那场大火么？”
李寻欢道，“看见了。”
萧泪血道，“你要找的人或许已经死了。”
李寻欢微笑，“或许还活着。与你的假设相比，我更相信我的这种。”
萧泪血皱眉，“他确实没死。”
李寻欢并不惊讶。
萧泪血皱眉看他，“你真的要找他？”
李寻欢不语，但是答案很明显。
萧泪血道，“要是找不到呢？”
李寻欢笑，“不会的。”
萧泪血叹息，“他其实是一个恶魔，你知道大镖局为什么会起火？”萧泪血又道，“因为这是他的金蝉脱壳之计，他明明知道龙小云的计谋，却不阻止，大镖局上上下下几十条人命，都葬身在那场大火里。”
李寻欢道，“只是几十条人命么？”他的声调很平稳，可是隐隐有些怒火。
萧泪血怔住。
李寻欢道，“大镖局想杀他的人很多，此次安排在他身边的恐怕不止几十吧？”
萧泪血不语。
李寻欢看着他，“他本来不必做这么绝，只要你帮了他，可是你没有。”
萧泪血并没显露出后悔惭愧的神色，倒是有些疑惑，“你既然知道这么多，自然也该知道，他是不愿意被我帮助的。”
李寻欢道，“他愿不愿意是他的事，你帮没帮是你的事，你并不比他善良，所以他是什么样的人，也无须你来评判。”
萧泪血道，“你将来也许会后悔，也许不会，但是我希望你记住，倘若你后悔了，就杀了他，否则他一定会变成一个让恶魔都心寒的魔鬼。”
李寻欢看了他片刻，道，“你只想说这些？”
萧泪血看着他，“你忘记的那一晚的事，我可以告诉你。”
李寻欢摇了摇头，“我不需要知道，我想知道的是，东来在哪里。”
萧泪血却笑了，声音很难听，可是李寻欢很有耐心。
萧泪血道，“如果我说，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你信么？”
李寻欢皱起了眉头。
萧泪血道，“不论你信与不信，我确实不知道他的行踪。而且我可以保证，除非他自愿，你也决不会找到他。”
李寻欢皱了皱眉头，他知道，萧泪血说的都是事实。
萧泪血道，“其实你该满足了，竟能够取代那个人在他心中的地位。只是，他还有事情没有处理完，也有些事不能看透。”
李寻欢听了这话，忽然心惊，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萧泪血知道他想到了重要的事，道，“你找到他的时候便告诉他，我看倦了这场戏，再不会出现在他面前，他也不要再想找我报仇，我保证他绝对不会找到我。”
李寻欢看他走了，转身去寻了自己刚刚骑来的马，跃上马身也走了。
他又回到了画饼老人的府邸，里面一片寂静。
李寻欢径直向书房走去，仍然一片安静。
推开门，一切都如他走时一样：画饼老人依然坐着，追魂钩依然倒在地上，甚至桌上酒杯的位置都不曾移动过，只是唯一的不同是，房里多了一个人。
卓东来。
李寻欢放了心，也不惊讶，脸上很快荡漾起笑容。
卓东来自己倒的酒还擎在手里，看向李寻欢的眼神既温暖又锐利。
李寻欢坐在他的身边，“东来。”
卓东来并不答话，倒是一边的追魂钩咬碎了钢牙，怒瞪着双眼。
“卓东来，你为什么没死？你既然没死，问什么不杀画饼老人？”
卓东来微微一笑，“我为什么要死？又为什么要杀画饼老人。”
追魂钩又瞪向画饼老人，“因为是你派小容接近画饼老人的，是你杀了小容的。”
卓东来道，“是我派了小容来接近画饼老人的，也是我杀了小容的，可即使没有我，她也活不下去。”
追魂钩不说话。
卓东来道，“他是死在我的手里，却是被自己的爱情杀死的。她的爱情死了，所以她也不想活了。”
追魂钩怔住，卓东来却又道，“你是一条汉子，也很聪明，知道在适当的时候放弃什么索取什么。可是花想容是一个女子，是被我调教出来的女子，你即使再聪明，在男女之事上也不如女子细腻，你以为她不知道你真正的心意？她知道，所以她离开了你。”微微转身，卓东来向着画饼老人道，“再说前辈慧眼，难道看不出花想容是被人派遣来接近你的？不，你也是知道的，可是你却不说，所以花想容被她自己的爱情所迫，被她自己的良心所责，也不得不离开你。”
屋子里又沉静了下来，没有人再说话，画饼老人低垂着头颅，这一夜，他仿佛老了十岁。
烛光渐渐耗尽，画饼老人抬起眸子，脸上几乎看不出情绪，眼神却是沉沉的痛色。
他站了起来，微微挤出一丝苦笑，“卓先生，你说的对，小容不是死在你的手里，而是被我们逼死的，被我们这些爱她的人逼死的。”
卓东来的全身都紧绷了起来，虽然画饼老人曾在那一夜的酒里给了他解药，让他得以解除龙小云给他下毒的药，可是他依然不放心。
爱情，这样一个令人疯狂的词，常常可以让人做出出乎人意料的举动。
画饼老人沉稳的脚步，一步一步来到卓东来的面前。
他向卓东来伸出右手。
那只是很普通的一只手，上面有薄薄的老茧，还有纵横的掌纹，一只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手。
可是卓东来却全身戒备的看着那只手，他的全身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全力一击的准备。
可是，就在那只手快要接近卓东来的双眼时，却被另一只手捉住了。
那是李寻欢的手，小李飞刀的手。
画饼老人抬头看他，李寻欢的脸上满是温暖的笑意，眼神却是凝重的神色。
“前辈，”李寻欢只这么叫了一句，画饼老人脸上的神色已经黯淡了下来。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不是好事。”
李寻欢笑了，“不，我在这里是好事。前辈忘记了，我与前辈还有端午节的安阳楼一约。”
画饼老人扯出抹苦笑，“你不说，我倒真是忘记了。”
李寻欢点头，“所以，我提醒前辈，免得前辈爽约。”
画饼老人的神色却有些惊讶，转头看了看卓东来，卓东来此时的嘴角也含着笑意，他道，“小李飞刀实在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
画饼老人慢慢收回了手，垂了眼眸，微微倒退了两步，“是啊，小李探花实在是个很爱管闲事的人。”
李寻欢笑了笑。
可是就在这时，画饼老人的身后，有劲风袭到。只听一声闷响，画饼老人直直的向前栽倒了下来。
李寻欢一惊，赶忙上去扶住，这时才看清袭击他的是被他们忽略的追魂钩，只是追魂钩早已受伤，此时全力一击，也已耗尽体力，直直翻了白眼，却拼着最后的力气“嘎、嘎”笑了两句，模样甚是恐怖，片刻已死去。
画饼老人躺在李寻欢的怀里，挣扎着动了动，微微苦笑，“这小子还真是下手够狠。”
李寻欢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必呢？”
刚才若不是画饼老人走上前挡在了卓东来的面前，又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若不是他故意倒退将后背空门全放给追魂钩，他也不会……
画饼老人摇了摇头，“我这一辈子，活够了，现在，我只想去陪陪小容。”
卓东来看着他，有点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天在红花集颓然掉落的自己的身影。
一样的绝望。
画饼老人这时也看向了他，甚至还对他笑了一笑，“卓先生，可否上前，老朽有画想对你说。”
卓东来迟疑了一下，还是起身附耳上前。
画饼老人不知说了什么，说完之后，终于合眼长逝。
卓东来起身看了看画饼老人，又看了看李寻欢，神色不定。
二人的尸体交给画饼老人的家奴，李寻欢与卓东来并肩而出。
太阳才刚刚升起，照在山上深深浅浅的树影里，蒸腾出一阵淡淡的雾气。
卓东来看着那样的旭日，微微笑了，“你可知画饼刚才与我说了什么？”
李寻欢笑着回看，却不答话。
卓东来道，“他说，他画了一辈子世人心中的饼，其实世人的心在他眼里，很多都是空空如也，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装了真正的、可以解除人心灵饥饿的饼。”
李寻欢眼神灿灿，看在卓东来的身上，甚至温暖过那初升的太阳。
卓东来抚着自己的胸口，闭了眼，轻轻呢喃，“他说，我的心中，有这样的饼。”
卓东来睁开双眸，满眼清明笑意，“小李探花，能不能猜猜，这是什么样的饼？”
